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修羅場

父親買了一把彎形水果刀,我看了它一眼,忽然覺得這把刀子彎曲的弧度割頭很合适。很快,這把水果刀開始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它變做數倍大,從遠處飛來從我的脖子上劃了過去,血液濺在廚房牆面的白色瓷磚上,頭顱應聲落地。

很長時間,我數不清有多長時間,這柄水果刀一直在我腦海裏重複着割頭的動作。

又幾天,我看着母親複健用的吊環,覺得那根白色的繩子吊在那裏實在很像是上吊用的,于是當我走過浴室門口,我看到自己将繩子穿過門框上,然後把腦袋伸了進去,兩手還在勒緊了替繩子用力,直到把頭顱絞下來才可以。

當我走進廁所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在吃.屎;當我在水池裏涮拖把,我又看到另一個自己按着我的頭直到她停止了掙紮;坐着不動,似乎有暗器憑空飛來;稍一行動,又看到叢叢刺刀刺穿我的身體……

我身上的血從沒幹過,全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我殺死自己的影子,殺死,然後站起,再殺死,鮮紅色的血液不停地潑在我的腦海裏,以各種角度,各種方式。

我将胳膊穿過我的脖子,往回一掏,然後系了一個扣,于是腦袋奇異的往另一個角度歪着,像是沒有骨頭的橡皮糖……

我再也分辨不出母親說的話是否含有羞辱、諷刺或者挖苦意味,我知道我已經徹底融入進了她所凝造出的環境當中。

我穿過叢叢我的屍體,去廚房裏做飯,門口出現另一個我自己,拿着古代行刑用的砍刀,一刀一刀砍在我身上,将我的肉.身剁成一塊塊,像是殺了豬剁成了排骨一樣。

很快的,我的屍體再也不完整了,她變成了一塊塊帶骨的血肉,但我知道那就是我。

我在頻繁的殺死我自己,以各種各樣的方式。

父親下班回家以後,我就會跑回自己的卧室裏,我再也感覺不到“怕”這種情緒,只是單純不想看到他們而已。

父親剛給母親做完按摩,我不知道他們在念叨了些什麽,只是父親忽然擡高了聲音,“你天天說你老娘唠叨,你現在跟你娘一個樣!”

母親迫不及待的帶着哭腔說:“哎喲,我可不像她,我可不像她……”

母親長得本就很像姥姥,病重之後更看出像了,如今連言行舉止都一樣了。

可她仍舊把自己唠叨的話重複唠叨了一遍,以解釋自己的唠叨是有病痛這個原因的。父親深深嘆口氣,再也無法反駁,生病給了病人至高無上的權利。

晚飯後前鄰的阿姨來找母親聊天,他們說起家裏面刷鞋的事兒。母親說魏明太能鬧騰,鞋子根本刷不過來,所以家裏的鞋子都是放在洗衣機裏洗。我不理解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也不怕洗衣機堵塞,于是插了幾句嘴。

令我意外的是鄰居家的阿姨忽然一臉怒容的瞪着我,說她在家也是怎麽做的。看着她的臉色,我知道她只不過是在偏袒母親而已。

只是我看着她的表情,料到了自己說話的語氣大概很是令人生厭,或許已經像母親一樣充滿了諷刺,就像她曾經取笑我西紅柿為什麽要切成滾刀塊那樣,明明是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卻具備了非同凡響傷人的力量。

但我已經在乎不起別人是怎麽看我,何況是偏袒母親那一邊的,我在家裏面已經舉步維艱,活着都已經成為了問題,她的看不起,對我來說屁都不算。

晚上,家裏炖了排骨,我去後院給奶奶送過去,奶奶問起了母親的恢複情況。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具體問了些什麽,只是随口附和着,她說的話饒過我身側流走過去,我只聽了個響兒。只是奶奶忽然兇着說:“那不管她了!讓她死去吧。”

我卻不知道我到底說了什麽話激怒了她,看着她的臉色,我猜測,我那些混亂尖銳的情緒語言又在偷偷發揮作用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再也無法忍受母親的态度讓同樣作為人母的奶奶産生了共鳴。

但她說的這句“不管她了,讓她死去吧”,卻在我心裏激起了一層浪,像是迎頭砸了過來。我開始忍不住的去想,如果母親真死了的話,那會怎麽樣?

我的心口誕生了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緊緊擰在一起的兩股繩子,繩子均已經被拉扯的松弛變形,這時其中一根忽然斷了,剩下的那根就感覺到疲憊又放松。這種感受是如此的真切,我心口忽然一陣疲累。

我不知道我胸口的這種疲憊又放松的感受意味着什麽,想起白天鄰居阿姨那種忍不住偏袒母親的神色,就連父親最近也經常說,不要跟母親計較什麽,讓我少說點話。我忍不住開始懷疑:難道我與母親正在互相較勁不成?甚至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像那兩股緊緊絞在一起的繩子?

我卻從未察覺到過這些,父親不管說什麽對我早已沒有任何威懾力,他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他的那句“她不是你媽麽?”亦或是“她不是生病嗎?”一直霸占在道德的制高點,無人可以反抗。

可我走過滿地我的屍體和鮮血,看着頭顱不斷以各種姿态滾落下去,沾滿了泥土和灰塵,胸口穿過一把又一把的尖刀,腦海裏無時無刻不在身臨其境般的上演着古戰場一樣的自殺把戲……我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道德?

母親說:“你去看看豆豆吧,它在……”

我轉過頭去,不肯聽她說出那個地址,我頭一回如此深切的感受到,什麽叫做“黃花菜都涼了”,她現在告訴我這個又有什麽意思?

母親嬉笑着在我身後,就像說起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她說:“不是我不讓你去找哦,那個主兒給我扔下了二十塊錢哦,我總不能再把錢還給她吧?你要是去把狗要回來那得多丢人吶。”

我背對着她實在沒忍住冷笑,如果感情可以用金錢衡量的話,那麽我在豆豆身上花的錢都已經上千了,她轉手為了二十塊錢就把它賣了。

母親還在解釋,她可能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很有意思,她說起那個女人是個寡婦,自己住的話會害怕,所以想養一條瘋狗,正好豆豆最合适……

她說沒有狗比它更瘋的了……

我以為我會哭,但我已經沒有任何想哭的沖動了,石頭做成的身體不僅沒有眼淚,而且沒有任何情緒。

我看到我的浏覽器賬戶上多了一些搜索內容,于是知道了程躍正在用我的電腦,他可能想知道些什麽。但他大概不知道我的性情突變與我這些年的經歷并沒有什麽關系,有關系的是我在家裏經歷了什麽。

我已經連續半年多沒有回去,也忘記了房間裏是淩亂還是整齊,他如果看到了不該看的會有什麽感想?

每當我躺在床上想要放松一下,頭頂上的攝像頭會立刻将我全身凍結。

我要離開這裏!快點離開這裏!

我心中無時無刻不在吶喊。

母親的病成為了我身上的枷鎖,它将我捆在這裏,她的殘酷無時無刻不在将我淩遲。

我知道,捆住我的其實不是她的病,是看客的目光和嘴上的道德标準。我羨慕起那個說走就走的小姨,多希望我身上也能有二十萬塊錢。

魏明一直在打游戲,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我所經受的痛苦,坐在電腦面前的身影一直沒有變過。也是,他還沒有走出去過,沒有看過世界本來的樣子,他還不知道什麽是對,又怎麽能感受得到現在的錯?

我聽着父親和母親在院子裏談話,母親說:“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哦,什麽都要犟一嘴。”

我已經聽見他們連續說了好幾回,雖然我并沒有覺得自己與她争執過什麽,但是看其他人的反應,我似乎一直在跟母親戰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種戰鬥。母親不停抱怨的那個模樣就像是在尋求外援,似乎她已經快支撐不住,怕自己會妥協認輸。

父親說:“要不就讓她回去吧,留在這裏也是氣你。”

我一個激靈,撐着胳膊擡起了頭,然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我能一直與母親作對,那麽她早晚會受不了我然後讓我滾回去。

我以前與她犟嘴和作對都是無意識的,就像她羞辱和挖苦人一樣的無意識,早已習以為常,成為身體裏的一部分,已經錯不知錯。然而從今天開始,為了盡快離開這裏,我要準備有意識的與她做對了。

那柄一直在廚房裏不停剁碎我的砍刀,就在這一瞬間露出了刀後面的人影,我看到,真正殺死我的其實不是我自己,而是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拼命搶過她手裏的那把刀,将刀尖對準她狠厲的眼眸,我終于明白了我與她是怎樣的一種你死我活的戰鬥。我看着滿地我的屍體,痛恨自己的軟弱,沒法将刀插進她的身體裏。

接着,見我猶豫,母親一把搶過砍刀再次将我剁碎,我看着她将我的骨頭一根根砍斷,流出的鮮血蓋住了廚房裏滿地的泥濘。

當她第三次準備殺死我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搶過她手裏的刀,捅進了她的肚子裏。

我聽見自己說:“不準再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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