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梁軍收拾戰場,于千萬人之中尋找他們主帥的身影,然而幾天幾夜過去了,卻始終找不到。迫不得已往回撤退進入密林中時,才發現已經被砍的稀巴爛的殘肢斷骸,唯有懷中的玉簪能證明此人的身份。
袁址看着手裏晶瑩剔透的玉簪子,忍不住痛哭出聲,他不知道如何向自己的親妹妹交代,更不知道如何向大梁交代。梁軍哭聲喊地,預備殺蒙軍一個回馬槍,整軍趕往微州的時候,卻驚奇的發現蒙古軍都已經撤回漠北了。
袁址趁勢西征,攻下三座城池,最終因辎重不濟只得退回防守,安耐不住的蒙古軍開始反擊,戰争持續了一年,又搶回去兩個。到此北伐以梁軍攻下十座城池、損失一名主帥告終。
消息傳回金陵,趙無坤頭一回勃然大怒,然而他的大怒也只是朝堂上發發脾氣而已,并未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後果。沒有像歷來發怒的皇帝們那樣貶這個、殺那個。
“璟心身上戾氣太重,我早就勸他不要打仗、以和為貴,你看現在……”趙無垠掩面哭泣,不知道是哭自己弟弟的死,還是哭四境軍無主的恐慌。北伐由大梁挑起,蒙古軍勢必加倍反撲——至少每個人都這麽認為——末日就要來了。
“現在還有誰能來幫朕守天下?”一直被城陷的恐懼掩埋的趙無坤在朝堂之上失聲痛哭。他幼時南下逃亡的回憶真是深深地刻在他的骨頭上,此刻恨不能把骨頭都哭碎了。
大臣們自然是百般安慰,一個個哭的比陛下還厲害,有個七八十歲的老臣當場哭厥過去,到不知道是演戲還是真的痛哭,總之沒幾天就陪着趙無垠一起去了。陛下感念其深情厚誼,還給他封了個號,賞賜白銀萬兩。
李府裏,盧貞指尖的黑子落在大理石地磚上,這着實給李嘯傾他們攪了興致。一個個不善的擡頭看向他,陰陽怪氣的質問了些什麽,盧貞一個字兒都沒聽見,他只知道那些在朝堂之上痛哭的人,此刻正在這裏談笑風生,好不慶幸。他依次跨過那些官級比他高的人,大跨步邁向魏王府——他已經六年沒有來過這裏,如今魏王府的陳設從樸素,幹脆變成了一腔白。盧貞猶入幻境,怎麽着也邁不步進那條腿。魂靈脫離肉體而去,恍然回到了當初兩個少年人無拘無束嬉笑打鬧的日子。
管家從裏面走出來,喊了他一聲,“郡王爺,靜太妃邀請你進去上柱香。”
盧貞眨巴眨巴眼睛回過神,逃了,因為他不知道如今的後果究竟錯在誰。如果錯在他,他是沒有臉面對趙無垠的靈位的。
他騎上馬,飛奔向遠郊,當年送他出行遠征的地方。如今才六年而已,已經恍如隔世。
野外天地寬廣,北方隐隐現出一路黑衣遠行軍,飒飒的軍旗上印着巨大的“趙”字……送來的卻是一具裝飾華美的棺材。
盧貞看着他們越走越近,直到擦身過去。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具棺材,想象着躺在裏面人的模樣。現在是盛夏,一具屍體從北疆運過來,早就該臭了。直到此刻他才繃不住眼淚滾落下來。但也唯有在心中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損害了你用生命守護的國家。
靈車被人簇擁着,全國陷入哀悼。靈車的盡頭是皇宮,那裏迎接的是皇帝、百官,和靜太妃。
柳葉眉和左丘被人群幾近擠成肉餅,王道斷論道:“大梁要完了。”
眨眼間左丘已經擠到了最前面,含着淚朝着靈車跪下磕了三個頭。百姓們有樣學樣,瞬間金陵城齊刷刷跪倒了一片。
柳葉眉心道:真不愧是二皇帝。她不想對梁人頭子下跪,趁人不備一躍躍上了房頂。
回去以後,王道舊病複發,咳得血浸透了衣衫,柳葉眉只能一瓶一瓶的給他灌着藥,吊着他的性命。只是病重實在太久,現在是越來越感覺這藥也不好使了。
“其實雪裏紅,是有解藥的”,柳葉眉嘆息說,“只是配方難湊、解藥難尋,當初制造這毒藥的老人家隐世多年,也不知道還活沒活着,一直找不見,這世上只有他知道解毒制毒之方。公子年幼時曾受他指點,但畢竟當時年紀太小,記漏了方子,現在總還差三味藥是不對的。王大人,你若能撐到他研究出來,你就可以擺脫這病榻了。”
王道好不容易壓住咳嗽,“我這把年紀……早就活夠了,只是放心不下我大梁的子民。”
“也罷”,柳葉眉心道:他現在忙于戰争,大概也沒空搭理你。
“柳姑娘”。
“嗯?”
“去,去把左丘找來。”
柳葉眉看着他蒼白的臉有種預感:王道扛不住了,開始交代後事了。
左丘來到之後,如柳葉眉所料,他果然開始交代後事,只是他的後事不是各種遺言惋惜、各種諄諄教誨,而是一個陰謀。
王道說話嗓子啞,被血堵住了喉嚨眼,為了說得清楚,他把話說的很慢:“王爺走了,天下勢必大亂。陛下現在沒了人庇護,終日惶惶不安,萬不能讓李嘯傾趁虛而入,挾天子以令諸侯。你們一定要看着,只等郎才一死,左丘,你拿着那封名單,去控告李嘯傾謀害賢臣。但記着,不要第一時間交出名單,等陛下把李嘯傾壓入天牢之後,再說出名單之事。否則難保陛下不會因為惶恐,而甘願作他人棋子。我看着他長大,太了解他了。
“如今的局面,唯一能和李嘯傾對抗的,就是正統皇權。這世上除了亂世稱王打天下,要想改朝換代,最需要的還是一個正當理由。而我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李嘯傾不配稱王,他沒有這個正當理由。朝廷裏,我們沒有人可以照應,如今,也沒有人能庇護了,唯有拼死一搏。咳咳……”
“大人”,左丘扶着他躺下,讓他慢慢說。
“朝廷裏,到還有一個人可以照應”,柳葉眉說,“只不過是個女娃娃,一個小宮女,不過聰明的緊。”
“左丘,你放心,如今朝廷不敢動你,否則,四境軍隊勢必會造反,因為你也是将軍,你還是魏王爺的人。此計劃最重要的就是時機,萬不可讓李嘯傾率先拿到皇權,否則四境軍起兵造反就名不正言不順了,還會被扣上謀逆的帽子。”
左丘點頭,努力記着計劃中的點滴細節,感覺這輩子上戰場殺人打仗都沒有這麽費力氣過。
柳葉眉卻一針見血:“若是李嘯傾忍住了,沒有急于一時處理朗才怎麽辦?”
“他忍不住,他之前費了那麽多心思,布置了那麽久的計劃,就是為了處理掉魏王這個絆腳石,而今對他來說喜從天降。他借用朗才的張狂做墊腳石,正好收複民心和陛下的信任。此乃難得的機遇,就看誰的反應快了。時機一閃而過,他一定會抓住。”
李府裏同樣吵翻天,如王道所料,李嘯傾想抓住這個時機下手,而魏琪阻止了他。
“魏王剛去,四境軍心不穩,難保沒有起兵造反之勢,舉國還處在哀悼之中,朝廷現在需要穩當點,別給那些兵油子們抓住借口造勢”,他悄聲道,“否則你要一個四處是火窟窿的天下幹嘛?女娲補天嗎?”
“如此良機實在難得,若是一舉抓住皇權,我看這天下人誰敢不從?”
“愚蠢,你竟能說出這種話,豈不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魏王一死,按理說軍權如今也統歸陛下管,但你也得看陛下能不能管得住。如今天下未定,四境總兵虎視眈眈,北疆打得那麽慘,那些沒調去北疆戰場的兵手不知道有多癢了,正愁找不到仗打呢。”
“我看未必”,開口的是葉子堔,“大梁建國百年,百姓們生活還算安康,吃喝不愁的情況下他們是不會想着去造反的。”
魏琪對他皺眉使眼色,示意他剛剛是故意把話說重的,葉子堔掃了一眼改口道:“不過魏大人說的也有理,若等天下穩定,陛下一個整日吟詩作畫的人是絕對管不了軍隊的,以陛下的謹小慎微,到時候軍權必将下發,那自然是落到了樞密使,魏琪大人的手裏,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好辦事多了。”
魏琪心髒“咚”的一聲,沒想到自己一番好心竟被葉子堔算計了。果然,李嘯傾用懷疑的眼神看向他。
魏琪穩住心神找補道:“我是怕我們多年基業毀于一旦,沒有軍權一直以來都是我們最大的弊端。萬事都得小心。”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了,魏琪知道,以李嘯傾的多疑,難以再信任他。
這次的冒險,李嘯傾是鐵了心闖定了。
臨出門前魏琪對他鄭重作了一揖:“祝你,馬到成功。”
出門後,魏琪和葉子堔閑聊:“一直知道你聰明,想在仕途上博得成就,如今看來,恐怕不止如此。”
“魏大人多慮了”,葉子堔敷衍他,“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沒名沒姓沒背景,還能有什麽宏圖遠志?”
出得李府的門,魏琪的馬車正等在門口,葉子堔掃了一眼,出門右轉。魏琪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也沒想明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有一點他很确定,那個年輕人他扳倒了劉邺,離間了自己和李嘯傾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