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正值盛夏,官路上來來往往,馬蹄子濺起的塵土糊人一臉。一穿着粗布褂子挑着籃子賣茶水的駝背老人走到思勤身旁,“這位公子,天幹酷熱,來碗茶水歇歇腳吧。”
思勤掏出一枚銅錢遞給老翁,老翁放下擔子給他倒茶,身後有一隊行腳商慢慢走過,“公子,太原城呂氏一家已經安排妥當,黑鬼把他們安排到了金陵,還是開藥鋪。”
思勤接過茶碗喝了一口,“金陵城裏暗線還不夠多嗎,安排到那兒去做什麽?”
老翁不動聲色的說,“黑鬼想在宮裏打下一名暗線,據他所查,澎湖縣有一私人社會,勢力已經擴展到了金陵。”老翁将他的葫蘆灌滿,“此時正值金陵城選秀宮女,他挑選了幾名可靠的人,打算送進去,空出的缺,正好要人補上。”
思勤指尖摩挲着碗底,良久才道:“讓進去的妹子當心些。還有,注意一下那名姓李的太傅,信在他手裏。”
“是”,老翁收回茶碗,朗聲道:“多謝公子打賞”,挑起擔子繼續吆喝着賣茶去了。
近日官路上格外繁忙,不時有華貴的馬車經過,時而掀開簾子露出一張描眉畫眼的臉,濃妝淡抹、各不相同。
果然是宮裏選修,思勤心道,就憑這一點,這皇帝的寶座就值得讓人擠破頭顱。于是他又想起了那貪得無厭、忒不是東西的二皇帝趙無垠,以及自己那可憐的鷹。養了十幾年呢!
此時的趙無垠躊躇滿志的準備收複北境十七城。坐鎮軍中帳,每天不是與兵書打交道,就是與利劍打交道。為了一個太原和蒙古,他們耗費數年數月,每時每刻都在訓練和模拟戰争,就是為了那一刻的到來。蒙梁之間,注定一戰。
騎兵勘測完地形,将新的手繪圖呈上,趙無垠接過圖紙,在沙盤上做好标記。騎兵卻還不肯離去,拱手道:“王爺,近日塔瓦裏附近有蒙古人越過邊境線,我們見他是牧民,也不好多說什麽。可他前幾日竟然已經下得山來了,我……”
“按照規矩,轟出去”,趙無垠頭也不擡的說。若是在其他地區,岳池半步也沒什麽,可這裏是軍事駐地。
“可他和您認識,還是您的朋友”,偵察兵為難的說。
趙無垠擡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遂想起了什麽,“你先下去吧,我今晚去看看。”
白草瘋狂的生長,群羊把山啃禿了一小片,夜裏的冷風一吹,撐的只能聚堆取暖。連狗都困了,蜷縮在他的腳邊閉眼打哈切。
阿木古郎坐在石頭上,摸了一把黃花糟亂的狗毛,看着塔瓦裏倒映出的天上的圓月,疑是銀盤落水中。
黃花突然警惕的擡起頭,盯着南邊的方向,繼而站起搖着尾巴,瘋狂的吠叫起來,不時有被吵醒的羊群“咩”了幾聲。
趙無垠提了一把随身配劍,穿了一身利索的黑色便衣,身形從山下探出,身影逐漸清晰,像是從月光裏走出來一般。唯有頭上的白玉簪子反射的光亮的驚人。
阿木古郎盯着他,看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突然感覺有點不自在,随手拿起一塊石頭扔進水裏,砸碎了那一片亮的驚人的圓月。
趙無垠走近坐在他身邊,塞給他一個酒葫蘆,自己先敬了一個。黃花興奮地湊近他懷裏,瘋狂的搖尾巴,好像見了多年不見的親人一樣。趙無垠搓着它的狗頭給予它熱烈的回應。而一旁的阿木古郎卻一臉的怨憤,僵在一旁一動不動,像是泥塑一樣。
趙無垠看了看他腿邊的酒葫蘆,揶揄道:“怎麽,我還沒開口找你算賬,你倒先給我甩起臉子了。”
“你找我算什麽賬?”阿木古郎不解的看着他。此時他的腦子一定是鏽住了,才會如此不解。
“你越過邊境,使我手下人為難,他們今天請命,讓我親自來趕你走。”
“那不行,那我羊吃什麽?山北邊都啃禿了”。
“啃禿了你就不知道換個地兒?非得在這一片牧羊?”
阿木古郎被堵的沒話說,轉過頭端詳起他來,從眉毛到鼻尖到嘴唇,那亮眼的簪子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大男人還帶簪子做什麽?”他說的一臉的嫌棄,好像這樣就能壓住血液裏激越的恍惚。
“這是我娘的”,趙無垠說,“我臨走前她送給我的,說是睹物思人,讓我想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親情是共通的,阿木古郎語氣軟了下來,“帶兵打仗很不容易吧,十年裏也就回家兩三次。”
趙無垠突然沉默下來,身上那股子神朗氣清随着他這一句話瞬間煙消雲散。
“像我們這種人,每一次離別,都将可能是永別,可不得早點把都遺言留下嘛”,就像他每一次出征,都會把遺書拟好一樣。
在刀尖上行走,保不準哪天就割了腳、賠了性命。
黃花一個勁兒的舔他的手,将他從思緒裏拉出來。那些朝堂之上的鬥争,不顧一切态度的強硬的抵抗,都不如這麽一個安心怡人的夜晚。趙無垠笑着揉它的狗頭,聞它身上的狗臭氣。
以身作壘,等他的羽翼成熟,大梁四境堅固如鐵桶,他大概已經化作了其中一塊磚石。
阿木古郎看着他說:“将軍,你這一生可遇到過知己嗎?”
趙無垠搖頭道:“從未。”
“我不算?”
“呵呵,你不算”,他嬉笑着回答。
阿木古郎真不算,對他來說,阿木古郎只是一介放羊郎,他們從始至終努力的方向就不一樣。一個是普通牧民,他是統治階級下的被保護者,可以安穩度過餘生。一個卻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不一樣的命運,紛雜的經歷和身上厚重的責任,使得他只能向死而生。每次踏入這片疆場,他就沒想過要活着回去。
“我真傷心”,阿木古郎敷衍着說,“哎呦,傷心死我了”,他捂着胸口滾倒在白草叢裏。
趙無垠斜眼笑看着他,又灌了幾口水酒,“明天開始不要再來我的地方搗亂了,你若是有事想見我,可以讓巡查兵告訴我一聲。”
阿木古郎悶悶地“哦”了一聲。
回到蒙古包,思勤正坐在矮幾前喝悶酒,“你怎麽跑這來了?”
思勤斜晲着他陰腔怪調道:“怎麽,放任你和你那小王爺談情說愛去啊?”
“別胡說!”阿木古郎瞪起眼,一副要吃人的野狼樣。思勤卻一點不恐懼。
“得了,少爺我這方面的經驗比你足,連這都看不出來?況且,我還不了解你啊”,思勤盯着他揶揄了幾句,看他仍是那一副吃人樣,頓時感覺了無情趣。
“算了,不和你鬧了,我來是有正事要說的。我逗留中原的這一年發現一個很重大的問題。”
“你說”,阿木松了一口氣,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碗茶醒神。
“大梁內有一個民間組織,我初次發現他的蹤跡是在黃河以南的澎湖,叫紅蟬會。這個組織,怎麽說呢,很邪乎。”
“哪裏邪乎了?”
“唔……它是商人的集結地,可能和澎湖的地理位置有關,正好處在黃河的交通要塞上。可是它又有衆多的普通百姓信徒,甚至還把手伸進了朝廷。”
阿木古郎茶碗頓住,靜靜聽他說下去。
思勤說:“我追查了很久,可是它就想一條蛇一樣,毫無忌憚的任憑你發現蹤跡,但是轉眼就能在你眼前,消失的幹幹淨淨,連個影子都尋不到。”
阿木古郎說:“照你這麽說,大梁內亂還挺厲害的,憑他們自己窩裏鬥也能給鬥死。”
“那倒未必,江南的金甲水師從建軍到訓練不過一年,在最近的一次對抗大燕的邊境軍的戰争中就已經大獲全勝。聽說領頭人是個瘋子,狠起來連自己都殺,打一次敗仗就切斷自己一根手指頭。他敢和魏王爺搶手下,還敢當衆辱罵皇帝耽于美色不作為。梁帝聞言氣急賜他一死,他正打着仗呢,號令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後來打了勝仗,功過相抵,這才保住一條命。”
“那……魏王爺怎麽處置他的?”
思勤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阿木古郎臉色空白了半晌才明白他這表情的意思,剛要怒目而視,思勤又像沒事人一樣說下去了。
“魏王嘛,聽說傳書過去按照軍紀處罰了他一頓,堵着嘴打了幾十板子,還罰他三天不許吃飯,省得天天吃飽了沒事幹。總之,搞得他再也沒敢嘴碎過。他沒什麽架子,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他,何況那人僅用一年就把金甲水師訓練到這等程度,他喜歡還來不及呢,這都是做給皇上看的。”
思勤酒足飯飽,正要拍拍屁股走人,“你可有什麽吩咐沒?”
“沒有,回去養你的馬吧。大梁那邊……先觀察觀察動向。”
思勤點着頭掀開簾子,實在沒忍住回頭沖他說:“你說你看上誰不行偏偏看上他,做什麽給自己找不自在?他知道你的身份嗎?”
阿木古郎不說話了,思勤追問道:“若是以後打起來,你打算怎麽辦?還是說要美人不要江山,把北境十七城還給他?”
阿木古郎整個人瞬間塌了下去,像是從一座巍峨的高山,塌陷成了一片平緩的高原。思勤撐着簾子靜靜等着他開口,阿木古郎卻還是一動不動,像是入了定一樣。思勤一撩簾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