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色濃郁。

嚴路回到老城區的平房。

院壩裏有一口落灰閑置的水井。右側偏房是雜物間,左邊是廚房,自從母親重症住院,廚房很久沒開火了。

再往裏走一共有三間屋子,嚴路住的房間在客廳左側,另外兩間在右側。

客廳面積很大,只不過值錢家電早就被變賣一空。

要不是這間房子是沈桉名下單獨所有,估計也早就被嚴一平想辦法賣掉換錢。

價格稍貴的皮質沙發賣掉後,嚴一平也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場撿回來一套別人不要的桌椅,外觀破舊不堪,歪歪抖抖看着就像要散架。

嚴一平也不嫌棄,許多時候拎着酒和下酒菜,便能在客廳裏刷一整宿的短視頻。

嚴一平經常跟在他狐朋狗友屁股後面喝酒,噩噩渾渾到極點時,以前好多次晚上都還讓嚴路專門去餐館給他付酒錢。

嚴路骨子裏帶着股韌勁,小學初中他打不過嚴一平,但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地挨揍,每次一打架,嚴一平身上、臉上也落不到什麽好處。

等嚴路大了,嚴一平要不到錢急火攻心地揚起手,猛地和嚴路漆黑泛着冷意的眼眸相對,他才後知後覺嚴路再也不是任他打罵的小孩。

如今兩人雖同住一屋檐下,但關系比陌生人都還要差。

客廳桌上還擺着剩下的涼菜邊角料、煙頭浸在水裏的髒紙杯、空酒瓶。

有兩三天了,空氣裏一片酸味。

夏天剩飯剩菜很容易招飛蚊,嚴路盯着那片沾着油污的木桌,垂在腿邊的拳頭收緊了兩分,骨節繃起淡淡的青色。

在客廳裏站了小片刻,嚴路推開了嚴一平的房門,屋子裏開着冷氣,嚴一平裹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卻一把被人從床上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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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鬧什麽呢!”

嚴一平迷糊地哼聲,衣領被往上往外拽得兇,他迷瞪地張眼,看清是嚴路打擾他的清夢,立即破口大罵起來。

“你他媽腦子有病啊,和你媽一個吊樣,瘋到我這裏來,老子夢裏剛要胡牌……”

“嘭”的一聲重響。

嚴一平被放倒在木床上,他連屋子裏的床墊都賣了,肩胛骨撞到木板,疼得他龇牙咧嘴。

“客廳裏的垃圾,現在立馬收拾。”嚴路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

“垃圾?什麽垃圾?”

嚴一平想起來,咧着黃牙罵。

“老子的事用你這個兔崽子管?白養你這麽大,你自己不會收拾?還吵醒你爹,果然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裹挾着寒意的拳風忽地扇上面頰。

仿若下一秒,這拳頭就會毫不客氣地揍過來。嚴一平咽了咽口水,後背一片涼。

“我說了,現在,收拾幹淨。”嚴路咬字很重。

上次嚴一平見嚴路身上掏不出半個子,憤怒地上手打人,卻被反教訓了一頓,肚子被嚴路狠狠地踹了一腳,現在想起都覺得疼。

對峙幾秒鐘,嚴一平還是慫得挪開了眼。

他自己找臺階下,從床上磨蹭起身:“要不要這麽假愛幹淨,不就是耽誤幾天沒收拾,我又不是不管,大半夜的,閑得蛋疼。”

在嚴路的注視下,嚴一平把桌上的垃圾裝到黑色塑料袋裏,把垃圾袋往院壩裏一放:“明天扔總行了吧。”

沒等嚴路說話,嚴一平趿拉着拖鞋懶洋洋地溜回屋子,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用勁很大,像是在刻意發洩什麽。

夜深靜谧,稍微一鬧聲音便會被放大數倍,驚得不知道蹲在哪個位置的流浪狗吠了兩聲。

……

回房後,嚴路把包扔到書桌上,又回到客廳打開冰箱,拿出小半塊雞胸肉丢到鍋裏煮。

原來的雙開門冰箱被賣了,嚴路換了個二手舊冰箱,賣也賣不到幾個錢,還能凍啤酒,嚴一平也就沒打二手舊冰箱的注意。

煮好雞胸肉後,嚴路撈出來放涼,又撕成絲裝進塑料袋裏。

兩只手一手一個塑料袋,嚴路拐進右邊巷子裏,盡頭牆邊擺放着好幾個黑色的大垃圾桶。

扔完垃圾嚴路并沒有走,而是待在原地等了幾分鐘。

夜裏細微的貓叫聲越來越近,若有所感,嚴路擡眸望去時,一只渾身帶着深棕色魚刺狀花紋的貍花貓立在牆頭。

貍花貓低頭看了看,緊跟着便找準落腳點,白襪子貓腳一腳踩在穩固的雜物上,靈活又矯健地跳到嚴路面前。

先是警惕地圍着嚴路轉了一圈,匍匐着身子去嗅嚴路的褲腳。

下一秒,這只體型健碩的貍花貓便化成了一灘軟泥,趴在嚴路的腿上蹭,還大膽地露出雪白的小肚子。

嚴路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他蹲下身,無聲地勾了勾唇,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撓貍花貓的下巴。

貍花貓領口有一圈如雪白的細軟毛發,它每天都把自己舔得很幹淨,像戴着一條白圍巾。

嚴路彎着指節逗它好幾下,貍花貓喵嗚喵嗚地叫,貓叫聲綿長慵懶。

像是舒服到不行,幹脆直接倒身一躺,賴在嚴路腿上不走了,長長的尾巴環起嚴路的腳踝。

“看你這樣,有這麽舒服?”嚴路狹長的眼尾很小幅度地彎了下。

他攤開塑料袋,白花花的雞胸肉絲還帶着一點兒熱。

貍花貓嗅到食物的味道,開心地起身開啓幹飯模式。

它專心地吃飯,嚴路就半蹲着身子專心地撸貓。

褲兜裏的手機震了震,發出的細微聲響讓貍花貓定住身體,警惕了兩秒發現安全,它又若無其事地吃起來。

嚴路掏出手機劃開屏幕,潤雪給他發了一個突然出現.jpg的表情包。

再過二十分鐘就要到淩晨一點了。

嚴路單手打字:【這麽晚了,還不睡?】

夜裏燈火萬盞,城市的另一邊,收到消息的潤雪興奮地打了兩圈滾。

【嗯,剛才在看資料書,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麽難,我都看得懂!】

【貓貓得意.jpg】

潤雪的本意是求誇,哪知道嚴路不解風情地回:【初中知識要是還不懂,只有從小學開始重新學了】

躺在床上的潤雪面頰通紅,腦袋都冒出熱氣,他自言自語低聲喃喃:“我又不是想說這個。”

潤雪身上套了件寬松T恤作為睡衣,他懶懶地翻身,修長又細白的腿夾住被子。

想了一會兒,又才打字:【這麽晚你還在學習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等了須臾也沒收到消息。

潤雪那顆緊張又躁動的心漸漸地平靜。

對面沒秒回,應該在學習或者做作業吧。

剛才在酒吧嚴路也沒做自己的作業,只專門一心輔導他,讓50萬的酒水稍稍物有所值些。

應該忍住明天去學校再看嚴路!

潤雪毛茸茸的腦袋焉巴巴地蹭枕頭,顯得有些懊惱。

忽地,緊捏在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張圖片傳了過來。

昏黃的路燈燈光下,一只棕黑帶着橫紋的小貓低着腦袋吃東西,貓貓頭上,那截冷白瘦削的腕骨若隐若現。

潤雪遲鈍地眨了兩下眼睛。

總覺得這貓有點眼熟。

潤雪:“!!!”

不就是嚴路的微信頭像,是同一只貓诶。

潤雪激動地敲了一串字:【你大半夜居然背着我出去偷偷撸貓!】

嚴路輕挑眉梢,連撸貓的速度都放慢了半拍。

潤雪以前也沒聽嚴路說過,他喜歡貓啊。

上輩子他一直雲養貓,某天心血來潮去寵物店裏,想抱回去一只養。

嚴路卻和他說:“和人類的壽命相比,貓咪的壽命太短,等以後貓咪回了喵星,你肯定會很難受。”

都還沒開始養,潤雪自然不會考慮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見嚴路一臉認真,說的也很有道理,潤雪不禁去設想未來,頓時還是決定雲養貓就好,不然到時候他肯定會難受。

就這還不同意他養貓,自己卻在偷偷摸摸撸貓。

潤雪表示唾棄!

潤雪:【貓貓好可愛啊,它有名字嗎?想摸。】

嚴路:【沒有名字。】

吃完一頓大餐的貍花貓舔了舔爪爪,又擡頭去蹭嚴路的小腿,像是在說謝謝,又像是在試圖讨要更多的食物,細長的尾巴在半空中漫不經心地輕晃,毛茸茸的腦袋特別可愛。

嚴路心髒有一種很舒服的蓬松感,像被蒲公英包裹着。

想到這裏,嚴路主動問潤雪要不要看看貓。

還能有這種好事?!

潤雪連忙坐起來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他剛剛還在心裏想要是能和嚴路接視頻通話就好了,現在天上掉餡餅,沒理由不吃。

屏幕模糊了幾秒,可可愛愛的貍花貓出現在手機畫面裏,喵嗚聲也傳出話筒。

軟軟糯糯的喵嗚聲叫得潤雪心都化了。

居然還是一只會發嗲的黏人小貓。

嚴路運氣也太好了點。

“還想吃?我身上沒帶其他食物。”嚴路聲音輕緩又低沉。

隔着電話,裹挾着些微電流音的聲音如有顆粒感,摩挲着,弄癢了潤雪的耳朵。

“別舔。”

嚴路抽回自己的手,指尖輕輕點了兩下貓貓頭,“咬什麽,真不乖。”

淡淡的月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落地面。

畫面鋪上了一層朦胧又虛幻的濾鏡。

潤雪盯着嚴路深隽又冷峻的側臉,忍不住紅了臉。

剛才那些字眼,他聽着倒挺耳熟……

他也咬過嚴路,不過就不是咬手指了,而是咬他的肩,他的鎖骨。嚴路也會像現在這樣,說他不乖,還咬人。

潤雪皮膚白淨,稍微一臉紅便格外明顯。

“很熱嗎?”嚴路忽地問。

聲音來得突然,潤雪眼神迷茫了一瞬。

“我說,你很熱嗎?你的臉很紅。”嚴路耐心地再次問道。

潤雪捂住發燙的臉頰,心虛不已:“有點吧,我沒開空調。”

話音落地,響了兩下敲門聲,房門外潤淩琛瞥見門縫裏還有光。

“潤雪,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

潤雪扭頭應了一聲。

“還有空調,你別開太低,又感冒怎麽辦,我站在門口都冷。”

叮囑完畢後,潤淩琛趿拉着拖鞋緩慢離開。

留潤雪愣在原地,一臉尴尬地看着嚴路,支吾得說不出話:“那個……”

“我爸有夢游症,你信嗎?”

嚴路喉間發出一聲淺笑:“我也沒問什麽。”

潤雪輕顫着眼睫,熱着耳朵低聲咕哝:“那我們還是繼續看貓、看貓。”

***

周一,按照慣例,四中會安排紀律委員檢查學生的儀容儀表。

潤雪忘記了這回事,看着那成片成片的藍白色海洋,他一時間犯了難。

紀律委員和年級主任已經逮住了好幾個沒穿校服的學生,挨個登記姓名班級,扣班級文明分。

潤雪不知道該怎麽辦。

主要是他本來就不得老于喜歡,上周晚自習還被訓過話,要是再因為不穿校服扣了分,老于豈不是更不喜歡他了。

潤雪有種想讓他爸給他請病假的沖動。

反正他現在笨,也跟不上班裏的教學進度,在家裏自己看書效果估計也差不多。

“咦,你沒穿校服嗎?”段凡湊近問,“剛好啊,我把我外套借給你。”

四中有兩套校服,春季校服和夏季校服。

早上氣溫低或者教室裏開空調環境冷,學生們都習慣性帶上校服外套,以便不時之需。

潤雪感激地道謝:“還好你多了一件,不然我都想請假了。”

段凡:“你說得誇張了吧,再說,你沒事請假家長能同意?”

潤雪點了點頭。

段凡驚訝:“居然能同意?!”

去年冬天他感冒想請假,父母就堅決不同意。他媽還說什麽實在難受,在教室裏趴着睡都比在家睡好,一整天的課堂上,總能零零散散聽進去點。

世界上還真有通情達理的父母?

他羨慕嫉妒恨啊。

段凡的外套剛脫到一半,潤雪就在一大片藍白海洋裏,精準無誤地發現嚴路。

嚴路今天也穿了兩件校服,身量挺拔。

潤雪心口一動,連忙按住段凡脫外套的動作:“我借嚴路的吧,不麻煩你了。”

段凡茫然了幾秒鐘,正想說完全不麻煩啊。

前一秒還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潤雪,已經閃現到幾米開外了。

潤雪跑向嚴路:“早上好。”

嚴路點了下頭,友好地打招呼問好。

潤雪說了校服的事,嚴路身上本就多一件,自然是不介意,于是脫下外套遞給潤雪。

外套帶着體溫,摸上去微微發熱,潤雪暗自歡喜地套上嚴路的校服。

才洗幹淨的校服帶着陽光烘曬過的味道,薄荷香微涼清新。

潤雪思緒又有點兒飄忽了,他洋洋得意,開心勁全都表現在臉上,走路的步子都輕快幾分。

見他如此,嚴路眯了眯眼,垂眸深思。

“幹嘛非要穿嚴路的校服,我都脫到一半了,你真不嫌麻煩啊?”段凡走過來。

段凡這麽一問,開心得忘乎所以的潤雪笑容一僵,對上嚴路漆黑的眼神,他咽了咽喉嚨。

機靈地編瞎話:“蹭蹭學神之氣,保佑我下次考試成績好一些。”

段凡:“我成績也不差好吧,怎麽有種自己被你嫌棄了的感覺,不得勁啊。”

潤雪拍拍他的肩膀:“我絕無此意。”

“真的。”

段凡接受這個理由。

潤雪雙手揣進兜裏取暖,一直到教室裏,潤雪也沒提要還校服的事情。

朗朗讀書聲的早自習結束,潤雪有點困想眯一會兒,他側臉趴在桌面睡覺,享受着被嚴路氣息包裹的安逸舒适感。

嚴路接水回來,睨了眼潤雪困倦柔軟的睡姿。

少年栗色頭發沾上柔和的金色陽光,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溫暖,側臉只露出一小片瑩白細膩的皮膚,暈着淺淺的光澤,白得耀眼。

嚴路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回到座位上後,随手翻了篇英語閱讀出來做。

就這樣,這件校服外套潤雪穿了一上午,期間壓根不提還衣服的事。

臨近中午,氣溫也越來越高,一般來說為了節約用電,學校各班級有個共識,下午才開空調。

“你一直穿兩件不熱嗎?”段凡忍不住問潤雪。

大清早氣溫低還好,現在都能正午,太陽也出來了,段凡看着都嫌熱。

他覺得潤雪身體體溫控制怕不是出了點兒毛病。

潤雪忽略身體被捂出來的熱意,強撐着。

又有意無意地看了眼嚴路,小聲地解釋道:“咳咳,我覺得還好啊,不怎麽熱,主要是……我有點體寒。”

大有一副不還校服的架勢。

嚴路:“…………”

他這校服,還能拿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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