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別忘記你醜陋
母親回家的第三天,親戚們重聚我家吃了一頓飯,說要洗洗住院的晦氣,我還以為他們在第一天就要鋪設這頓飯局了,因為按照我以往的經驗,每當家裏人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意味着要開始擺一桌了。
現在想來,大概是第一天的氛圍實在太過悲戚,他們覺得并不适合聚餐那樣的熱鬧,所以想給母親一個情緒平緩的時間。
家裏面的人越聚越多,大爺爺剛到我家就進了廚房,擔任起了主廚的任務,他站在門口,看着滿地的泥濘,驚詫的“哎呀”了一聲,說:“怎麽這麽亂?怎麽弄得這是……”
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背影,看到了滿地的泥水,竈臺上堆着的盤子,甚至想不起來他們是盛過什麽東西,櫥櫃夾角的抹布上不斷流下水注,與底下的垃圾桶正好錯開一個角度——我竟不知道廚房是從何時亂成了這樣?
大爺爺将炒菜的鍋刷了刷,并沒有急着清理廚房,而不知為何,我心裏卻有些慶幸的想着:他們終于看到了我家肮髒不堪的一面,如果不是母親病重,她又要把這肮髒給藏起來了。
一桌子的菜出鍋以後,廚房已經整潔的不像是我們家裏的存在,牆壁和地板磚都在發着光,然而我只看到了他在做飯,卻不知他是何時抽空打掃衛生的。
嫂嫂站在門口忍不住一聲贊賞:“哎喲,這個幹淨!你說幹了一天活都幹淨成這樣了……”
似乎同樣的房子,因為有了不同的人在裏面活動着,就漸漸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樣子。
飯桌上的氛圍算是活越,聊聊母親的病,聊聊多年不見的我,說是已經長成了大姑娘,聊聊嫂嫂的小女兒。大媽看看我的頭發,又看着我的臉誇了一句:“蘭跟小時候長得真是一點不像了,上學的時候留着短發,跟個假小子似的。”
我不知怎麽的接了一句話,“我小時候我媽還天天都說我醜。”
大媽驚詫的看着我,“你還醜啊?”又看向母親:“人家長得比你是俊哦,就你這模樣還嫌棄別人咧。”
我看着她的表情,那一瞬間她眼底有片刻的驚詫,似乎并沒有想過母親會在背後如此的說我,或者換一個詞更為恰當——語言虐待。
母親不自然的笑笑,眼神清澈無比,像個純潔無害的小女孩,她說:“昂,我們家魏蘭比我長得是好看的。”
我借着上廁所的名義出了門,扶着院牆心如擂鼓,我不知它為何跳的這樣歡快。
因為母親的一場病我有機會和親戚們的接觸多了些,漸漸覺得他們并沒有我印象裏那樣的煩人,村子裏的人也沒有我印象中那樣的眼界狹隘、思想頑固,她們都很聰明,很會看人眼色,女人有女人的精明,男人也有男人的開明,雖然一直沒有走出這片土地,但幾十年的歲數并不是白長的,自有自己的人生道理。
我想起母親剛才清澈的眼神,心裏覺得,或許她也已經變了,我覺得,我們可以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生活在這個家裏。
今天我與他們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感覺相處的氛圍已經與以前不同了,或者說是,與我印象中的以前不同了。我想着,我是時候在這裏重新活一次,我并不願意一直躲在房間裏不去見人,就茫然的對外人留下了鄙陋的印象。我現在已經二十六歲,不再是當初那個輕易被母親哄騙住的小孩子了。
頭上落下一粒石子,我揉着頭皮擡起了頭,程躍正在上面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看看背後屋子裏的熱鬧,走上臺階,坐在臺階上,看着他滿院子的花朵,聞着風中的花香,忍不住說:“你真厲害。”
他依舊趴在牆頭,“我來是剛想起一件事兒,你還沒給我你的微信,還有聯系電話。”
我愣了一愣,之前母親不在,爬個牆頭就能見到人,竟忘了這件事,于是掏出手機,只聽程躍賭氣說道:“看來你這幾天一點都沒想起我。”
我無奈苦笑說:“這兩天我們家什麽樣難道你隔着院牆沒聽見?我快得躁郁症了。”
他用手機掃我的二維碼,看着我的臉色試探的說:“你媽确實有點誇張。”
見我沒什麽反應才又補充一句,“幸好牆那邊住的是你。”
我與他閑聊着,看見魏明闖開門沖了出來,程躍迅速往下一縮腦袋,而我依舊穩坐在臺階上,打賭魏明看不到我。
他從東屋飛奔到西屋我的卧室裏,橫穿整個走廊,“哐當”一下坐在電腦椅上,果然沒有看見我。
程躍擡起頭,看着樓梯旁邊我的卧室,“他看見你沒?”
我搖搖頭。
程躍:“……這什麽眼神兒?這麽大點地方多了一個人他竟然看不見。”
我不知怎麽想的,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得先下去了,讓我媽看到不知道還能說出些什麽來?”
他大概沒能理解我的意思,趴在原處疑惑的将腦袋一歪,見我走下樓梯才離開那裏。
我聽着背後鐵質的樓梯上清晰的腳步聲,不知道為何,忽然感覺到一陣心酸和恐慌。
我轉身看了看身後,不見了他的身影,才重新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屋子裏。
第二天,村子裏有人家蓋房子,請父親去幫工,徒留我和母親在涼亭底下,我照顧她複健,直到她說腿疼休息,閑暇之餘我将院子裏的落葉清掃幹淨。
母親頻頻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話要說,卻沒急着問她要說什麽——反正她說話我也不愛聽,說不說的無所謂。
當我将垃圾倒掉以後,母親才終于鼓足勇氣似的說道:“人家誇你那是禮貌,外人誰不這麽說好話的?你別太當回事了啊,自己心裏有點數。”
我心頭湧起一陣羞憤,羞憤一直燃燒到了我的臉上,我默默低下頭,感覺沒臉見人似的,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是否正一片火紅。
我自然知道她想告訴我什麽,因為她全身都在說:別人誇你漂亮那不過是禮貌,不管長成什麽鬼模樣外人還有說的難聽的不成?你自己心裏有點數,別給點陽光就燦爛,還真把自己當盤菜!未免太過不要臉!
她還真是有心,特意提點我這些,不知道她是否從昨晚開始就一直惦記着這個。
我将掃帚擱下,拿起手機和板凳走出大門外,她若不是有事需要叫我,我便坐在門外看看手機、看看風景、逗逗對門家的狗。我希望能用一些別的東西來充斥下我的心靈,與母親保持着距離能讓我感覺稍微安心些,我不想讓無緣無故的羞憤冒出來鞭笞我的靈魂。
因為我不愛搭理她,所以我們之間除了沉默,就是母親在自說自話,她忽然盤算起給我說媒相親,說起最近找對象的幾戶人家:一個年紀大些,大了七歲,離異有孩子,一個跟我年齡相仿,但智商有點殘缺,一個有犯罪案底……
我垂頭看着手機,忍受着她語氣裏的羞辱,沉默地聽她說完了一圈,驚覺在母親的眼裏我竟然只配得上這樣的人。她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扔在路邊來賣的,懷疑就算是有個老得快入土的人過來找二房的話,母親也會把我送出去,還要慶幸終于有人把我給收了。
我希望她能閉上嘴,但阻止了三番四次無果,她總說我太大了,再不找就沒人要了。于是我擡起頭,認真的注視着她的眼睛,冷靜的說道:“謝謝,不用了,我想找的話我自己會找的。”
母親忍不住嫌棄的将頭撇過去一邊,咧着不太靈便的嘴唇,擠上了一只眼睛,朗聲說道:“哎喲喂!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長得多好吶?”
她擡起那一只靈便的手,指着房間某一處,瞪大了眼睛,怒吼道:“你快去照照鏡子哈!快去照照鏡子!!!”
她這話聽起來很像是在說:你快去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明白她還在為那一晚上大媽的誇贊而懲罰我。
在母親的暴躁和憤怒中,我心中緩緩浮起一個念頭:她是不是恨我?
這是我第一次懷疑母親會恨我,心中的震驚無法言語。
一分鐘後,待氣氛稍稍和緩時,我才慢慢擡起了頭,審視着她的臉色,希望能看出些什麽。母親的臉上正帶着幸福和滿足的笑容,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一副純潔無害的小女孩的模樣,完全想象不出她剛才的猙獰。罵我的那一場顯然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滿足,就像是久旱逢甘露,澆灌的整張臉都在發光。
不得已,我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傷害我似乎是她心靈上的養料。
因為我正維持着看手機的姿勢,于是我沉默的低下了頭,退出小說閱讀界面,重新打開書架上的另一本書,一番翻找以後,我終于看到了它——《原生家庭:如何修補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點開書籍,再次審視起這本書。
不多時,母親再次說起相親的事情,希望我和其中一個人見一面,我感覺到她用她的語言推着我往前走,只是我已經長大了,沒有那麽容易被蠱惑了,所以我只是保持着沉默,我覺得自己像是推不動的秤砣。
到了晚上,父親回來以後母親又提起此事,父親也覺得我到了結婚的年齡,所以随意說了句,被逼無奈,我只能開口,“我不想結婚。”
父親說:“胡說八道些什麽,你不想結婚想幹啥?”
于是我改口道:“我不喜歡他。”
院子裏響徹了母親的聲音:“你喜歡的人人家看不上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日記。
而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