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母親曾說

母親開始了頻繁的複健,幾乎每天中午父親都會打電話給我讓我過去一趟,因為有一個項目是父親自己完成不了的,需要把母親從輪椅上抱起來,放在針灸床上,父親自己擡不動母親,需要我在一旁幫襯。

我看到母親笨拙的躺在狹窄的床上,胳膊上紮滿了針,頭頂吊着一根吸煙的管子,一條條艾條被點燃。在這之前,我沒想過艾灸這種東西在現在這個時代還能派上用場,更沒想過在正式醫院裏竟然也會有這種東西。

父親将母親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後給她活動着。經此一事,所有人都在誇贊父親,誇贊他的責任心和細致體貼,能對一個病人,或者說,一個後半生注定要半癱的病人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畢竟在普通人的認知裏,不抛棄她就算是有良心的了。

外面人愈多的評價與我所聽過的父親有所不同。

母親曾說過,她生孩子的時候父親正安心躺在外面睡覺,沒有進病房照顧過,當初魏明差點被被子憋死的時候,父親被叫醒之後也沒有多看一眼,轉頭又睡了過去,怎麽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如此體貼細致的人。

現在的我自然是知道父親是嫉恨魏明的,但我不認為在魏明還沒從肚子裏生出來,以及是個嬰兒的時候父親也會嫉恨他。

所以究竟是什麽讓他變得冷漠無比,又是什麽讓他變得溫柔體貼的?

而現在,當我整理着過往的思緒,我開始明白,父親本身就是個溫柔的人,因為個性懦弱且善良的人大多都是溫柔的,這是由天性決定的。而母親後來的表現在告訴我,她對父親此時“溫柔”的理解,是急于讓她康複,并且實現自己的價值。

母親忽視掉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她這輩子都是注定不會恢複原樣的,從一開始父親就明白,她已經實現不了自己所謂的價值。所以這些照顧,從本質上講與她是否有價值并沒有關系。

程躍發微信問我母親的病情,他不确定是否應該帶着禮物過來探望,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因為我明白,父母會會錯意。

中午父親出去買飯的時候,我獨留在病房裏,母親躺在床上,讓我給她翻身,她翻身已經成了習慣,雖然只有半邊身體能活動,翻身也不似以前那樣困難了。

病痛讓她的新陳代謝開始出現問題,她說她憋得慌,我将尿盆放在她身體下面,過了很久,她還是尿不出來。母親說父親不讓她插導管,但她實在難受,于是讓我去叫護士,趁着父親不在給她插上導管導出尿液。

護士推着小推車過來,戴着衛生手套在母親的身下操作着,母親疼得皺臉哭出來,她哭的像個孩子,似乎忍不住半分疼痛,因着她的狀況百出,護士折騰了很久,那個尿液袋子才終于漸漸裝滿。

母親時常跟我說,她生魏明剖腹産的時候沒有打任何麻藥,醫生護士都誇贊她了不起,我覺得這與她現在半分疼都忍受不住的模樣并不匹配。前幾天看了《羅生門》這部電影,我開始不确定她曾跟我說過的話,究竟有多少是主觀臆斷的。

母親很快讓護士将導管拿出,因為她實在忍受不住這東西的疼痛刺激,但她還是一直在哭,護士說:“這不是拿出來了麽?怎麽還疼嗎?”

過了好一會我才明白母親是在哭她的病,開始複健以後,我以為她已經不似以前那樣愛哭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但我以為錯了。她還是和之前一樣愛哭,只不過學會了給自己的眼淚找一個合适的切口:将心中的哀怨和身體上的疼痛合并在一起所流出的眼淚,可以同時具備兩種解釋方式。

尿液排出後,母親身體沒有那麽難受了,她抹抹眼淚,一抽一抽的說:“真是傷天理了,我怎麽會得這個病?”

自從開始複健以後她就很愛說這句話。

她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得病,就像不理解人生的無常,不理解世事并不以她的意願所改變什麽。

所以她總是不可思議的問着:“我為什麽會得這個病?真是傷天理了。”

滿臉費解的樣子,似乎真的想要弄懂這個為什麽。

我每天都要在醫院呆上幾個小時,下午三四點鐘又會趕回來,程躍說,他最近總是看我在發呆沉默,問我在想些什麽。

我想了想,說:“我不理解,她為什麽總是要問,她為什麽會得這個病?”

程躍說,病人心裏難受,抱怨幾句很正常,多理解一下就是。

我想大多數人都會和他一樣想,也和他一樣的勸慰。

但我覺得不正常,當一個人開始為一些普世的道理頻繁地提出質疑的時候,為什麽會說是正常的?

她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頻頻攪動起來,一直不停的訴說苦難,讓身邊的人心生悲戚和煩躁,為什麽會是正常的?

疫情過了一個段落,之前公司一直在封禁,但現在已經開始陸續複工了,我發微信給王工說明了家裏的情況,又向餘文提出了辭呈。我處理完這些事情,想起的我院子、我的狗,發現我折騰了這麽久,卻是一無所獲,人生仍在停滞不前。

将來我回去重新找工作的話,那間院子怎麽辦?附近工業園裏還有适合我的職位麽?餘文一定不會讓我再回去的。真是越想越頭疼。

程躍的房子裝修好以後,院子也稍微整理了下,他買了很多花苗回來,春天正是種花的時節,我騎着電動車帶着他一趟趟去取快遞,告訴他:“你有這閑錢,還不如買輛電動車。”

他坐在後面往前一探身,“怎麽,你不想帶我去?”

我一笑,明白了他的用意,“電動車是我們家的,又不只是我一個人的,總有輪不到的時候。”

他說:“沒事兒,菜鳥驿站取快遞三天之內去取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已經折騰一路的花苗晚一點去取的話還能活幾枝。

程躍将花苗一件件拆開,泡在多菌靈裏消毒,我說:“多肉我都能養死,那株月季真是個意外。”

他說:“我會養,母親教過我,小時候學會的東西總是記憶深刻的。”

我挑挑眉,“那就看你的了。生命是個很玄幻的東西,花的生命也一樣。”

他接上話,“要看緣分,是不是?”

我點點頭,看着他将空地逐漸種滿,将花盆換了新土。

半個月以後,花骨朵逐漸冒了出來,我看着程躍毫不猶豫給它剪了去,我站在院子裏的樓梯上隔着院牆看着,捂着胸口心疼的不行。

又一個月,小苗爆花了。

我:……

這天,去陪母親複健的時候,她忽然問我:“程家的那個孩子回來了嗎?”

她說:“都說咱這裏要拆遷,他該是為這個事兒回來的。”

又說起他的房子拆遷的話能給多少錢,說如果拆的時候主人沒在,不知道就被誰給私吞了去了。

拆遷這種事兒,在十年前我就聽母親提起過,直到現在還沒有個譜兒,不知道她在惦記些什麽。

我聽從父親的吩咐給她按摩着手臂,母親說話的時候我總是沉默不語,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能跟她說什麽。

母親看着我的臉色,忽然說:“你當初是不是就是跟他談的?”

我撒謊說:“沒有。”

我不知道我的臉色偷偷洩露了些什麽,因為它有的時候似乎并不聽從我的吩咐。

母親說:“我記得你的日記上寫的就是姓程,還沒有,咱這裏程家的孩子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就那一個。”

她在這些事情上倒是出人意料的敏銳。

母親半身偏癱,嘴唇也一樣,她吐嚕着嘴,含混不清的告訴我:“……真是一點數都沒有……一個姑娘家……你自己注意點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的語氣、白眼和僵硬着的臉在提醒着我,一個姑娘家去喜歡一個男人是一件很不要臉的事情,我該為此感到羞愧。又提醒我注意潔身自好,別見着個男人就把自己送過去,我知道她指的是上.床的意思。

因為她并沒有用直白的語言告訴我這些——畢竟這是一些很羞恥的事情,沒法動嘴直白的說出來,所以當羞愧感蓋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感到不知所措、愧疚難當。

父親回來以後,我抱着手機坐在了走廊的長椅上,父親又開門把我叫過去,嘴裏念叨着:“怎麽這麽不愛往你媽跟前湊?”

于是我又拿起手機走了進去。

從小到大,在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母親很蠢,無法溝通,畢竟她大字不識一個,沒念過幾年書,似乎蠢的可以理解。我知道不只是我,魏明和父親也是這麽認為的,正因如此,在大多時候,我們都是順從于她的态度,因為覺得沒有必要跟她計較什麽,也計較不出個什麽。

可現在我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蠢,她只是聰明的方向與我們都不一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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