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疾風驟雨

我與小玉沒有過多的交集,年齡差又比較大,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們身上有着某一種共性。如果按照我的人生經歷來判斷的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很順利。

我想起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個在批判中長大的孩子,不管到了哪一個環境之中,都會對身邊的一切抱着受虐般的期待,遠距離并不能真正的救贖她——我忽然明白了那個時候我和餘文對峙一陣之後,她為什麽看起來反而輕松舒坦了的樣子了。

像我們這樣長大的人,必須要經過一個毀滅又重生的過程,才能有所改變。這個過程不管需要多少年,但必定飽受折磨,需要把自己的骨頭和血肉盡數敲碎,然後重新粘合起來,才能以新的模樣立于這個世界。

如今的小玉已經放棄了自己,她需要的不是被監督着學習,她需要的是休學去看心理醫生。

人們總是過于重視結果,卻沒考慮過影響結果的形成因素,一個已經中度抑郁,注意力和記憶力受阻的人,不是被監督着學習,就能考得出漂亮的分數的。

我知道我留在這裏沒有任何用處,小玉對我充滿了防備,我稍稍靠近就能感覺到她的厭煩和抵觸情緒,然而我考慮了下自己的立場,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與二姨說明此事。

如果我跟她說小玉可能有抑郁症,她會怎麽想,又會怎麽做?

我試想了下如果換做母親的話她會怎麽做?

心中忍不住冷笑。

思前想後,我問小玉:“如果我明天不過來了,你打算怎麽跟你媽說?”

她明顯驚愕了一下,可能之前沒人這樣問過她的想法。

猶豫了一會,小玉說:“不需要跟她解釋什麽,大不了挨頓打就是了。”

“她現在還打你嗎?”

“……好像沒有,但我感覺我每天都在挨打。”

我說:“我去解釋好了,我留在這裏,感覺你也不自在。”

回到家以後,母親問起小玉的成績怎麽樣,大家都只顧着關心成績,卻從未考慮過孩子的心理問題。我将電動車停下,上了鎖,說:“你跟二姨說,我也幫不上她什麽,以後就不過去了,聽了幾節課發現,高中的題我早就忘幹淨了。”

我的本意是盡量将問題攬在自己身上,但母親可能覺得丢了臉面,她忽然嘶吼道:“你幹啥都不行!!”

我驚詫的望向她,看見她面帶着兇狠朝我翻了一個白眼,然後将頭轉到了一邊。

莫名其妙被人用語言捅了一刀,我不禁懷疑,她到底是有多恨我?又想着,她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

母親活動不了的這段時間,家裏一直都是我在做飯,我将飯菜端進涼亭的時候,父親在外幫工還沒有回家,我就在涼亭下和母親一起等他回來。

兩相沉默,母親起了個話題,“你真是一點人事兒都不懂啊,在外面的時候就不知道給你爸爸打個電話麽?打小你爸多疼你哦,真是白養你長這麽大了……”

母親開始細數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早已聽的耳朵起了繭。她說,我小時候生病了父親連夜背着我去看病,我很小的時候還說要給他買什麽什麽東西報答他之類……

這些我早就沒有任何印象了,聽起來就像問一個小孩子長大後想做什麽,她回答說她想做科學家一樣。但這哪裏是孩子的答案呢?是父母想要孩子回答的答案啊。

而我心中不禁忖度起來,母親是因為父親太疼愛我了所以才嫉恨我麽?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同性之間總有某種程度的競争,母女也不例外,目前為止我只想到了這一個理由能讓她來恨我。

程躍給我發了微信,我不想讓母親看到我臉上細微的表情,于是拿上板凳出了大門外,将頭發垂下遮住側臉,面向胡同側對着她坐着。

母親忽然又咂舌一下,“啧,你能不能把你的頭發剪了去?留這麽長幹嘛?那麽見不得人嗎?一點不利索。你看看那個模樣!快去剪短了行不?嗯?……快去剪!現在去剪!要不你拿剪子來我給你剪了去?!剪子在……你去找找去——你聽見沒有?!……”

我由着她自說自話,只是回複着微信消息,長久以來的認知告訴我,母親說話就跟放屁一樣。我明白,她根本不在乎我的頭發長短——她念叨着剪頭發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她真正想要的,不過是可以通過頭發能批評我幾句而已,換作是頭發以外的東西,只要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都可以有問題,都可以用來批評,就像曾經的豆豆。

程躍發微信問我:魏明一般幾點滾回去睡覺?

他發了一個捶胸頓足的表情。我忍不住一笑,自從母親回來後我們就沒怎麽見過面,因為父親交代過,我得寸步不離的照看着母親,防止她摔倒,尤其注意腦袋。

我忖度着語言回複他消息,母親還在一旁念叨着剪頭發的事兒,過了一會兒又哭起來,“你說我現在動不了,可了不得了啊,都不聽我的,魏明也是,一個個的管不住了啊……”

父親交代我照顧好母親,其中一條就是別讓她哭,說是對腦子裏的某個地方不好,所以父親現在幾乎對她百依百順,希望她能順氣順心。但我實在在乎不起來她的眼淚,以及她說的話。她的眼淚流了太久太過輕易,對我已經沒有任何說服價值了。

父親到家後,問我:“你媽今天哭了沒?”

我說:“剛哭完。”

看着我冷淡的态度,父親忍不住罵了一句:“操.他.娘的……”

饅頭一直放在廚房的鍋裏熱着,我起身将饅頭端出,草草吃完了飯。

父親到家我感覺終于解脫了,終于可以滾回自己的房間,終于可以不管聽到什麽聲音都要出門看看母親是否有什麽需要,離着她越遠我感覺氧氣就越足。

我收拾好碗筷後走回我的房間,在接近卧室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忽然從心底裏冒出來:快點離開這裏,否則你将跌入深淵。

我不由得在門前止住腳步,心中驚駭了片刻,又嘆口氣走進了卧室:在這個時候我怎麽可能走得了?我根本沒法離開這裏。

我知道,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走近深淵裏。

晚十一點,在母親的不斷念叨,和父親的不斷怒吼,直至最終父親穿上衣服過來準備打人之後,魏明終于關上了電腦,踢嗒踢嗒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懷疑地板磚會被他踩裂。

十一點二十,我翻窗出去,見父母的卧室還沒有關燈,我将腳步放得更輕了些。卧室裏傳來一陣母親的哭泣聲,母親一邊哭着,父親一邊說:“……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回到家後,母親還是天天哭,我一直覺得,正是因為父親一直哄着她,怕她哭,所以她才能哭到現在的。聽到父親的話,我心想,他可終于找到了正确的路。

母親哭着說:“我也不想這樣啊……”接着,她抽噎着開始訴起苦來,聲音唯唯諾諾,說着自己這個病有多麽辛苦,沒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懂得。很快父親又轉而去安慰她,像是在認錯一樣。

我嘆口氣,我高看了父親對于人性的了解。

說實話,我實在敬佩父親的忍耐力,我早就對母親的唠叨和眼淚厭煩至極了,魏明更是從未管過,時至如今,我是絕不會有這個繼續安慰她別哭了的耐心的。

我知道,父親終有一天要為自己不合時宜的溫柔和耐心而付出代價,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成為了母親的武器。

我小心翼翼走上房頂,程躍正在我卧室的房頂上面看着我,見我上來,他正準備往東走,我趕緊伸手制止了他,又指了指下面,他可能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聽話的站在原地。

我在屋頂上饒了一圈,路過父親和母親的卧室上面,我将腳步放得更輕了些,他看着我誇張的樣子噗嗤一笑,這才明白了。

我一步邁出我們家的房頂,心裏終于松了口氣。

我們坐在他家的瓦片上吹了吹風,我忍不住說:“我終于能喘口氣了。”

程躍疑惑不解的看着我,我笑笑,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我只感覺我們家讓人喘不過氣,卻不知道它為什麽讓人喘不過氣。

現在想來,我從小在家裏那種環境中長大,我的血液裏流淌着家裏面的味道,我難以分析它究竟有何對錯,畢竟在我生命的最初,就是這些讓人喘不過氣的東西将我滋養長大的。

程躍說:“明明離着這麽近,卻天天見不着面,難受死我了。”

他從側面抱着我,靠在我頭上。

一會後,程躍領着我下去,我還是習慣翻牆下去,但他想讓我試試他新換的鐵皮樓梯。我想起他之前因為我的一句話,說過要換個鐵的,沒想到這麽快就換了,覺得不能辜負他的心意,于是轉身走上樓梯去。

一步邁上去,鐵皮樓梯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大,尤其是在寂靜的夜裏,我屏住呼吸謹慎的看了看隔壁的院子,才放輕了步子一步步邁下去。

落地以後,我轉頭向他豎起大拇指,說:“質量很不錯。”

他笑得很開心,忽然盯着我看了一會,說:“……這是怎麽了?感覺你有些不一樣了。”

這下換做我疑惑了,只聽程躍說:“天天照顧你媽,好像憔悴了許多,眼神不太一樣了。”

我沒有想到他在外多年,竟練就了這樣一副眼力,我很想知道,他究竟看出了些什麽,于是問道:“我的眼神是什麽樣的?”

程躍謹慎的一笑,說:“這不會是試探吧?說了你會不會生氣?”

我認真的搖搖頭,“不是,我真的想知道,我的眼神變成什麽樣了?”

他将手指搭在我的眼角,撩起一邊的劉海仔細看了看,說:“之前是溫和明亮的,現在似乎憔悴了許多,感覺沒什麽氣色了,好像受到了什麽打擊一樣。每天照顧病人很辛苦吧?”

這一刻,我覺得,他可能會救我。在我即将走進深淵的時候,面前會拉起一道警戒線,阻攔着我,讓我別走下去。

我開玩笑試探他,“你研究過心理學嗎?”

他說:“我媽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有稍微研究過這些,我一直想知道她為什麽要死。”

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我猶豫着問道:“……那你得出結果了嗎?”

他說:“當年,警察判定是沖動自殺,我一直想知道人沖動之下是否真的會去自殺,畢竟母親從不是個沖動的人,生命這種事情又太過重大,所以我就去找了醫生咨詢核實。”

他長籲一口氣,“醫生說,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意識到生命之重的,所以沖動之下,是不會怕死的。”

夜色裏,我看到他眼角流出一滴淚,他将頭偏了偏,似乎不想讓我看到,然後轉頭進了房間,“今天我去鎮上買東西的時候,給你買了兩杯奶茶過來,需不需要熱一熱?”

我心中的記挂着他的眼淚,說實話,我無法感同身受,無法理解他的心情,也無法想象出,如果有一天我的母親去世的話我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畢竟我們的感情簡直爛的稀碎,似乎更像是仇人,她是那麽的恨我。

我站在院子裏看着他,程躍兩手拿着奶茶站在屋裏看着我,他說:“抱歉,提起了沉重的話題。”

夜風吹進屋裏吹亂了他的頭發。

我搖搖頭,說:“能說出來,就說明心裏面最艱難的那道坎兒已經過去了。你似乎沒變過。”

覺得我們有話暢談,他又問了一次,“奶茶需要加熱嗎?”

我說:“加冰還差不多。”

他走出門來,“那還是常溫吧,晚上喝冰水對腸胃不好。”

他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吸管在上面戳了個洞遞給我,說:“你有很多心事啊。”

我疑惑道:“是麽?我倒是沒有覺得我有什麽心事。”

但是我忽然想喝酒。

程躍問:“為什麽忽然說我沒有變過?說實話我一直很好奇,在你眼裏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仔細的思考了這個問題,出口的答案與尋常不同,我說:“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會很好的表現出來,是一個靈魂完整的人。”

他看向我的表情,就像當年我給他講數學題時候的表情,我覺得他懷疑我此刻在給他講玄學。

果然,他的眼珠動了動,“這是什麽學科?心理學、哲學還是玄學?從哪本書上看來的?我去看一看。”

我笑道:“應該是心理學吧,我也不知道”,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只是感覺,有很多人喜不是喜,悲不是悲,身體裏面住的是疾風驟雨,砸進一塊石頭進去,她是察覺不到的,疾風和驟雨的激烈會蓋過一切。直到石子越積越多,等她意識到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被石頭填滿了。

“但你的身體裏面住的是平靜的湖水,偶爾會有微風吹起漣漪,落進去微小的石頭你也可以察覺到,不管經歷什麽,水流都會持續往東流。”

程躍看着我,半晌,說道:“我看這是文學,你棄理從文了麽?”

他說:“這到底是女生的思考方式啊,還是你們聰明人的思考方式?哦……怪不得你小時候不愛說話,我要有你這個腦回路,我也不愛說話,自己琢磨就可以了。不過也太難弄懂了些。”

我們又瞎聊了一些別的,今夜之後,我才知道,程躍在外一直做的是設計,他學過繪畫,所以才能對人的情感捕捉如此敏銳。

可正如我所言,他是平靜的湖水,而如今的我是疾風驟雨,我不知道要用一種什麽樣的方式才能讓自己內心的激烈不會影響到他。

忍不住深深嘆口氣……

擡頭看,玫瑰國度的天使還在綻放,零點,星光劃出雲層,北辰星變得格外明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