第23章 玫瑰國度的天使
魏明推開門,問我:“姐,你站在那裏幹啥?怎麽叫你你一直不答應?快過來幫我做作業啊!”
我愣愣的“哦”了一聲,又擡頭看了一眼房頂上的人,才邁步進去。
我一邊給魏明拍着視頻,靈魂卻早已飄出了窗外,我難得會有這種一心二用的感覺,因為一般情況下,我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面。
魏明需要錄制背誦文章的視頻,他一直用的是母親的手機。母親的手機在魏明的手裏經歷過無數次的摔摔打打,早已不成樣子,拍視頻總是卡頓,我用自己的手機給他錄制完,再将視頻發給他。魏明做完作業以後又開始打游戲,我看着魏明打開游戲解說視頻,于是問他:“你今天打算幾點睡覺?”
他賣乖地說:“唔……十一點吧。”
我看了看時間,“最晚十點,滾回去睡覺。”
魏明開始向我撒嬌,我說:“難道你想等老媽看到監控後打電話過來訓你一頓才行?”
這句話很管用,魏明洩氣道:“十點就十點。”
其實我知道魏明每天都在被窩裏玩手機到淩晨,我時常在半夜聽到母親打電話過去訓斥他的聲音。
魏明對于游戲過分癡迷,可我現在知道他的癡迷也是由于有這樣過分控制的父母引起的,而他對于游戲的迷戀,又成為了父母管理他的機會,這形成了一個嚴密的死循環,将循環裏的所有人都拖進了深淵裏。
我不知道魏明有一天會不會像我一樣去思考這些東西,思考這些問題的成因,如果他不會,或許他終其一生都要在這些循環裏繞圈,永遠無法走出去。
我将燈關掉,打開網頁浏覽器,想着看個什麽視頻,得益于魏明的習慣,網頁向我推薦的全部都是些游戲解說視頻。鼠标箭頭在裏面劃來劃去,也沒找到想看的東西,可能只是因為我心緒不平,才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麽。
發呆之際,玻璃窗忽然輕輕兩聲扣響,我起身推開窗子,看到了剛剛擾亂我心緒的那張臉,很奇怪,明明多年未見卻感覺這張臉并不陌生,他的模樣似乎從未變過。我愣了一時,忽然猛烈一眨眼,想起了我身後的攝像頭,于是輕聲說:“你先上去。”
我拉上窗簾,聽到窗戶輕輕拉上。
我走上樓梯,晚風吹動起長裙的裙擺,我将推向胳膊的袖子重新放下來,一邊走,一邊将胸口的蝴蝶結打理整齊,另一邊,程躍正在房頂上等着我。
我們家的房頂,從南屋到大門遮陽棚,到東屋,到客廳,到西屋,也就是我的卧室,正好饒了院子一個圈。我從南屋往東走,程躍也從我的卧室往東走,我心跳的自己快聽不到,真怕在這高低不平的房頂上爬上爬下,會一腳踩空滾下去。
我到南屋的時候,程躍也正好到了那裏,南屋太矮,中間一道狹窄的石板橋溝通兩邊,他走到橋中間對我伸出手,我感覺自己的手在打哆嗦,說實話,我真的很怕從橋上掉下去,我現在還穿着裙子,走光就不好了……
我順利的過了橋,又走到了他家的房頂,我們爬上尖角的一半高處,坐在瓦片上,看着打着光的院子裏滿牆搖曳的紅玫瑰。
乘着晚風,他說:“玫瑰國度的天使,你種的花很漂亮。”
熟悉的聲音讓我沉醉了片刻,事實上,這花不是我種的,我只是将它養活了而已,這是他母親在時種下的。
程躍的母親九年前在家裏自殺了,她撞死的那面牆上還保留着那灘紅色血跡,就是在那一年,程躍才失蹤,逃離了這裏。
那一年他高二。
曾經我發了瘋似的去找他,但長大以後就不再希望他會回來了,因為我漸漸明白,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些傷口,如果面對傷口必須要讓人感到痛苦,那麽逃避未嘗不是一種溫柔。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總是想的多而說的少。他轉過頭看着我垂在瓦片上的頭發,說:“怎麽留這麽長的頭發?”
我們的初高中不允許留長發,所以頭發都是很短很短,用不到任何頭繩的那種短,大概像日本電視劇裏的男生那樣的短。
我告訴他,“一直懶得打理,慢慢的就長得這麽長了,長了以後也就不舍得再剪短了。”
他捋起我的一縷頭發,握着仔細研究起來,忽然一笑說:“你這頭發上開的花,比那牆上的還多。”
我一笑,心中略感欣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我沒有問他,這些年去哪兒了,過着什麽樣的生活,他也沒有問我,在哪兒上的學,學的什麽專業,做着什麽樣的工作,似乎這些都是些不重要的東西。跨越的這多年時光在這一刻全都剪切掉了去。
我們只是坐在磚紅色的瓦片上,看着滿牆的花朵,感覺到夜風吹過身側,時而看看天上的星星。
他問我花是怎麽種活的,我将得來的一些心得說給他聽,又說起貼在牆上的那張紙,因為總是記不住,只能将一些養花的流程和所需肥料的配比記在上面。
程躍說:“今天中午剛到家,看到了滿牆的紅花,很是驚豔,尤其開門的那一瞬間。”
他說:“我沒有想到你會把它養活。”
我自嘲道:“就這一株活下來了,其餘的全都死了,它能活到現在,主要還是靠它自己的生命力,我并不常回家。玫瑰國度的天使,這個品種花期多,也不愛生病。我自己在外面也養過一些花草,基本上全都病死了,我還養過多肉,但能夠活下來的也不多,這一株玫瑰卻不怎麽生病”,我知道是因為野外有風。
我擡頭看了看天空,晚風吹散我的頭發,“野外有風,不比城市裏的陽臺,這裏氣候也好,自然環境很重要。”
我想起我在濰城的院子,也應該給它種滿花草,之前因為太過忙碌,每天計算着手裏那點碎銀,都沒有顧得上這些。但又想起我養死的多肉,就覺得買花實在是浪費錢。
“月季就是需要大水大肥,萬幸你們家門前就是河,澆水不是難事,院子因為是磚地,野草很多,河對面就是樹林,風一吹,院子裏落葉也很多,牆角隔離出的那一塊就當做堆肥箱了,我有時……”
我想說,我有時也會買一些液體肥料兌水澆給它,有時也會埋下去一些固體肥料,因為只靠堆肥的肥料還不足以供給月季的花需,但轉頭看見他正目不轉睛的看着我,便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他挪了挪身體,忽然将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随意起了個話題,“魏明現在上幾年級了?”
我僵硬着肩膀,說:“初一了。”
他點點頭,“唔”了一聲,“他大概是不記得我。現在是在家上網課麽?”
我說“嗯”,又問他在這個緊張時刻是怎麽回來的。
程躍說:“想回來總能夠回來的。我是怕自己會死在外面。”
從疫情爆發開始我就沒有出過門,并不清楚外面的局勢有多緊張,緊張到他能放下自己的心結,不遠萬裏趕回這裏。
但說實話我并不想讓他回來,我知道心裏面的血跡是抹不掉的。
我們所學到的東西似乎總是在教我們寬容和釋懷,但我現在已經不認為苦難是可以寬容的掉的,痛苦只會以另一種方式轉移出去,痛苦就是痛苦。他呆在這裏,那段過去會變成一把刀子,每天都會刺向他。
夜風吹得越來越涼,程躍靠在我肩頭說:“村子裏有沒有搞裝修的?我想把屋子收拾一下,若是等到了夏天頻繁的下雨,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可就麻煩。”
我也不常回家,并不清楚有哪家搞裝修,只能跟他說,“我去問問我爸,他應該知道。”
程躍玩兒着我的頭發稍,說:“讓裝修師傅先收拾好,一會我去把那面牆刮掉,別吓着別人。”
又說:“謝謝你養的花,我感覺自己并沒有被抛棄過。”
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停頓了幾秒,一塊什麽東西,堵在我的心口不上不下。心口傳出來的疼痛在明确的提醒着我內心深埋已久的感情。
我說:“……對不起。”
他微微擡頭看了我幾眼,疑惑道:“你對不起什麽?”
又靠了下去。
過一會又說:“你是該對不起,為什麽忽然就不理我了?”
我沒法給他這個答案,當年,為什麽忽然就變得冷漠和疏離,對他敬而遠之,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一個男生因為傷情而哭泣。
後來他的母親出事,程躍逃離了這裏,我知道他是感覺自己被抛棄了,母親抛棄了他,我也抛棄了他,而他的母親之所以沖動自殺,是因為丈夫提出了離婚,所以,他的父親也是抛棄他的。
從那一年開始我開始無比的自責,想着當初若是能對他溫柔一點,也許他就不會如此不堪重負。我開始思考我為什麽會那麽做,直到現在也一直在糾結着、思考着,沒能找出一個答案,但是自我剖析已經逐漸養成了習慣。我思考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思考我的行為動機,思考某些事情的發展規律。
從今晚以後又過了幾年,我才終于明白并且告訴了程躍答案:因為從小父親教會我的愛是冷漠,而母親教會我的愛是折磨,所以當年少不經事的我,只能從折磨他的過程中才能體會到愛意。
他最倒黴的事情就是喜歡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