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柳葉眉一行喬裝打扮到達了澎湖,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門,道:“大人,我們到了。”
“該改口了”,王道說。
“下了車自會改口”,柳葉眉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城池。這是一個沒有戰亂侵擾的地方,連城牆都那麽矮。守城人把他們攔下,要了路引,按照規矩例行檢查了一下,這才放他們進去。
柳葉眉擡頭望天,看到一個黑影,已經悄無聲息的鑽進了城裏。
他們進了城,進了一家書坊,左丘差點被濃重的墨香氣給逼出來,捂着鼻子硬鑽了進去。嶄新的線裝書整齊有序的陳列在書架上,賬房的櫃臺後面站着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穿着得體的長衫。柳葉眉過去和他打招呼,年輕人引着他們去了後院。
後院的墨香氣更是濃郁,墨水在缸裏混攪着,短打扮的漢子操持着活字印刷機,不遠處有一位老者蹲坐木凳上,眯着眼拿着小木塊雕刻修複着什麽。他們自成一國整齊有序的忙着,左丘他們進來的時候,都沒有人擡頭看他們一眼。
胡刀鐵騎的親兵們,在柳葉眉的安排下,把一捆一捆的書擡上馬車。柳葉眉、左丘和王道三個人,則跟随着那位賬房先生進了後院一間廂房。裏面端坐着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看起來有四五十歲,正低着頭目不轉睛的操筆寫文章。見他們進來,那人立刻撂下筆,吃驚道:“柳姑娘?”
柳葉眉微微點頭,也沒有介紹身邊的人是誰,徑自說:“好久不見,林先生。”
林先生含笑道:“也就只有你叫我先生”。思勤給他起的外號叫書呆子,感染的底下的人,也全都跟着叫他書呆子。
林之遠,一位考了十年都沒考上秀才的書生。後來思勤四處浪蕩的時候意外救下了崩潰輕生的他,一頓忽悠以後,把他骨子裏的迂腐氣給去了個幹幹淨淨。還掏錢給他開了這間書坊。
林之遠太老實,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用他,可偏偏他恰好在澎湖內,這次這件事,也是真的萬不得已。他們除了例行的生意上的合作,基本沒有私下見面的機會,也怪不得林之遠會如此吃驚。
“公子拖我來辦一件事……”。
這是左丘第一次從柳葉眉口中聽到公子這號人物,聽起來好像是他們這群人的頭目。
“要拿的貨物早已準備好,怎麽這次還勞煩您親自過來了?”
柳葉眉擡手打斷了他,林之遠瞬間明白了不是生意上的事,拱手道:“若是在下能盡綿薄之力,定是萬死不辭……”林之遠說着說着就要開始效忠,肚子裏的墨水像水一樣往外淌,稀裏嘩啦引經據典不停歇。柳葉眉都被驚了一下:怎麽聽着好像叫他去前線、慷慨赴死似的?
柳葉眉再次擡手打斷了他,這才繼續說下去,“我們只是需要安排幾個人留在這裏,把書坊作為臨時聯絡點,但是行動需要保密,需要先生的配合。”
林之遠點了點頭,看表情似乎有點失望,這個人為人老實,卻一直都很有野心,總盼望着能幹出一番大事來。
柳葉眉看出了他的失落,補充道:“實不相瞞,澎湖中最近出現了一件大事,事關朝廷,可能有逆反之勢,若有任何風吹草動,希望先生随時告知我。”
林之遠暗下去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不過沒多久,柳葉眉就後悔了。
柳葉眉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安撫林先生的,沒想到這個木頭似的人當成真事兒似的,自此一天三封信開始告訴她澎湖的動向。大到哪一家富人家殺人賠錢賄賂官府,小到誰家的男人在外面偷野,一不小心懷上了,結果後來才發現孩子還不是自己的。柳葉眉皺着眉天天一邊啃着蘋果一邊看信,她不忍心打擊林先生的積極性,就任他寫。林先生寒窗苦讀多年文筆相當不錯,柳葉眉經過一番心理調整,完全當成話本子看了。
聯絡點安置好以後,陸陸續續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出現在書坊,為了隐蔽,林之遠又購了幾臺家夥什擴大了印刷的規模。
有了聯絡點,順着之前的調查順藤摸瓜,紅蟬會的老巢很快被他們翻了出來。柳葉眉這才知道,這紅蟬會唯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們的頭目都是當官的,官或大或小,可也都是大梁朝廷裏的人——除了葛永清,他依然是一位私塾先生,因此身份很不好扒。知道根底以後,柳葉眉瞬間安心多了。因為她根本不是梁人,不懼他們掌控的天下。
“大人,老巢找到了,接下來您打算怎麽辦?直接去找他嗎?”
“任遠之呢?”
“有人看着他,包括那個孩子。林先生自從知道他是個關鍵人物之後可上心了,一天三遍跑去豬肉攤買肉,生怕他跑了。”
王道笑笑,“他有一顆赤城的心,但天分确實不足。普天之下能通過科舉選入朝廷的人,哪個不是萬裏挑一的棟梁之才。論見識、論人情世故,都要極其通達才行。”
對王道來說,林先生是個很可愛的角色。
“我要去會會這個葛永清,看他還能不能認出我。”王道扶着桌子站起來,柳葉眉眼疾手快的伸手扶他。還是忍不住勸道:“您的身份暴露在他眼前,就相當于暴露在李嘯傾眼前……大人深思。”
“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心裏有數。”
葛永清的私塾坐落在一片楊樹林裏,伴随着朗朗讀書聲,踩着落葉枯枝,王道去見了葛永清。葛永清越老越顯得溫和,性子也似乎內斂了許多,但在看到王道的那一刻,有那麽一瞬,他還是眼見得慌了。
學堂漸漸安靜下來,一屋子的半大孩子在他們臉上來回的看着,揣摩不透這些大人們的心思。
這個學堂看起來很寒酸,裏裏外外統共不過三間屋子,看起來真像落魄書生回鄉辦起的私塾,饒是王道也有點懷疑柳葉眉的調查結果。直到他進了門看見卷書朗讀的那張熟悉的臉。
“永清,別來無恙”,王道率先開了口。
葛永清讓學生們早早散了學,和王道來到了自己的房間。少年身上總有種朝氣,讓人看了,心中便生出了一種活力。王道目送着他們出了窄門。葛永清給他倒了一杯茶,“老師怎麽會來到這裏。”
“陳可辛,你的師弟,前些日子去了,虐待致死。”王道看起來很随和,但是一旦開口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他總是習慣悄無聲息的掌握話語權。葛永清作為他的徒弟,自然很了解自己師傅的這個毛病。但是很可悲,他骨子裏也是個控制欲強的,他也喜歡掌握話語權。這師徒二人性格才能都很相似,這就是王道當初看重他、欣賞他、大力培養他的一點。沒想到卻是養虎為患。
“老師是怎麽找過來的?你我有二十年沒見了。”茶盞送到王道手邊,王道一動沒動。
“他是怎麽死的?”王道直直的盯着他。
葛永清知道連續兩年多,一直有一股力量在暗中調查紅蟬會,卻沒想到幕後的人會是王道。
都快入土了,還停不下折騰。葛永清心想。
“我遠離朝堂二十多年,國已易主,朝廷上的事我怎麽會知道”,葛永清繼續打啞謎,看樣子想和王道杠到底。
王道恍然大悟,好像才看清這個人。不知道是之前的儒雅懂事都是裝出來的,還是多年的仕途艱難把他給磨成了這個渾身毛刺的樣子。
“你與李嘯傾,是怎麽聯系上的?”
“……被貶之後,他救了我一命。”
王道沒想到他會說真話,但看他的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兩個人早已心知肚明。
“我不管你要做什麽,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坑殺賢臣。如今戶部易主,李嘯傾一直與魏王敵對,北伐之戰迫在眉睫,軍需供不上,前線的士兵們怎麽打仗?!”
“老師,我之前也是賢臣。”
王道看着他,“你入魔了。你因為自己的遭遇,就要拿天下人開刀嗎?”
“我沒有拿天下人開刀,也沒有要報複任何人。你看現在的大梁,不比定元年間好多了?”
窗戶紙開始捅破了。
“老師,你應該知道,趙玉恒不适合當皇帝,他坑殺了多少的賢臣良将,就為了收回自己手中的權利。大梁遲早會死在他手裏!”
先祖皇帝臨終前,為自己的子孫考慮的很周到,把軍民財政四種國家大權劃分給了五位大臣。餘出的那一位,就是宰相——王道。也就是說,皇帝的權利,基本都被架空了。當初唐炜喬之所以反叛也是因為這個,他手裏握着軍權,而趙玉恒要把他逼死。
王道也記不清當年和了多少的稀泥,才保住了這條老命。這種幹吃飯不幹活的好事如果按在今上趙無坤的頭上,得把他給樂死。
若是把兩位皇帝的上位順序給換一換,大梁的經濟能提升百年,也不會有蒙古人攻城略地占領北疆的後事。可惜,歷史就是這麽造化弄人。
“好,就算是你的初衷是為了大梁,那現在呢?你看看現在的朝廷,還不如定元年間。”
葛永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老師,你怎麽就知道我的人,不如你的人?”
王道無話可說,他甚至有點被說服了。若是真的有才,能為國家辦事,哪個黨派重要嗎?
直到他想起了魏王。
“那魏王呢?你把他害死的話,誰能頂替這個位置?”
這下輪到葛永清沉默了。
王道乘熱打鐵,“你說你是為了大梁,為什麽我聽聞,李嘯傾和蒙古人有勾結?勾結外侮,也是為了大梁嗎?”
良久以後,葛永清才顫聲回答:“……一國不容二主。一個國家要想迅速發展,權力必須集中。”
“但不應該是現在。”
葛永清沉默以對。
從私塾出來已是正午,馬車疙疙瘩瘩掃着落葉,王道閉着眼小憩,吩咐說:“帶走任遠之和那個孩子,先觀察金陵和紅蟬會的動向。”
他願意給自己的徒弟一次機會,哪怕是叫醒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