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黃昏

程躍修好了自己上學時騎的自行車,我坐在後座上,盯着他圓潤的後腦勺發呆,他在前面忽然開了口,“你什麽時候能盯着我的臉這麽一直看就好了。”

我将頭低了下去,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姿态,我身上那些引導情緒傳輸的東西已經逐漸僵硬了。

他将車子停在一座小橋上,這裏位于南湖的深處,游人很少,只不遠處有幾個人藏在蘆葦蕩裏釣魚。

我兩腿撐着自行車,程躍轉身看着我,“下來走走。”

我覺得自己是個需要被人指揮擺弄的木偶,如果不告訴我往哪裏走,我是不會知道的。

我趴在欄杆上,看着下面流水汩汩流動,水面上有微風吹起的漣漪,他站在我的身側,一直盯着我的側臉看,好像在琢磨什麽。

“你……”

“你……”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他讓我先說。

我說:“你會游泳嗎?”

程躍說:“在河邊長大的孩子,當然會了。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跳進河裏偷偷洗澡。”

我沒有童年,體會不到農村孩子應有的樂趣,小時候常聽他們說的抓蝦摸魚、挖野菜,對于我來說是從未有過的事。我的記憶裏只有電視機,就像魏明如今只有電腦游戲一樣。

我說:“你不怕水嗎?你是怎麽學會的?”

他說:“小時候什麽都不懂,也沒想那麽多,跳進河裏慢慢就學會了。”

我想起魏明小時候也會游泳,也是不知道怎麽就學會了,但現在他已經不會了,離着湖面都會遠遠地。因為母親總是擔心他會在水裏淹死。她的那種恐懼好像漸漸傳到了魏明身上,他如今不僅不會游泳,而且不記得自己曾經會游泳這件事了。

程躍說:“如果你想學我可以教你,不過南湖現在有巡邏警,不比我們小時候悠閑,唔,得轉轉看看找一個隐蔽的地方才行。”

我痛恨他的溫柔,因為他說的這些,讓我感覺他似乎是看出我的情緒不好,所以在想法子替我舒心。他為什麽不生氣,不與我争辯,或者罵我一頓?我明明已經冷落了他很久。

我緊緊地抓住欄杆,直到指尖泛了白,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才發現程躍已經沉默了很久,一直盯着我的手指和我的臉來回的看。

他說:“你到底怎麽了?有什麽是不能跟我說的?”

溝通對于我來說,再次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我覺得荒唐可笑,我帶着二十六歲的魂靈回到了這個家裏,竟然重新變成了那個十六歲的自己,多麽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我垂頭看着橋底下的水流,說:“跳下去就學會了麽?”

程躍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經一步越過欄杆跳了下去,他焦急的在上面喊了一聲“哎!”

接着,湖水灌滿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被流水淹沒的我,感覺到一陣寧靜和放松。

但是很快,身旁再一次響起了落水聲,我的胸口被一只胳膊圈住,頭露出了水面,我轉頭看着身旁濕漉漉的那張臉,聽見他說:“你瘋了!”

我忽然就笑了,看見我笑,他的表情有點複雜,不知道該責罵還是該慶幸。

神經網絡緩緩運行起來,我終于有了一點點感知力,但是我難以判斷,我所感覺到的東西是對的還是錯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懷疑自己。

我說:“十分鐘之內,我可以學會游泳。将自己逼入無路可退的境地,才能激發人的潛力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讓他松開我,然後小心翼翼尋找着合适的姿勢,艱難的游到了湖中心,然後我慢慢轉了個身,發現他一直跟在我身後。

我笑着說:“我說了,十分鐘之內,我要學會。”

程躍苦笑着嘆口氣,“沒想到你這麽狠。”

我說:“我對自己一直都很狠。”

我透過橋洞底下,看着游船從遠處的湖面上劃過去——我寧可粉碎自己逐漸僵硬的骨血,也不要這麽糊裏糊塗的過一輩子。

我游到岸邊,艱難的爬了上來,坐在湖岸邊的石頭上晾着身上的衣服。程躍過來脫下短袖擰了擰水,又擰了擰褲腿, 他看着我濕噠噠的衣服,說:“別以為是夏天就不會感冒。”

我迷茫的看着他,“要在這兒脫嗎?”

程躍:“……”

程躍說:“你先穿我的,等你的衣服晾幹了再說。”

我阻止了他準備脫衣服的動作,沉默的看了他一會,将手伸進口袋裏,掏出我昨晚準備好的那張紙遞給他。說實話,面對着面還要用紙面傳送信息,讓我覺得有些羞恥,但我怕再不做打算就來不及了。

他疑惑地展開濕漉漉的紙張,擡頭看了我一眼,問:“為什麽?”

我果然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裏,徒留一片空白。

于是濕噠噠的站起身,沿着岸邊越走越遠,留下一句,“你不想去也可以。”

他似乎怔了一下,跟在我身後,問:“為什麽忽然生氣了?”

生氣?我定在原地,品味着這兩個字——難道我剛剛表現出了生氣麽?我并沒有生氣啊。

我轉頭看了下他的臉色,明白了自己的語氣大概不是生氣,而是偏激。程躍想要的只是一個這麽安排的理由,而我以為的是他不想跟我離開這裏。

我的身體裏,心裏所想和外在表現已經出現嚴重混亂,就像我曾經說過的,喜不是喜,悲不是悲,自覺平常的一句話也能讓人感覺是生氣。接下來可能還會有其他的,比如說,像母親一樣,習慣性辱罵人而不自知,貶低和污蔑逐漸組成自己語言體系的一部分……

我開始被莫名其妙的羞愧和過分敏感的自尊心所掌控,如今想要跟他說些心裏話解釋一下,都羞恥的讓我無法開口,更不知從何開口。

我的神經網絡随時都會僵化掉,身體也是,我逐漸開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做什麽,我不知道我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個惡魔。

我的身體裏住着一只怪獸,我已經快控制不住它了,在它徹底掌控我的身體之前,我想先把不想傷害的人推開。

程躍說:“你至少應該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安排。”

我的胸口飛速的跳動,但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我聽見自己說:“我怕我傷害你。”

程躍往前一步,說:“你覺得你現在這樣把我推開就不是在傷害我了?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已經開始重蹈覆轍了?”

他說:“我已經有好幾個晚上焦急的睡不着覺,我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忽然變成這樣?為什麽過去的事情會再次發生?

我看着他的臉,他手裏的紙張和身上的衣服已經幹了,越過他的身影,我看到湖面上已經步入湖中心的那個身影,湖水已經漫到了她的胸口位置,她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看着我,又往湖中心邁了一步。那個人,是明知道前方是不可知的黑暗,卻仍舊無法停下腳步的我自己。

我垂下頭,說:“我這麽做,就是為了不要重蹈覆轍。”

“……為什麽?”

我變成了啞巴,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字,有某些東西擠在了我的喉頭,堵上了我的嘴。這一刻,我忽然想起曾經被餘文逼迫變傻的劉恩,他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的模樣,必定是如今我的模樣了。不可思議,身為主管的餘文沒有将我變傻,但沒有念過幾天書的母親卻做到了。

我轉身跑入湖中,将半幹的衣裳再次浸濕,跪在那裏,湖水将我全身淹沒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腦袋終于稍微清醒了些,我在湖中站直了身體,擦了擦臉上的水,轉身看着程躍。

我說:“這個問題,你曾經也問過我,‘為什麽這麽做?’”

我說:“我想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到時候自然會給你回複,但是現在我還不行,這次實驗樣品是我自己,我需要先走出這裏才可以。”

他大概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中毫無邏輯,又能說出什麽樣有理有據的話?

良久,程躍說:“你知道我有種什麽感覺嗎?我感覺你好像是意識到了危險,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我推開。”

他的直覺可真準,是我的表現狀态太淩亂,讓他察覺到了,還是,男人的第六感也是這麽準的?

程躍說:“看來我感覺的沒有錯,你剛才的眼神裏露出了恐懼。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比起你把我推開,我更想和你一起面對挫折。”

“你不行”,我果斷道。

“為什麽?”他問。

我沉默的看着他,“不是所有傷人的刀子都能讓人看得見的。你對我的信任,給了我自由傷害你的權利,你對我毫無防備之心,你意識不到,我身上已經滿身尖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現在有多少刀子,我看不到它,你也看不到,你認為你能躲得過去麽?”

我感激自己關鍵時刻的忽然清醒,就像被不斷擠壓的自我意識終于奮力站起來,協助我達到自己的目的。

程躍看起來異常煎熬,站在岸邊抄着口袋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然後,他說:“我先去一趟濰城,我會盡量少跟你見面,但是完全不聯系我做不到,你得讓我知道你的消息,以後微信不能不回,就算發個标點符號也好。”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只聽他又說:“我留在這裏,讓你感覺到有壓力了是麽?”

我沉默的點了下頭,他在我身邊箍着我,讓我無法徹底的變成一個瘋子,去對抗母親。

#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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