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漠北,和林。思勤從戰場上把趙無垠帶回草原深處以後,三天三夜沒睡覺,才止住了他的血,補上了他被戳的稀巴爛的五髒六腑,自己多年累積珍藏的藥材用了個幹淨。他撐到阿木古郎退兵回來,思勤問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思勤把未退甲胄的阿木古郎從軍營裏拽到趙無垠的病榻前,逼問他:“你自己看,到底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思勤就是要他看見趙無垠氣息奄奄的慘樣,他很明白阿木古郎有多殘忍,包括對待自己。他喜歡他,很喜歡,面對自己的弱點,狼王向來喜歡掐死在萌芽裏。若不是讓他見一面,只怕激不起心裏那點憐惜,随口一句滅了,眼不見心為淨。

若是在其他時候,他眼不見心為淨也就罷了,只是而今在這漠北王朝,四周除了沙漠便是草原,連片山頭頭都找不到,若想取得珍貴草藥給魏王續命,必須要有阿木的幫助。和林是蒙古的都城,只要阿木一句話,各國的貢品不出一月便能繳上來。

“說,要死的還是要活的?”思勤又問了一遍,帶了點威逼利誘的氣勢。

“……活的”,阿木嗓音幹啞,遲疑半晌。

“好”,思勤松了一口氣,“那你去派人給我找幾味藥,越快越好。”說着,他抄起筆開始寫方子,“他可能中毒了,現在體質太虛尚且看不出具體情形,若是真不幸被我料中,那這些藥就不能斷。”

他将方子塞給阿木,阿木正盯着趙無垠胸前的一攤紅出神,赤裸裸的目光時而掃到臉上,蒼白而沒有血色,像是冰凍的人。他的臉上分明刻着:如果你能一直這麽睡着,那就好了。

思勤不由分說打斷他的幻想:“你再晚些日子,他不僅能一直這麽睡着,他還會腐爛、發臭,被蛆啃食全身。”

他越說越惡心,阿木古郎實在聽不下去了,接過藥方轉身走人。思勤在背後氣得不行,用煮好的草藥為趙無垠擦拭傷口。自從把這人帶回來,他一天都沒睡過好覺,連着脾氣都急躁了不少。這麽下去,只怕眼前的人還沒醒,自己就先倒下去了。

半個月過去了,阿木古郎送來了三倍多的草藥,大概想讓趙無垠泡澡用。思勤卻沒空可憐他的一番癡心,整個心思都挂在魏王爺那氣若游絲的脈搏上,夜晚都不敢多睡。趙無垠病的皮見骨,他也跟着累的皮見骨。

沒辦法,放眼丈量這漠北,能救得了眼前人的也就只有他了。蒙古人天生對草藥不敏感,這麽多年他教的徒弟沒有一個出徒的,純屬浪費時間,如今也只能做一些磨磨藥之類的苦工。

阿木古郎的歸來,帶回來一些俘虜,也帶回了南方的消息,消息像被他帶起刮來的一陣風一樣刮進漠北——

“你們知道嗎,魏王爺戰死沙場,大梁正在國喪呢……”

思勤磨藥的手頓住,瞬間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若是沒有确鑿的證據,一朝王爺、四境統帥,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判定死亡呢?也虧得阿木古郎在那麽混亂的戰場上還能想到這一招。

阿木絕了他南歸的後路,連談判的餘地都沒有。所以他這是想做什麽?把他留困在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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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思勤憤憤道,手中的藥杵搗的飛快,“在自己心上人身上戳刀子,疼不死你。”

在思勤的悉心照料之下,趙無垠的脈搏逐漸穩定,他放下了一半的心,閑下功夫便将那幾大車草藥做成了藥丸、藥粉之類,以備不時之需。他每天鼓搗瓶瓶罐罐,這草原上沒人看得懂他在做什麽,不過他向來如此,也沒有人多餘問一句。思勤的日子過得很清閑。

軍隊撤回漠北以後便開始休養生息,阿木古郎安撫好家屬和俘虜之後來的勤快了些,有時候會幫着他照應。難為他白天應付完難纏的對手,晚上還記着來走一遭,不知道昏迷中的趙無垠如果知道了這一切該作何感想。思勤嘆息一口。

是夜,思勤端着藥掀開門簾,正看見阿木握着趙無垠的一只手——看來近日的相處讓他膽大了不少,都敢動手了。

思勤咳嗽一聲,阿木古郎遲鈍的反應過來,這才抽回自己趁火打劫的手。思勤走近将茶盤放下,端起藥碗遞給他,問他他要不要親自喂。

阿木古郎接過,平日拿大刀的手拿起湯匙顯得尤為笨拙,喂一口,能灑出去半碗。

最後思勤實在看不下去了,狠心打斷他難得一見的溫情,“哎,還是我來吧,照你這麽喂下去,他還沒醒過來就先被你嗆死了。”

思勤給他喂了藥,換了紗布,傷口太深,還是沒有結痂,不過好在血是止住了。包紮好之後,又給床上的人換了個姿勢繼續躺着。昔日戰場上威風凜凜的統帥此刻像個人偶,任憑他擺弄。

思勤說:“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這話是用來安慰阿木古郎的,“醒來只是時間問題。”

“……我的事情只同你說過”,夜深人靜适合談心,阿木突然脫嘴而出。恍然間,他又變回了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而不是殺人不眨眼、算無遺策的狼王。但思勤知道,人終究是變了,這些年争儲、殺兄弑弟,四境被他打了個遍,他都看在眼裏,因為他始終跟着,自己的手也幹淨不到哪兒去。

“我記得,在南下的時候。所以你們當時的計劃是什麽?不會是把他擄回來吧?”

“呵,我倒真想那麽做”,阿木古郎笑笑,“不過這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沒想到陰差陽錯讓你給辦成了——我沒有什麽計劃,我就是想贏。”

思勤默然,“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話剛說完,趙無垠便輕咳了一聲。很輕,手指微動。但阿木手撐着床沿,一副急欲起身而走的模樣。

思勤揶揄道:“雖然你們有家國仇恨,還有私情未了,但你也不至于吓成這副模樣吧?他一個病體之軀還能吃了你不成?”

“還是你怕他恨你”,思勤說,“或者說,怕看到他恨你的樣子?”他眼睛裏的光似乎要撕裂這片夜,比燭火還要明亮。

阿木古郎一句話都說不出,他和思勤太親近,沒必要像在大臣們面前那樣端着形象,再來思勤太了解他,打蛇打七寸,一語中的。

“自從撕破了臉面,一句話都沒說過吧。知道必然沒結果的事,就不要存着一些幻想了,等他醒了放他走吧”,思勤溫聲勸他。

“不行”,阿木冷聲道,“我不可能放虎歸山。”

思勤留給他一些顏面,沒有戳破他真正的意圖,俯身給趙無垠掖好被角,“那你就當這漠北沒有這個人,你這個禍害,沾誰誰倒黴。”他是在暗示阿木古郎不要把朝政上的争端引到趙無垠身上,畢竟這人也是個禍害。仗打了這麽多年,蒙古裏沒有一個不恨他的,出個門光口水都能被淹死。

第二天,阿木便沒有再過來。思勤感嘆,能當王的人果然不一般,這撕心扯肺的感情說掐死就掐死,人說不見就不見。

第四天,趙無垠情況好轉,呼吸聲勻了,臉上也有血色了,思勤就知道,人活過來了。畢竟年輕,身體也好,活氣兒回來了,過不多久就會醒了。

第十天,院外突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思勤掀開帳子出去,看到的是三重把守的重兵,連房頂上都布滿了人。他推開院門明知故問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那身着甲胄的蒙古兵面不改色呵聲道:“狼王有令,這個院子除了思勤公子誰也不能出入!”

思勤掃了一眼院子裏烏泱泱的人,憤憤道:“這麽大點院子都不讓出門,他要把人憋死?!”說着他轉身去找阿木古郎算賬。

思勤并不知道,在屋頂上埋伏的弓箭手裏,有一個長得極像蒙古人的梁人。在他走後偷摸下了房頂——薛鴻飛。

按照計劃,在刺殺魏王、北伐戰敗之後,李嘯傾掌控了朝廷會第一時間把他調回金陵。但是後來得知金陵失手,他本人也已經暴露,不可能再隐藏在大梁的隊伍裏,只得被迫無奈跟着阿木古郎來到了漠北。

不管是因為當初被袁址降職調離京城,還是後來一直被趙無垠打壓不起重用,薛鴻飛作為李嘯傾的一枚棋子,都不可能放過魏王。

此刻他偷摸下了房頂,掀開了門簾,就看見了病榻之上的趙無垠——昔日風光無限的魏王爺,而今奄奄一息。薛鴻飛冷哼一聲,想着若是就此給他一刀,阿木古郎一定會追究,阿木前幾天天天來守夜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況且還有思勤在側撐腰。

凡是重要的人物,都不能死的太草率,包括敵人。這是李嘯傾教他的。

薛鴻飛從懷裏掏出一白瓷瓶,白色的粉末迅速化開在水裏。他聽聞魏王已經恢複了知覺,過不幾天就醒了,如此給他灌下去怕不會乖乖聽話,還容易打草驚蛇,于是眼睛挪到了他胸前的那一攤紅,不由分毫的倒了上去。

趙無垠疼的皺眉,蜷縮着手指,徒勞無功的想握緊。但沒多久便失去了知覺,再次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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