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景佑七年。西北邊陲。

蒙梁西北邊境線上有一片山頂湖泊,山不算高,騎馬可攀,湖水湛藍透綠,不時有羊群出沒,山的另一側,則是中原人。當地人給它起了個名字——塔瓦裏。音譯自地方語言,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塔瓦裏是駐守西北邊境将士們的重要水源。可能雙方都不想引火自焚,因此沒有人想過用下毒這一招擊敵,即便雙方多年來已經打得熱火朝天。

現在月朗當空,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光反射到人的臉上,像是敷了一層紗幔。趙無垠閉氣沉入水底,水面上波紋漸消,他還沒有動靜。直到袁址把他從水裏拎出來。

“你這個閉氣的功夫,去統領江南水軍尚可。”

趙無垠看着漫天星河,臉色被月光映的略顯蒼白,“母妃來信,盧夫人暴斃了。”

“她自從上次的流亡,好像精神一直有點問題,半夜時不時驚醒,吵得全府的人睡不着覺”,袁址灌了一口酒,“盧貞那小子怎麽樣了?盧飛盧奇現在也已經成親生子,哎,實在不行把那小子調過來跟着我打仗呗?”

趙無垠白了他一眼,也灌了一口酒,“好歹是忠烈之後,總得給盧修将軍,留個後吧。”

“啧,這不是軍隊裏缺人嗎?”袁址一臉你不懂的表情。

趙無垠沉思了一會,“我已經拜托王宰相制定一條武官選士制度,到時候選上來的人,你看看哪個有才,就留下。”

“好小子,早該這麽幹了。最好把識不識字這一條加上,否則選上來一些不講理的蠻橫粗人,不好馴服。”

他們熱切的讨論着軍隊裏哪個有才,适合提拔,适合從事什麽樣的職位。

趙無垠說道:“我打算建立一支江南水軍,像胡刀鐵騎一樣迅猛。”

“啊?”袁址一臉不解,北境已經亂成了這個樣子,還分兵力給江南做什麽。

“如今皇城在江南,又臨着海,總不能再兵臨城下遷都一次。”

“所以你搞這次的武官選士就是為了這支水軍?”

“不止,南北分開辦,北方選上來的,可參加陸戰。”

所謂的選士,是須得應征入伍,成為官兵以後才可以參加。參加選士無官階之分,大家都在同一個起跑線,選拔上來的人,可直接提升,在側面上刺激了應征入伍的量。對應付如今北境這種常年戰亂的局面,此舉能迅速的集齊大量兵力。

戰死的人太多了,他們必須要補上這種空缺,随時整裝待發。

“什麽時候回江南?”袁址看着他。

“王道讓我給他半年時間。哎,七老八十的人了,也不容易。”

王道若是故去,誰又能頂替這個職位呢?趙無坤是個只會吟詩作對的人,能撐得起大梁這片江山嗎?

正說着,身後傳來了馬蹄聲,袁址和趙無垠一同安靜下來,面無表情的抿了口濁酒。

“王爺,大将軍,慧縣傳來消息,蒙古人突然發兵攻破了城門,守城人戰死,他……他們屠城了。”

“屠、城?”趙無垠咬牙切齒道。

“是。”

“是哪一支隊,統領是誰?”

“新任統領,不知其名。”看到的人都死了。

袁址氣的漲紅了臉,仿佛他泡在開水裏似的,“去,通知溫青,夜襲慧縣,給我會會他。”

小兵解釋道:“他們并未占領城池,屠完城掠奪完物資就撤離了。”

戰争一是為了搶錢,二是為了搶人,人比錢更值錢,尤其是掌握各種工藝技術的漢人。人死光了錢搶光了,還要這片土地做什麽?還要浪費心情去打理它嗎?

“那就通知他夜襲莫州,給我殺幾個蒙古兵助助興。”袁址冷冷說道。

小兵高喊了聲“是”正要退下。

袁址還是覺得不解氣,“等等,讓郭番準備好,我今天晚上,就要拿太原開葷——混賬,真他媽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是現在蒙梁的邊境不只是蒙古人,裏面大部分都是漢人,總不能一起殺了。

“你又在想什麽壞主意呢?”小兵退下後,袁址斜着眼看着他。每當趙無垠有了不符合正常情緒的舉動時,袁址就覺得這小子在憋壞招。比如眼下,他正冷着一張僵屍臉,一點沒有爆發的傾向。

“在想哪個新任統領。幹出這樣一番大事,竟然沒有揚名,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袁址一想,也是,帶兵打仗都是需要號召力的,所以一點戰功都要上報給國家,記在自己的功勞簿上。更是恨不能讓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威名。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新任統領”,竟然沒有洩露一點風聲。

“先別想那麽多了,跟我去給唐炜喬找麻煩去。這條狗,還真他媽頑強。”袁址一邊套着衣服一邊念叨。

太原雖小,卻并不好攻,因為他背面就是蒙古,容易造成兩面夾擊之勢。七年裏,兩次發兵,就是因為背後的蒙古援軍不得不退兵。不過發兵和找麻煩那是兩回事的。麻煩可以随時找,心情不好了,缺銀子花了都可以往裏面射幾箭撈點好處。要發兵祭旗的時候,也可以去裏面抓個人助助興。

趙無垠跟着他都快形成一種怪癖了,心情一不好就想去找太原的麻煩。

這些年裏唐炜喬的日子并不好過,尋求庇佑是要交保護費的。蒙古的保護費高昂的很,每年賦稅的一半都要上繳。若逢大戰,請了蒙古軍的援軍,更是要交一筆不小的謝禮。太原搖搖晃晃支撐了七年,竟然沒有要坍塌的趨勢,也是神奇。

行伍腳程很慢,一點不像去找麻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去送禮的。趙無垠搖搖晃晃坐在馬上,連盔甲都沒穿,只虛虛批了副軟甲,“大将軍,你為什麽每次來找你的老仇敵都要帶上我?”

“我要讓這幅叛徒的嘴臉牢牢地刻在你心裏!我要讓那個老匹夫這輩子都過不上好日子。”袁址指着天罵道。

趙無垠有點無語,他何嘗不知道太原的重要性,可他也肯定,袁址三番四次帶他過來絕不是為了家國大義勿忘國恥之類的情懷,而是因為個人恩怨。

唐炜喬和袁址曾是大梁疆場上的雙子星,是互為後背的生死兄弟,二人護衛邊疆百戰百勝,一度讓蒙古人十分忌憚。否則就趙玉恒那樣荒唐的統治,大梁根本無法安穩度過那十年。

後來唐炜喬叛了,洩露了大梁的弱點,蒙古野心暴漲,袁址猝不及防,大梁才痛失土地不得不遷都的。

袁址對他的恨意,是浸在骨頭裏的。可要說全是恨,也未必見的,痛心的失望才是真。

“那我們能快一點嗎?你這慢慢悠悠的非得等他準備好弓箭手瞄準了我們?”

“你以為沒有了蒙古人的支持,就唐炜喬那些老弱病殘能打得過我的胡刀鐵騎。我就是要一點點磨他,吓得他魂飛魄散。”

“将軍”,趙無垠冷聲提醒他,“驕兵必敗。”

袁址看了眼他的眼睛,拉回了理智。

袁址沉思想了想,而後舉起右手正要發布命令,又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看向趙無垠,“這次聽你的,我感覺你早已具備獨自統兵的能力了,若不是看你的皇子身份,照顧你身驕肉貴,早讓你獨自帶兵打仗去了。”

“那我還真得感謝你啊,大将軍”,趙無垠斜眼笑看着他。

袁址仍自得意,“正好先拿太原小試牛刀,将來才好對付蒙古大軍。”

趙無垠帶兵從南門入,卻發現這深更半夜太原城南門竟然是大開的。他與太原和蒙古交手多次,太過熟悉他們的做派,第一反應就是今晚有蒙古軍在這裏,正中他下懷。與袁址不同,可能是源自年少時的流亡,他對蒙古的恨意顯然更濃重。

趙無垠當即分派十個精兵為一組,東西南北中,五組人蒙了面,先殺守衛,後殺哨兵,夜襲進太原城。趙無垠帶領中路沖進太原皇城,四組人為他打掩護。他們進來不為別的,就是為殺人。趙無垠貪心不足,想着若是把那個蒙古頭子順便宰了也算是有收獲些。

細瓦踩在腳下,不足片刻他已經到了皇城腳下,那四組精兵也已經到齊。皇城的防守顯然更嚴密些,這裏确實駐紮着一群蒙古兵,防守更上一層。

皇城的防守太過嚴密,太多人進去容易暴露,五組精兵只能削下一半人來原地偵察。

趙無垠帶人闖進了皇宮,這太原的皇宮比金陵那個從古城上修葺起來的還要寒酸些,不過好歹比他的王府要大些。趙無垠在皇城上方飛了一圈,迅速鎖定了那蒙古人住的地方——只有蒙古人才會在頭上耷拉一根狐貍尾巴。

他在窗戶上扣了個眼,看到那蒙古人正背對着他和唐炜喬談判着什麽。蒙古人坐在正座,唐炜喬坐在下座,姿态弓腰哈背的,活像是一條求食的狗。他瞬間體會到了袁址的心情,一位曾和他結拜兄弟同生共死的英雄,瞬間變成了一條不忍直視的狗,不僅失望,而且惡心。

趙無垠殺意已起,眸中閃過冷光,手中長刀瞄準了那蒙古人。刀剛出半寸,便被人掐住,趙無垠迅速反應攻擊來人。來人和他一樣蒙着臉,不過卻穿了一身的蒙古裝。那人引着他越上房頂,那及膝的長袍竟然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他有意把姿态放緩,不驚動那些蒙古兵,為什麽?

趙無垠看了眼屋裏的蒙古頭子,又看了眼屋頂上的蒙着面的神秘人。長刀一出,連和他過了幾招,那人姿态如輕飄飄的樹葉似的,也不反擊他,只一味回守。趙無垠覺得沒意思,便趁機刺向屋內的蒙古頭子。來人才有了點反應,一掰他的肩膀,趙無垠長刀迅速在手中轉個圈,猛力向後刺去。那人反應不及,迅速向上一跳,落在刀尖上,沒控制好力道,刀尖發出“噌”的一聲響,回蕩在靜谧無垠的夜空裏。骁勇善戰的蒙古兵終于被驚動了。

“快走”,那人說。

趙無垠不解的看着他,不知道這蒙古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走個屁。”

蒙古兵已經被驚動,四路留守的精兵迅速現身,從四個城門殺入,守衛、哨兵,誰說話殺誰。可是顯然蒙古兵的戰鬥力确實比太原那些兵強太多,他們殺起來并不容易,打鬥聲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留在城外接應的袁址察覺情況不對,迅速派郭番集中兵力殺進去,戰争迅速點燃了靜谧的夜空。

趙無垠感覺屋裏那蒙古頭子往他這裏看了一眼,然後不懈的從後門走了。

這不符合常理,蒙古人打仗都是統帥沖鋒陷陣的,即便是他們的皇帝也是如此,特殊不到哪兒去。不像大梁,如果陛下禦駕親征,那是要坐鎮軍中的。

可是那人竟然只是輕蔑的看了他一樣,就這麽頭也不回的走了——他連他的模樣都沒看清。

太他娘的看不起人了!

趙無垠欲追殺過去,可偏偏被眼前這人纏住了腳。那人可能是看時局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也不再一味防守,和他真刀真槍的過了幾招。趙無垠更是把一腔的怨憤都發洩在了他身上。十招之後,兩人心裏俱是一驚——二人武藝竟不相上下。

那身着蒙古袍子的人功夫路數頗複雜,看他那輕飄飄的姿态,也不像是蒙古那種憑蠻力的打法——難不成又一個賣國賊?

長袍在風中發出飒飒的聲響,趙無垠以刀尖相迎,戰鬥在十招過後已經變成了一對一的決鬥。既然是一對一,那他手裏帶武器便有點欺負人了。可趙無垠知道絕非如此。那人看似空手,身上卻藏了各種小把戲——他足底便有一柄制作精良的匕首,否則足底和刀尖相觸絕不會發成那樣清亮的響聲。

那人接連踩碎了幾片瓦楞,已漸漸落于下風,不得不掏出足下的武器——那裏竟然藏了一柄長劍。那箭細長,長得像蛇似的,也軟的像蛇似的。最主要的是,竟然能藏在足底那麽大小的地方。

那人以刀尖相迎,眼睛都亮了起來,眼角眉梢帶着笑意,看來是和他打的痛快了。趙無垠把手裏的刀換了另一邊,也笑着相迎。心想着,若不是那身引人多思的袍子,大概能引為知己。

二人身形越來越迅速,化為一道殘影。底下的胡刀鐵騎和蒙古兵也殺紅了眼,到處都是刀劍争鳴聲。

突然天上炸了一片紅雷,那人看了一眼,不舍的和他連過了幾招,最後袖中甩出一把細密的小針,才趁此脫了身。

趙無垠看着正主已散盡,兩指一捏打了個呼哨,也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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