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指揮家

母親說,二姨把小玉打了一頓,昨晚差點将房子點了,“那個孩子太笨了哦,教的人都不願意教她,你二姨臉上挂不住……”母親面帶得意的笑容如是說。

我已經猜到她是如何添油加醋的去回複二姨的了,我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心中覺得對不起小玉。

我坐在院子裏看手機,母親在涼亭下複健,她說:“你只知道坐在那兒玩手機,去把地掃掃不行嗎?”

也不知為何,我這麽不願意聽她的,仍舊紋絲不動的坐在原地。

母親又絮叨了幾遍,我無動于衷,接着她低聲啜泣了起來,我仍舊無動于衷,但內心已經逐漸開始焦慮煩躁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母親說出口的話總是能讓人感覺焦慮和煩躁,就像将平靜的水面攪動起來,水流越來越激烈,不斷沖刷刺激着身體裏的一切。

我忍耐着焦躁無奈嘆口氣,起身拿起笤帚準備掃地,剛掃了沒幾下,母親停止了哭泣,又指着客廳的方向,說:“去把沙發上的蓋巾整理整齊,嗯?那蓋巾多好看哦……”

她又催着我去整理蓋巾,我煩不勝煩,“到底先幹什麽?!”

母親挂着眼淚笑出聲:“先掃地先掃地。”

笤帚剛落在地面上,她指着院子裏的夾角處,“掃掃那裏。”

我勉強按照自己的掃地習慣,直到極不情願的掃到了夾角處,她指的地方,母親像是目的達成,又指着我身後的花壇,“去掃掃那裏,把花壇裏的落葉清理出來……”

接着,又說:“去把車鬥裏的垃圾倒掉……”

她指揮着我手裏的笤帚運行的方向,像是占據了我的身體,控制着我的手,她指揮着我,拼命地擠走我本身的意願,她像一個指揮家。

看得出我不樂意的态度,母親說:“我要不是動不了,我是不會用你的哦,你以為我願意用你啊……”

她苦着一張臉,又哭了起來,接着抹抹眼淚,“去把客廳拖拖地,拖把在水池那裏,拖地之前先甩甩水,要不地磚拖不幹淨的……哎,你去把被子拿上房頂曬曬吧?今天天兒不錯咧。”

我感覺自己四分五裂,大概要學會孫悟空的七十二變,才能完美的完成她同時下達的所有目标。

最終我實在忍無可忍,将笤帚仍在原地,終于跑進了自己的卧室裏,我覺得我是逃回去的。在這之前,我有無數次想要逃進卧室裏,希望能離着她遠點,但都惦記着怕她有什麽閃失,所以強行讓自己留在她身邊,而今,我終于再也無法逼迫自己繼續留在這裏了。

母親終于安靜了,就像,她想要的正是如此。

我趴在床上,将房門上了鎖,感覺自己終于透了一口氣。

魏明叫道:“姐姐。”

我“嗯”了一聲。

他面前的電腦裏放着視頻課,桌子左上角的手機裏放着游戲,面前攤着書本和筆記,一心三用。

魏明回頭看看我,“你不去看着老媽麽?”

我說:“讓她自己在那兒玩吧。”

魏明有些驚訝,忍不住罵了一聲:“卧槽……”

魏明不放心母親,下課之後搬着板凳去了涼亭下面看着她,但沒過多久他又進來,“你快去看着老媽哦。”

從我逃回卧室的那一刻起,我的溫情就已經被母親消耗殆盡,于是極為冷酷的說道:“你去看着吧。”

他沒法忍受離開電腦,他想看游戲。

魏明猶豫了兩三次,從卧室走到涼亭,又從涼亭走回卧室,最終,游戲戰勝了對于母親的擔心,他趴在電腦面前安心看起游戲來。

有路過門口的鄰居往裏面探了一眼,說道:“孩子一個個都不在身邊兒咧,都這麽不願意跟自己媽親近哦。”

母親笑笑,“嗯”了一聲,我聽不出她有任何悲傷情緒,感覺我不在她眼前晃悠她的心情似乎還更好一些。

中午吃飯時間,父親打電話來問母親的情況,聽說我在自己的卧室裏,他讓我去母親身邊看着她,我只能極不情願的走出門去,父親說:“那可是你媽哦。”

我心裏忍不住冷笑:是嗎?然後呢?那又怎麽樣?

我将板凳搬出大門口,面對着胡同吹着風,我不想她出現在我的眼睛裏,若是四目一旦對上,我知道,我将立刻看到一雙鄙夷的眼神,或者冷笑着偏過去的頭。母親會随意找來任何東西批評念叨我幾句,最近最常出現的是我的長頭發,她會催着我去剪頭發,用那種急不可耐的語氣。又或者是催婚,念叨幾個相親對象和我的年紀,她可能還會讓我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讓我別心氣兒太高,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母親還是開口了,我心沉了下去,與其說煩躁,不如說我懼怕她的語言。

她說起哪個村子裏的哪戶人家,說:“……那個孩子學習真好啊,他娘病的趴在床上起不來,他娘當時就說了,如果孩子考上大學,她就去自殺,結果兒子真考上了清華咧!……你說當娘的能為孩子做到什麽程度呢?這世上沒有比當媽的更了不起的,要是将來我們家魏明,我這病要是會拖累他的話那我也不活了,要不說什麽都比不上當媽的呢。

啧,你說人家怎麽能學習這麽好?那是個什麽樣的家庭哦,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家裏面那個破喲……哎,沒想到孩子還那麽有出息……你說人家怎麽考的呢?”

我可能與母親不在同一個頻道,沒能真正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聽聞這個故事我第一時間在想的是:能在這樣艱難的一個家庭裏出人頭地的大概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天才中的天才,一種是天才加上父母教育有方,因為覺得天才中的天才并不多見,所以我判斷應該是第二種。

于是我一邊看着手機一邊說:“應該是家裏教得好……”

沒想到母親瞬間暴跳如雷,我差點懷疑她可以站起來了,她憤怒道:“那你考成這個熊模樣,還怨我們了不成?你還真是個白眼狼咧!自己沒做好就怪別人,真不知道到底怎麽長得,真是越大越沒良心,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種人?!”

我轉過頭去,逗着對鄰家裏的狗,今天換了一身衣裳,它又不認識我了。

達到了罵我的目的之後,母親終于安靜了片刻,微風中,對鄰騎着三輪車從胡同口進來,笑着與我打招呼,又和母親說了幾句家常話。

他們家的鐵門打開以後,我迅速起身去抓那只小狗,剛剛隔着鐵門它對我大呼小叫,眼下卻只知道四處逃竄。小狗跑得很快,我抓不住它,是對鄰抓住,然後我才強行抱住了它。

我一邊摸着它的皮毛,一邊說:“你再叫喚幾句,剛剛不是很兇的麽?”

鄰居笑着說:“它還小,不咬人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院子裏照顧母親,每當有人過來都是我在接待,剛開始還覺得不适應這樣人來人往的環境,感覺我是個格格不入的人,如今是已經慢慢适應了,與常來常往的親戚和鄰居們都可以自如的說上幾句話,對于我們家應該深交和淺交的人心中也已經有了數。

母親說:“去把那幾個碗給你大媽送回去。”

我說:“她說明天會過來看奶奶,讓她明天順便帶走就是了。”

母親冷笑了一聲,我擡頭看過去,她的臉正僵硬的笑着,眼睛裏發射出駭人的光芒,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

等我走進院子裏的時候,母親突然在我身後吼了一句:“你幹什麽都不行!!”

我回頭,看到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眼睛裏住着一座火山,岩漿已經飛濺四散在我的身上。我又重新思考了下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想不明白到底說了什麽能引得她如此尖銳态度。

現在的我明白,母親其實并不希望我能夠自如的處理好鄰裏和親戚之間的關系,她希望我能繼續躲在卧室裏不要見人,由她繼續來應付家裏面的人際交往。她希望這個家裏凡事都聽從她的指揮,一切由她做主,而我出現在這裏,她覺得我搶了她的位子,何況我已經長到了,有主見了,沒那麽容易被她控制住了。

我明白,當我想要改變家庭環境,想要拯救魏明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母親眼裏最大的敵人,因為她是不會允許有我這個幾乎可以取代她的人存在的。

我進了廚房去準備晚餐,天氣漸熱,最近一直都是在客廳裏吃飯,因為客廳裏有空調。

晚飯後,父親讓我和她一起給母親按摩,因為不能讓肌肉僵硬,母親每天都需要按摩。

母親又說起舅舅最近出去幹活沒兩天就砸斷了手指,“真不是個幹活的料,也太笨了,出去一天賺不到60塊錢,就這樣還把手指砸斷了,前前後後花了大幾千,還不如讓他老實在家呆着。你說,幹了個活兒反而賠了一大筆錢。”

又說起父親曾經帶他出去幹活,結果什麽都幹不好,後來再找父親幹活的老板們,指名帶姓的強調不能帶他過來,說還不夠鬧心的。

在我眼裏,母親也能耐不到哪裏去,她還有臉在這裏說別人。

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母親、舅舅和二姨,他們好像都一樣的“笨”,難道是遺傳的不成?

我忍不住說道:“我看你們朱家沒一個明白人,你、舅舅、二姨,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笨。”

母親問道:“我哪裏就跟他們一樣了?”

乍一看似乎不一樣,但潛在裏有着某些共性,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現這些共性是什麽,只是覺得,他們都一樣的有毛病,不像正常人。

我像是不經意間戳破了發膿多年的創口,氣氛忽然一陣僵硬,父親說:“有什麽話你直接說呀,你倒是說出來呀!”

但他擡高的聲調真不是個想讓我發表意見的樣子,何況我目前還沒有找到答案,沒法有理有據的和他對峙這件事。恐怕我們也無法對峙,思想上的差距早已成為我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天色已經不早,我将母親的洗腳水倒掉,走回了自己的卧室,隔着兩道牆,我忽然聽到母親響亮的聲音,她正拼命地向父親訴說她們一家都是有本事的人,細數家族中人的成就,說着,XXX多麽多麽厲害哦,XXX年收入多少多少錢,XXX在哪哪有幾套房子……

我看到一個極力将父親拉入自己的陣營中,一邊仇恨地看着我的敵人。

父親的聲音響起,他已經被母親帶偏了過去,他說:“咱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他們正合力孤立我,我心生膽怯,感覺自己做錯了,或許我真的說了很過分的話,但那确實是我心中所想。母親所細數的那些有成就的親戚們,沒有一個是出自她這一支,人家來自不同的爹娘,與她有什麽關系?

但我或許錯在不該将心裏的話說出來,對自己的父母也得心生防備,小心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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