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寄愁心與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夏夜蟬鳴,北疆的風涼飕飕的,掃不走人身上的火氣。阿木古郎從賬中走出,眺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塔瓦裏,明月從那裏盛開,心裏瞬間覺得清爽了許多。他邁開步子登上山,耳朵靈敏的黃花卻沒有跟上他。

晚風輕拂白草,飛絮漫天。趙無垠從山下上來,銀輝灑了一身,身影逐漸清晰。阿木古郎看着他越走越近,笑靥如花,墨黑色的眼珠反着光,他的眼睛裏便燃起了一團火。

他忍不住施展輕功從湖面上飛過,勾着他的腰肢打了個旋,趙無垠一個沒站穩被他壓在身下,他激烈的親吻他,像是得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寶貝。

衣衫被扯的淩亂,他的身上刀疤縱橫,左手腕還綁着繃帶,隐隐見血。血腥味喚起了他骨子裏的野性,他扯下他的簪子,發帶被扔在一旁,長發披了一身,被風一吹勾着嘴唇。阿木古郎像狼一樣撕咬着他,啃得他的嘴角見血……

一聲狗吠,他冷汗涔涔的驚醒了,目之所及是黑洞洞的蒙古包。微一挪動,就覺得身下已經濡濕了一片。

有一天黃花打來一只兔子,趙無垠樂的見此機靈物種,他們兩人在山上聚了個火堆,以此慶祝黃花的首次狩獵成功,作為一只牧羊犬,它真的是太笨了。

火光映紅了他的半張臉,那是阿木古郎第一次湊那麽近仔細看他。以前只覺得他聰明、長得好,都是被手下人吹出來的花邊,卻并不覺得他有什麽能讓人一見難忘的地方。直到那次篝火相會的夜晚。

趙無垠從不跟他探讨什麽軍事、家國,因為他們二人屬于不同種族,而且還是血海深仇的敵人。阿木古郎覺得他說話總是端着,說話說一半,更多的時候,連那一半都不說,不像愛憎分明、性情豪爽的蒙古人。

直到那次徹夜的篝火夜會,他們談天文、談地理、談黎民百姓生來苦,甚至還會給他講幾句博大深奧的《道德經》,偶爾也會不小心感嘆幾句時局動蕩發發牢騷,像極了一個赤子之心的少年郎。

那是他最接近他真心的一次。

火焰跳躍在趙無垠的臉上,阿木古郎撥了撥柴火堆,由于二人湊的極近,一擡頭便正好看到了他的臉。那右眼睑下的小痣,像是工筆畫一不小心濺上的墨點子,若不是湊的那麽近,他都沒發現,讓人忍不住想給他抹了去。

趙無垠忽然笑了,阿木古郎疑惑的看着他,這才發現自已的一根手指正被他兩指鉗着。

趙無垠笑道:“在我面前光明正大的搞偷襲,你也太大膽了些。”

阿木古郎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不服氣的拽了回去,“這算什麽搞偷襲?我就戳你怎麽了?”

他不敢洩出自己的武功,因此也不敢真的使勁兒。活過大二十幾,頭一回覺得自己像被洗了腦的傻孩子。

黃花來到他身邊,撲在他身上,阿木古郎看了眼不遠處的塔瓦裏,那裏肅靜冷清,沒有一個人影。

第二日,塔瓦裏北部如雲朵般的大片羊群便消失了,只剩下啃食的破敗不堪的荒原,像剃了一半的禿子。

近日,梁帝喜得貴子,盧貞傳來消息,說金陵城局勢緊張的很,因為生兒子的,就是那位畫裏走出來的容貴妃——剛生下孩子就成了貴妃。

盧貞說,本以為陛下突然選秀收了心,卻不想轉頭就迎來了一個兒子。容妃娘娘得了勢,把封嫔立妃的女兒家欺負的不輕,可把他心疼死了。

趙無垠看着信直搖頭,心想這封信若是不小心掉到別人的手裏去,盧貞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涉及到美女,盧貞的信如雨點般打過來,從未這麽密集過,幾乎一天一個“報平安”,趙無垠身處邊疆,想不到有一天會對後宮局勢了如指掌。

“皇帝這幾年裏也沒少幹,也沒聽說哪個嫔妃的肚子有動靜,你說怎麽就這麽巧?”

“陛下自從有了兒子,都開始不早朝了。”

“璟心,他們要給你說親,說要給你留個後,被靜太妃回絕了,親自找的陛下。”

母妃是不想給自己多一個牽挂,這一點他們母子倒是心意相通。

就這麽直到一年以後,盧貞的信再也沒有傳過來。趙無垠又等了大半年,卻還是不見騎馬的信使駛過。他們倆從小到大斷絕聯系從未這麽久,趙無垠心裏竟然覺得有些失望。

直到半年以後,他才從袁靜的手中接過信:盧貞被關押了。

盧貞被鎖進了牢籠裏,鐵腕扣着手腳,就在前天夜裏,他拿着刀沖進了後宮,要和皇上拼命。他瘋子一樣的沖進了寝殿,亂砍了幾刀,又神神道道自言自語的沖進了祠堂,砸爛了趙玉恒的牌位,吐着大逆不道、不堪入耳的話。

俊容兒說他一定是遺傳了他母親一樣的瘋病,盧貞轉過頭便要去砍她,趙無坤心裏最後一點仁慈散盡,下令把他捉進了天牢。幸而他終歸是個深情厚誼的人,并未取他性命。

袁靜幾次來試問,他像一攤被綁在柱子上的軟泥,一句不答。她不敢把宮中的變數告訴璟心,陛下和文官們可能會因為忌憚他而放過盧貞,可惜罪證确鑿,宮裏數百人親眼看見了,板上釘釘的死罪,趙無垠絕對不能保他。皇上沒有當即要了他的命,已經是莫大的仁慈。

身後的牢頭在催促,盧貞還是不肯開口說一句話,袁靜道:“貞兒,你什麽時候想通了,就吩咐牢頭告訴我一聲。”袁靜轉身叮囑了牢頭幾句,收拾好昨日未動的飯菜,雙眼在他那張血污的臉上揣摩半天,繼而哀痛又疑惑不解的走了。

盧貞低着頭,亂發遮着臉,眼睛紅腫,淚水大顆大顆的落下,鼻涕血淚和頭發糊了一臉,他聽到外面鐵鏈子铛啷啷的鎖門聲,無力的跪了下去,手腕被鐵鎖扣扯下一塊皮肉,卻只跪了一半,膝蓋半彎曲的懸在半空。

不知過了多久,鐵鏈再次響起,牢門打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穿墨綠色官服的人,而盧貞只看到他足底的靴。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我覺得你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清醒的考慮下這件事,不過看現在的情況,我怕你還未清醒過來,人就已經死在了這裏。”

“哈哈”,盧貞虛弱無力的笑了幾聲,擡起頭,繃直了腿,“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是因為我給你搗亂太多惹你不痛快了,所以你要來對付我。”

“我只是要讓天下大白,還這世間一個清明”,李嘯傾搖着一把折扇,上面厚實的楷書,寫着“賢儒”二字。

天牢裏陰冷,他把卷起的袖子鋪平,“王侯将相,寧有種乎,若是朝政清明,江山永固,我們這些士大夫自當開拓創新、全力以赴,可是擁簇的皇帝卻為了自己的性命讓數千甚至數萬無辜人陪葬,啧,妄為人也。”

“趙玉恒是你殺的?”

“是,我要為盧将軍和數百被他抛下的文官,數千被他丢棄的将士骸骨,數萬被他放棄的黎民百姓報仇!”李嘯傾說的慷慨激昂,卻像是蛇吐信子一樣毒辣。

“他是怎麽死的?”

“他突破了包圍圈救出了第一批人,那些志士男丁自願跟随他殺回去,他們計劃暗中偷襲蒙古兵,卻在沖過去的路上看到了蒙古一落魄将軍的軍旗。盧修将軍告訴大家不足為懼,因為他認得那面旗,那個将軍是個軟兵蛋子,不是什麽厲害人物。于是他們沖了進去,打算拿這一只小隊祭旗……”

可是迎面而來的不是什麽落魄将軍,卻是蒙古的可汗,征戰沙場多年,一路上飲血為生,一個人能打他們十個,居養在京都的百姓自然不是對手……沒有一個人活着出來。

那一夜火光沖天,刀劍争鳴聲夾雜着喊殺聲,人人都殺紅了眼,只有一個人一心想着逃命——他們的先皇,趙玉恒。

趙玉恒不想賠上自己的老命,他不想随着人群沖回去,于是他茍且偷生,把消息賣給了蒙古軍,交換的條件就是讓他平安南下。想來若不是蒙古人施舍的那幾匹馬,先皇陛下逃命的速度應當沒有那麽快。

盧貞的皮肉被鐵扣撕裂開,已經無力握緊手指,“我是說,趙玉恒是怎麽死的”

“這是作為交換條件嗎?”

盧貞猶豫了很久,眼睛盯着地面的虛無,良久才道:“是。”

李嘯傾歡快的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白瓷瓶,“它叫雪裏紅,裏面的藥粉無色無味,任是最頂級的藥師都分辨不出來,服下這藥粉不出三天,人就會越來越體弱孱病,嚴重的還會咳血,但并不致命”。他把藥瓶上的紅塞子拆開,裏面竟包裹着一粒綠豆大小的紅丸,“我何時讓他服下這個,他就會什麽時候死,絕對不會有意外。”

盧貞努力回想着先皇死前的狀況,一切都對得上,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這還真是個好東西”,他笑的直咳嗽。

李嘯傾蓋好塞子,很得意的看着手裏的白瓷瓶,“此藥還另有妙處,就是可以控制那些重要的人物。只可惜,此藥方這世上僅一人所有,已年逾半百,随時都能成為絕品,昂貴的很,就是有錢也買不到。”

盧貞眼神如刀:“所以李大人這是來控制我的嗎?”

“那當然不是”,李嘯傾收好手中的雪裏紅,“郡王乃皇親貴胄,李某敬仰的很吶。”

盧貞冷笑了幾聲,并不回他。

其實李嘯傾明白,仇恨才是一個人最大的弱點,只要掐對了地方,繡花針照樣能殺人。盧貞根本用不到這個。

李嘯傾許諾三日之內必救他出來,盧貞拒絕了,他想一個人在這裏安安靜靜的多待幾天。

窗外月光如練,灑進寂靜的牢房,遙寄相思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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