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可是灰塵太大了
到了丁老頭最喜歡的秋天,他支了個長條凳坐在亭子下和準備去活動室打牌的老太太們說話,遠遠走過來一個人,頂着頭漂亮利落的烏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上挑多情的丹鳳眼,鼻尖小巧,唇珠分明,嘴角微微下撇。
丁老頭一開始沒認出來,眯着眼睛打量了許久,才想起來這是紀先生老婆。
長得大變樣了,除了外貌變得洋氣,個子抽條似的拔高,走路姿勢也與之前不同。說不上來,就感覺忽然換了個人似的,只能靠埋在頭發裏的狼耳來辨認。
“紀先生老婆?”丁老頭試探着叫出聲。
孟厭紅了耳朵,對這個稱謂依舊接受度不高。
“丁師傅好。”
打完招呼,他又熟練地進行了自我介紹,“我叫孟厭,您可以叫我小孟。”
“小孟,怎麽變帥這麽多?紀先生今天沒和你一起回家嗎?”丁老頭有段時間沒看到孟厭了,只知道他前段時間去住院了,并不知道生了什麽病。
難不成整形去了?
“紀先生有事。”孟厭還是不習慣與人寒暄。
旁邊圍着的老太太們你一句我一句接起話來,有個矮小愛穿紅大褂的老太上手摸了摸孟厭的胳膊,語氣親親熱熱的,大意是說他長得漂亮,說紀先生有眼光,吓得孟厭拎起手裏的菜,撂下一句生硬的“謝謝”就往家跑。
白色的長毛小奶貓豎着尾巴,岔着四只各跑各的腿來迎接他。
孟厭給他的貓鏟完屎,将定量的貓糧泡在羊奶裏攪拌好,又特意去客廳的貓爬架旁查看了一下自動飲水機裏的水量。
前幾天他看小小白幹燥的長毛炸在腦袋上,後知後覺飲水機的水已經幹了幾天。
為了這事,孟厭很是自責。他第一次養小動物,沒有經驗。
沒辦法,貓這種生物就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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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厭拐進廚房放好剛買的菜,拿出切菜板和菜刀躍躍欲試。他常圍着看紀戎做飯,自覺已經是個成熟的廚子。
就煮個面吧,有眼光的紀先生回家的時候正好可以吃上。
不好好幹飯的貓又追着孟厭去廚房,沖着他喵喵叫。
孟厭根本無心分神。
他這邊手忙腳亂,那邊奶貓翻起了垃圾桶,剛剛敲壞的蛋殼挂着黏黏糊糊的蛋液掉到地上,被受了驚吓的貓踩出一路的濕爪印。
等紀戎回家的時候,作亂的貓被關進了籠子,孟厭正拉着個臉趴在地上擦着貓爪印,忙得滿頭大汗。
餐桌上,好容易煮出來的面已經坨成了一團。和想象中的驚喜差距太大,孟厭情緒不高,嘴裏又吃不出個滋味。
“不好吃,別吃了。”他放下筷子,垂着眼睛,是不高興的标志性表現。
“味道挺不錯的,是我回來晚了,明天我再教教你。”紀戎這樣回他。
跟一個好脾氣的alpha一起生活是一件很舒心的事,他會肯定你的付出,不糾纏你的錯漏,再提出解決策。
“明天去游樂園玩好嗎?”紀戎又問。
他的優點可不止好脾氣。
“你怎麽總這樣哄我。”孟厭小聲抗議。
心情不好就哄他去游樂園,紀戎總把他當成小朋友。
話雖是這麽說,還是激動地翻了一宿。
孟厭終于考過了omega婚姻講座的最後一節考試,周六不用再去市政廳受刑。
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之前試圖咬一個alpha腺體的行為有多離譜。
秋高氣爽,楓葉沁黃,正适合拍照。
出門前紀戎給孟厭随意抓了個發型,配上學院風的成套襯衫長褲,看起來英氣又矜貴。
紀戎拍了不少好看的照片。
舉起棉花糖擋住臉不讓拍的孟厭,
站在機甲旁傻乎乎擺着同款動作的孟厭,
混在小學生裏在城堡下臭着臉比耶的孟厭,
坐在旋轉木馬上一臉嫌棄眼睛卻亮晶晶的孟厭
……
滿滿當當,主角全是孟厭。
還有路人幫拍的合照。
咧着嘴踮起腳緊緊湊在他身邊的孟厭,
臉紅撲撲跳到他背上的孟厭,
被他圈在懷裏豎着耳尖憨笑的孟厭
……
江雪君和姜願的大明星老婆江術白一樣,都是狐類omega,孟厭上揚的丹鳳眼就是遺傳自她,不笑的時候冷漠疏離,笑起來的時候很是勾人。
玩累了,紀戎收起相機去買冷飲,轉個身的功夫,他的omega就被欺負了。
一群年齡相仿的少年将孟厭團團圍在,扯掉他襯衫上的領結,大聲質問他又是從哪裏偷來的錢。
語氣頗為正義,引得路過的三兩行人頻頻轉頭。
是那群上學時欺負他、在燒烤店搶他包的同學。
是紀戎早上垂着纖長的睫毛親手給他打好的漂亮領結。
孟厭氣得渾身發抖,不知是因為舊仇,還是因為原本完美的約會被破壞。
他的脾氣好了很多,不再一味關在自己的世界裏橫沖直撞,會主動溝通,會釋放善意。
可這些人,對他的惡意一直來得莫名其妙,也從來不講道理。
“什麽東西?”為首的戚森半眯着眼睛,像以前一樣輕蔑地拍了拍孟厭的臉,語調疑惑。
他從來沒把孟厭當成個omega看過,怎麽半年多沒見這人變化這樣大,差點沒認出來。
孟家出事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宿城,原本要去裕慶高中讀書的孟然被孟家送去了外省,他的奇葩哥哥孟厭自然也順帶着又火了一把。
“怎麽?在燒烤店打工不成,被送人了?”
知道孟厭早早嫁了人,何霈越過衆人淡淡看了一眼孟厭一眼,他是孟厭在學校的同桌,也曾看不過衆人合夥欺負一個瘦弱的omega。
出于各種顧慮,他從來沒有出言回護過孟厭,一直心中有愧。
直到孟厭被關進少管所,那種茶餘飯後偶爾冒出來的淡淡愧意才消失。
看着就很奇怪,果然是個品性下等的壞人,那欺負他是理所當然的。
這次,何霈又有了合适的、冷眼旁觀的理由。
他最瞧不起這種依附于別人的omega。
他一向自诩正義。
“這細胳膊細腿的,像他媽小學生一樣,養你的人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癖好?”戚森語氣森然,暗示明顯,孟厭的腦子轟的炸了。
說他也就罷了,說紀戎讓他忍不了。
孟厭一把甩開戚森扯着他衣襟的手,捏緊了拳頭,深呼吸一次,又慢慢松開。
因為紀戎在第一節 拳擊課上說過,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因為他不想再被紀戎看到失控的一面。
太難看了。
“可以麻煩你們不要圍着我嗎?”他問得克制。
這是幸福的一天,不該被破壞。
——
紀戎拎着兩杯草莓奶茶回來,孟厭已經不在原地,只有一個眼熟的黑色絲絨領結被風刮到綠化叢邊的枯草上。
慌亂一瞬湧上,紀戎立馬聯系剛回宿城的蕭遠岱報警。他不确定孟厭是不是被人綁架報複了,畢竟孟默一直潛逃在外,至今沒有音訊。
“先生,先生?你找那個狼耳朵的omega嗎?”
“他被一群年輕人帶到假山後面去了。”有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媽媽主動走過來提供消息。她坐在遠處的長椅上休息,被吵鬧聲吸引了注意力。
紀戎顧不上道謝,轉身往手指的方向跑。
剛拐過假山,就見一群少年圍在一起,有望風的,見有人來,立即出聲提醒戚森。
紀戎個子高視力好,透過人群,遠遠看到孟厭被按靠在假山石上,一左一右兩個alpha死死壓着他的胳膊,一群人裏個頭最高的那個背對着紀戎,聽了警示聲,揚起的手都沒放下就回過頭來。
而他放在心尖上寵的人,剛剛還笑出小酒窩的地方好像已經腫起。
紀戎沉着臉,揮開礙事的圍觀者,跨步過去一腳踹上戚森的後背,将人踹得一個踉跄摔在地上。
衆人嘩然,抓着孟厭的兩位幫手立馬松開孟厭要來教訓紀戎,可惜被一邊一個扭了胳膊,叫聲凄慘。
都是些和孟厭差不多年齡的少年,還有兩個穿着裕慶高中的圓領校服,紀戎還有什麽不明白。
很好笑,這些常常嘲笑孟厭基因等級低劣的少年也不過就是B級的alpha和omega,最普通的那種,也沒什麽正經的拳腳功夫,就是仗着人多。
扇耳光是最常見的教訓方法,暴力帶來的支配感會讓人上瘾。
紀戎複去提起戚森的衣領,只手将他死死按趴在粗砺的碎石上,厲聲質問:“孟厭招惹過你嗎?”
“哼。”
臉被壓得生疼,掙紮中又被踩住了小腿動彈不得,傲慣了的戚森氣得發狠,刺人的話張口就來,“不用招惹,我們和他呼吸同一處的空氣,就覺得惡心。”
不少人應和。
原來是小法官開庭了。
“他偷秦老師的鑽石戒指。”一直沉默不語的何霈忽然搭話。
紀戎問他:“你看見了嗎?”
何霈低了聲音,接道:“不用我看見,他進了少管所,是他哥哥來學校親手扭送進去的。”
A級alpha不多見,孟獻來學校的那天,許多同學都在走廊裏圍觀。
光想想這樣的場景就覺得窒息。
名義上的哥哥、母親,敬重的老師,朝夕相處的同學,一起完成了一場正對惡的絞殺。
紀戎忽然覺得很無力。
“孟獻不是孟厭的哥哥,已經進了監獄。”
“于私,他們一家人侵吞了孟厭父母留給他的財産;于公,他們瞞報钛礦,走私钛礦石,偷稅漏稅。”
“偷遺孤的財産,偷國家的錢,這才是盜竊。”
他松了手,去查看孟厭臉上和身上的傷。
竊竊私語中,何霈格外不屑,“我們憑什麽信你?”
“孟家的案子下周就會開庭,犯罪事實很清楚,感興趣可以去旁聽。”
“另外,我已經報了警。”
聽了紀戎這句話,幾個外圍看熱鬧的少年轉頭就跑。
高三了,大家放假出來玩玩放松心情,誰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留個案底。
“你他媽唬誰呢?”膽子大的兩三個alpha不甘地重新圍上來。
戚森從來沒有吃過這種癟,一直惡狠狠地盯着紀戎的後背,思考着如何報複。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alpha一看就是那種好說話的人。從他一直在試圖講道理就可以看出來,這也不是一個崇尚暴力的人。
不常和人打架吧?
紀戎的臉太具有欺騙性,臉型流暢,又因精致的五官更顯柔和。
自負的alpha很快為自己的眼瞎付出了代價,等蕭遠岱急匆匆趕到的時候,假山後已經倒了三個呲牙咧嘴的少年。
沒見血,就是得疼一段不短的時間,紀戎心裏有數。
挑事的戚森被紀戎按住,嘴裏仍舊咒罵不止。當他羞辱到紀戎的時候,孟厭忽然擡手,扇回了兩個巴掌。
清脆的兩聲,打下去的時候,孟厭不自覺地皺起眉。
已經被狠狠修理了一頓的少年見了肩章上三顆星的蕭警官和匆匆跟過來的園區保安,立馬捂着傷處站起來,跌跌撞撞想跑,紀戎也沒攔。
“抱歉,總要拉你出來溜溜。”打發走保安,紀戎扭了扭手腕,和蕭遠岱道謝。事發突然,忘記和蕭警官報個平安了。
“沒事。”被當作吉祥物的蕭遠岱很快反應過來,“不是,怎麽聽着那麽別扭。”
他又看着臉頰腫起的孟厭嘆氣,“這裏是監控死角。”
所以可想而知,這些人多有經驗。
“校園霸淩一般都是不了了之,就算重重拿起,也是輕輕放下。”
“都是些金貴的未成年,家長可難纏。”
“嗯,所以我用了點力。”紀戎老實交代。
“哈哈哈哈。”蕭遠岱習慣性把警帽夾在胳膊下,将紀孟兩人護送出園。
相機磕壞了,好不容易被允許喝的草莓奶茶也撒了一地。
幸福到不真實的約會戛然而止。
孟厭不願意說話,也沒和蕭遠岱打招呼,好像回到了剛和紀戎結婚時的那種自閉狀态。
路過垃圾桶,他默默走過去,将黏膩的塑料奶茶杯扔進去。
蕭遠岱自顧自“啧”了一聲,忽然轉頭問身旁默默發呆的紀戎,“你咋不自己披上這層皮。”
紀戎默然。
出事後,首都軍長的私人秘書特意來宿城詢問紀戎的意向,想破格提他進軍政處。
紀戎前幾天晚歸,就是被宿城的軍部大領導喊過去說話,還和當年很賞識他的幾位教官吃了頓飯。
姚青的黨羽被捋掉一批,聯盟缺高級将領。
“我已經不習慣握槍了,算了。”紀戎這樣回。
送別忙碌的蕭警官,孟厭才扯了扯紀戎的袖口,“腿疼。”他小聲說。
紀戎蹲下卷起孟厭的褲腿,原來腿上也青了。
車停得遠,還有段路要走,他順勢将孟厭背起來,語氣自責,“我不好,下次不會讓你一個人呆着了。”
“你哪裏不好呢,你不能永遠看着我。”
秋日,橙黃的夕陽格外綿長,投在地上的影子模糊不清,他好像融進了紀戎高大的身影裏。
他好想一直粘着紀戎,可何霈輕蔑的眼神又叫他清醒。
孟厭将臉埋在紀戎的肩上,沉默許久,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哥哥。”
“我想和他們說,我已經是A級omega了,可是我忍住了。”
“我不想和他們做一樣的人。”
他有好好表現,紀戎會給他誇獎,那他就沒白挨打。
“嗯,厭厭很棒。”紀戎心裏一陣難過,他可以把孟厭教得很好,卻沒辦法教會所有人尊重別人。
因為錯的不是他的寶貝。
許久,直等到周圍安安靜靜,只剩下清晰的腳步聲。
“他說我偷東西。”孟厭聲音淡淡的。
“可是他拿了我三塊錢,說買水沒零錢了随手拿的,只是忘了跟我說。”
“那天,我沒錢坐公交車,走回家的時候,門都鎖上了。”
是胖保姆李姐開的門,留他在傭人房住了一晚。
于是葉怡說,既然你都睡習慣了,就睡地上吧。
孟厭沒說是誰,有一滴兜不住的眼淚滑進紀戎的領口,他偷偷伸手去抹。
倒還不如一直對他惡言相向。
短暫的一個笑臉、四周無人時的一次伸手叫他産生了期待,很快,義正詞嚴的指責又讓他認清事實。
“照你這麽說,為什麽不冤枉別人,非要冤枉你呢?如果一個人遇到的全是壞人,你說,是不是這個人有問題?”何霈這樣問他。
紀戎停下了腳步,頸後濕得厲害,怎麽也擦不幹淨。
“哥哥,你說我是小英雄,其實我不是。別人欺負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示弱,反抗,告狀,沒有任何用。”
一個被全校孤立的人每天會得到什麽樣的待遇,完全取決于別人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他們讨厭我,沒有原因。”
“一開始,我只是不愛說話,我沒有惹到任何人,我真的盡量小心了,我真的沒有影響到任何人。”
“可我連呼吸都是錯的。”
桌子上有擦不盡的髒話,椅子上有膠水,拖把上的污水會突然淋在頭上,廁所更是最危險的地方,那裏有巴掌,灼人的煙頭,和肆無忌憚的辱罵。
“我真的很疼啊哥哥。”孟厭緊緊摟着紀戎的脖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難過。
或許是因為有了訴苦對象,那些沁在骨子裏的疼痛都活了過來。
可我真的那麽十惡不赦嗎?
我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呆着,也不行嗎?
我一定要很會打架,很合群,很優秀嗎?我就是這樣一個平庸的人,我不配活着嗎?
練拳擊的意義是什麽?
就算今天打贏了,問題就解決了嗎?
講道理呢?
人人都覺得自己很講道理,心卻已經被傲慢和偏見漚爛了。
何霈這樣的人一直自诩正義、理性,他會有一刻覺得自己錯了嗎?
非要他徹底消失,然後才能得到一句輕飄飄的惋惜和一點毫無意義的悔意嗎?
“哥哥,我也想過要做自由自在的風,可是灰塵太大了,我沒有辦法。”
孟厭很小聲很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