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帳外號角争鳴,這是這個月內蒙古第十二次夜襲,趙無垠有點疑惑,蒙古軍什麽時候多了夜襲這種愛好?難不成新來的主子是個夜貓子,專愛在大半夜打硬仗?
蒙古軍此次南下采用的多是游擊戰術,即以少量的精銳軍隊四處搗亂,他們似乎不在乎是否能攻占土地,一心只在搗亂而已,簡直像鬧着玩兒一樣。不過這種像蒼蠅一樣纏人的打法不失為一種戰術,畢竟實在煩人。可是縱使他準備了十幾年,趙無垠卻總覺得北伐的時機未到,這是一種詭異而堅定的直覺,堅定到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
“袁将軍呢?”是否趁此時機大舉北伐,趙無垠想聽聽袁址的意見,畢竟袁址征戰沙場的年頭比自己年紀還要大。
“袁将軍戰場上逮到了一位蒙古将領,正要和蒙古統帥交換我國的俘虜”,門外的小兵說。
“俘虜?”趙無垠問。
“是,是幾個讀書人,聽說是南下進京趕考的時候被殺過去的蒙古兵逮到的。”
這麽一算,金陵城此時确實是在舉行科舉。袁址如果再晚一步,那幾個窮學生十年寒窗苦讀就算是白費了。
“是從哪兒抓來的俘虜。”
“京都。”
沉甸甸的兩個字壓進他心裏,濺起一片水花,往日京都種種回憶又浮現在他心頭。趙無垠忍不住披上披風出了營帳。剛走沒幾步,就聽見那雄鷹大半夜的在那兒叫喚,不知道是在那兒自娛自樂還是在喊冤。
趙無垠忍不住走上前,彈了一下它的喙,雄鷹撲閃了兩下翅膀,又安安穩穩找了個平衡。他掃了一眼食盆,見裏面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嬉笑道:“你倒識趣,知道飛也飛不走,每天都不會餓着自己。啧,不過丢了這麽久都沒人來找你,看來你主人是不要你了。”
雄鷹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目光溫順乖張的吓人,簡直就像家養的鳥雀一樣。說它蠢吧,它還真蠢,整天就知道咋咋呼呼的瞎叫喚,但是一想到這只鷹給他傳信的那天,他又總覺得它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麽蠢。
趙無垠解下綁在樹墩上的麻繩,系在自己腰帶上,手托着鷹放在肩上,打算順便帶出門溜溜,說不定能恢複恢複智商。
當他開始走動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努力保持平衡,雄鷹也不再瞎叫喚了。
騎上馬,帶領幾個親兵去往換俘地點。不遠處士兵人手一支火把,大軍照亮了半邊天。袁址在正中央,正和為首的一名蒙古統領談判。
按說趙無垠出現,蒙古方會派出一位地位和他相差無幾的人來迎接。然而從人群中走出來的那個人,一身一看就是裝出來的溫文爾雅,雖然穿了一身蒙古人寬大的袍子,卻嗅不到絲毫蒙古人的狼性。眉眼彎彎,看起來文質彬彬、知書達理,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讓人心起寒意,像是一眼就能看進人心裏去似的,好像任何的隐匿都瞞不過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我們蒙古國的座上賓,可汗最親近的人,思勤公子”,那位統領用蹩腳的漢語介紹完,轉而正要給思勤介紹趙無垠,思勤已經率先給馬上的他作了個揖。
“魏王爺,久仰大名。”
趙無垠不動聲色的盯了他一會,正要下馬,他肩上那只鷹突然展翅高飛起來,情緒激烈的鳴叫着,拽的他整個人跟着往上一提。
趙無垠擡頭的一瞬間,思勤眼神冷冽的掃了雄鷹一眼,那剛剛還嚣張無比的雄鷹瞬間像是啞了火的炮仗一樣安靜下來,重新落在他的肩上,看起來乖巧又懂事。
趙無垠眯起眼重新盯着眼前笑的一臉人畜無害的人,只覺得此人渾身上下邪門的很。他雖然沒有看見,但剛剛确實感覺到了一股形容不出的壓迫力量。
思勤很會說,“換俘只是一件小事,何勞驚動魏王爺大駕。”
趙無垠面不改色道:“我聽聞裏面有我們今年科舉的考生,特來一會,寒窗苦讀十年不易,若是錯過豈不是誤人子弟?”
“王爺說的是。只是王爺來的突然,我家主子未來得及恭候是我們的不敬。達來亦是我國的勇士,我們蒙古人留着中原的書生也沒幾個用,不如各歸故土,到此為止吧。”思勤自覺自己的一番話說得很中肯,但是趙無垠卻仍舊面無表情的盯着他,像是在研究什麽一樣。
“我有一事不明”,趙無垠突然開口說,“你是蒙古人?”
思勤道:“是。”
“哦……長得不太像”,随後也不等他解釋什麽,翻身上馬,命令親兵互換人質,這才掉頭離去。趙無垠沒走出幾步,又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思勤與他對視,一團團迷霧籠罩在兩人心裏。
他猜到了,思勤心裏明白,趙無垠已經猜到雄鷹和他脫不了關系,那封密信自然也和他脫不了關系。還真是個心思敏銳的人。
思勤看着趙無垠肩上的雄鷹,忍不住低聲罵道:“蠢貨。”
“整隊回營。”
回到蒙古包,阿木古郎正在推算沙盤,他全神貫注像模像樣的看看地圖,又在沙盤上拿染紅的稭稈标注一下。
思勤走過去看了一眼沙盤,忍不住朝天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不想打咱就回去,你老招惹他做什麽?招惹了你又不去見人家,到頭來還不是拿我當擋箭牌?”
“誰說我不想打了”,阿木古郎反駁道。
“你看看你”,思勤指了指沙盤,“你看看你這隊伍分散的,哪裏像是要攻城略地的樣子,你這分明就是在四處搗亂嘛,打完了就跑,搶不過就還回去,攻不下的就一天天的硬攻,好得整點兒有技術含量的。還搞夜襲,你對胡刀鐵騎搞夜襲,跟小孩子過家家有什麽兩樣?自己送人頭嗎?”
思勤已經對他徹底無語了,都懶得指出他戰術上的錯誤。
“你這是消耗自己的戰鬥力”,思勤十分無奈的說,“把戰場當游樂場那也得看對誰,對付這樣一支完整強勁的軍隊,不是你說四處搗亂就可以投機取巧取勝的,更何況咱們根本不缺兵力,不需要那些以少勝多的法子。依我看,現在根本不是打仗的時候,你忌憚他的胡刀鐵騎,他也忌憚你的蒙古大軍。咱們各退一步,蒙梁邊境線安安穩穩的豈不甚好?”
“趙無垠不會讓邊境線安穩的”,阿木古郎突然站起身背對着他說。思勤掃了一眼他漸漸攥緊的手指,心下也開始有點擔憂:阿木這個瘋子,不會真的要舉兵南下吧?
思勤內心正思襯着對策,只聽到阿木古郎突然吩咐道:“收兵。”
三日內,蒙梁邊境線的蒙古軍全線收兵。
蒙古收兵以後,趙無垠擔心這些考生錯過開科考試,命左丘護送這批趕考的考生趕往金陵。
他們走後,趙無垠掏出折疊好的作戰圖,打算和袁址商議一下北伐的事情。袁址似乎對那幾個考生十分在意,竟親自駕馬護送到關口。等歸來時,趙無垠就看着他拿起一面小白旗插在了一叢不起眼的土丘之中。
“這地方可有什麽特殊之處嗎?”趙無垠問。
“這是蒙古兵關押俘虜的地方”,袁址的表情有些悲苦。本以為征戰沙場之人見過的死人不比活人少,對這一行行徑應當是司空見慣了,趙無垠竟一時不解,不知道他是怎麽分出那點憐憫之心給那些俘虜的。
“是那些書生告訴你的?”
袁址也不回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白紙黑字的信紙遞給他。趙無垠接過掃了一眼,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憐憫是哪裏來的了。
“好文筆,看來我們可能一不小心救了今年的金科狀元了。”
此信寫的洋洋灑灑壯志激昂,有種厚重而悲憤的華麗感。讓人看了恨不能立馬提刀去和蒙古人幹一架。都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豈不知書生一張嘴,勝過百萬兵。
“他叫什麽名字?”趙無垠看着信品了又品才開口問。
“姓葉,名子堔。他是京都人,就住在以前京城根兒底下。昨夜和他聊了一番,我都有些感慨。”
“所以你是決定要北伐了?”
“不打不行,再過個幾十年,先不說後輩們都以為北疆十七城就是蒙古國的地界,最主要的是,那個地理位置實在太重要了,太行山與長城相連,天然的防線。我們不打,後代幾百年也安穩不了,總有人要打。”
“需要經過皇帝的同意嗎?”
袁址轉頭目光深沉的看着他,說:“多那一重麻煩做什麽,你做了主不就得了。再說,陛下就算不同意,能攔得住我們嗎?”
趙無垠是有顧慮的,畢竟袁靜還在宮裏當“人質”。而且,北伐是大事,總要跟皇帝說一聲,可萬一皇帝不同意,他們也不可能絲毫不管皇帝的意思自主起兵。哎,想想都麻煩。
袁址說:“無需想那麽多,先皇說軍權在你手就是在你手,裝傻充愣大家分工合作互不幹擾是眼下最好的狀态,等事成,大不了找個機會辭官退朝即可。現在不是顧慮皇帝面子的時候,定元年間朝政為何腐敗,不就是因為權利互相牽制人心顧慮太多了嗎?大梁如今的局勢,是需要一個能說話做主的人。那些人要的規矩和面子,等以後再給也不遲。”
從理智上來說,袁址說的對。他們現在需要絕對的效率。如今蒙梁既然已經開戰,大舉北伐是最好的時機。
營帳外雄鷹又在嘶鳴,仔細聽,外面刮起了一陣大風,趙無垠掀開門簾一看,原來是它一直立着的那根木頭架子給刮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