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南迪成了這間院子第二個可以自由出入的人,趙無垠不勝其煩,但她能帶來外面的消息。

“你知道嗎,梁人以為你已經死了,國喪三年,沒想到你居然在這兒。不過看你這番模樣,恐怕還活不到三年。”

趙無垠把藥切成片,垂着眉聽她叨叨叨。南迪又說:“邊疆現在還打着,都是因為你死了,那些梁兵一個個殺起人來跟瘋子一樣,邊境現在可一點都沒安穩。不過最近嘛,聽大哥說離戰争結束不遠了,因為他願意退一步,主動求和,我卻不明白為什麽,其他的部族也不明白,給他找了好些麻煩,朝會上亂糟糟的。但自從我歸來卻隐隐看出,這一切好像都是因為你。”

趙無垠的手這才頓住,看向她:“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不明白?”

趙無垠心道:我要明白還用問你?北伐的時候他可一點沒有手下留情,哪裏像是如此仁慈的人。被人打上門還退回防守、主動求和,一點不像阿木古郎的風格。

“因為你們內部争儲,分不出心思在邊疆上”,趙無垠懶散道。

南迪被戳中了心,在旁人面前決不可玷污自己的國家,反駁道:“你們大梁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們那個傀儡皇帝,也只會被奸臣擺來擺去……”

“南迪”,阿木古郎突然從背後出現,語氣略帶威脅。趙無垠面色凝重,從這句話裏已經猜到了金陵的局勢。他在這兒是越來越待不下去了,就這麽一天天毫無意義的續命,還不如當初戰死沙場。毫無意義的混日子,和死也沒什麽區別。

“南迪,我告誡過你不要亂說話,禍從口出你還不懂?”

趙無垠不理這兄妹二人的争論,機械似的一刀一刀切着藥片,心思卻早已飛回千裏之外的大梁。他知道他融合心血一手建立起來的體制,正被某些人蠶食鯨吞。

一只手搭在他的脈上,趙無垠躲了一下下意識的拿起刀回防,差點削了阿木兩根指頭。

“喂,臭小子,你別不識好歹!”南迪驚叫。

阿木古郎說:“我只是想看下你的病。”

“大哥”,南迪恨他的退讓。

“一時半會死不了”,趙無垠說。此刻出于禮儀應該說一句“謝了”,然而他實在說不出口。把切好的藥包起來,四處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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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垠一臉的愛答不理,阿木卻沒有要走的趨勢,半晌才問出一句:“你恨我嗎?”

趙無垠知道,他指的是隐瞞身份去他的駐地放羊故意接近他一事,于是就事論事說:“沒有什麽恨不恨的,一切的仁慈在戰争裏都是一種獲得利益的手腕罷了。”

阿木古郎點點頭,似乎從烏日格瞬間又變成了阿木古郎,體面的寒暄幾句拉着南迪走了。

思勤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他白天被叫去給一家牧民的牛接生去了。臨走前人家給他幾個蘋果當謝禮,是草原上的稀罕東西,他帶回來打算給趙無垠補營養。

“喲,挺能幹嘛”,思勤踏進門看了看打理的整整齊齊的藥鬥,又看了看蜷縮在塌上的趙無垠,“你怎麽無精打采的?”

趙無垠仰起頭,語氣故作輕快地說:“我想離開這裏。”

思勤将蘋果放下,坐在他身側誠懇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木不會放你走。”

趙無垠提起一絲慘白的笑:“他今天來過了。”

思勤臉色微變:“他來這裏做什麽?”

趙無垠搖搖頭,他沒有明白那兩個人過來的意義,也許并沒有意義可言,“來找南迪的吧,說要看看我的病……”

毒性不合時宜的發作,他感覺自己如火中燒,燒的天昏地暗。思勤扶他躺下,給他喂了幾粒藥丸進去,趙無垠和着血吞下。等神識恢複了一點清明才喃喃的說:“如果我逃走了,你會不會出賣我。”

“這裏是蒙古的都城,重兵把守,你逃不出去。……就算你逃出去了,你這幅身體穿過茫茫戈壁,不要命了?”

也是,如果當初戰死沙場,也比現在病死榻上要好得多,還少遭這麽些罪。

思勤見他不說話,這才追問道:“阿木過來說什麽了?”

“他說要看看我的病,還問我恨不恨他。他也懂醫術的嗎,還會把脈?”

思勤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趙無垠閉着眼沒看見,“是我教他的。”

趙無垠眉頭緊皺,像是被某種力量拽的昏沉了過去,思勤給他掖好被子讓他好好休息,面色凝重的看着搖曳的火堆發呆。

第二日清晨一睜眼,便看到思勤繼續他的老本行:抓藥、磨藥、搓藥丸。

昨天半夜模模糊糊醒來,頭昏腦漲的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恍惚間看見思勤趴在他的床邊沉睡,頭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發帶,他看着眼熟,擡起手在發帶上摸了摸,果然,發帶內裏刺了一個“趙”字。

“你在發什麽呆?”思勤擡頭問他。

趙無垠搖搖頭,感覺腦袋裏是一片漿糊,一搖就慌浪浪的響——頭痛欲裂。

思勤走過來,趙無垠一直盯着他的頭頂看,卻沒有看到想見的東西,最終确認那果然是一個夢境。

思勤給他把脈,整理睡亂的頭發,挽好發髻。看他一臉懶散的沒睡醒的樣子,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臉頰,趙無垠這才被他逗弄的回過神。

“這毒太遭罪了,要死不死的,還不如當即死了痛快。”

“我廢了那麽多心思保你的命,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思勤語氣充滿了怨憤,讓趙無垠覺得自己死了是一件很對不起他的事。

“我要出去兜風”,他固執的說,像是渾然不顧的小孩子,“我快憋死了。這裏的夏天就這麽短,再過些日子等入了秋,你更不讓出門。”

他語氣裏滿是哀怨,讓思勤反思把他困在這裏實在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

“你這是在對我撒嬌嗎?”思勤笑道。

趙無垠被噎了一下,回過味兒來覺得不對,“你當我沒說”,說着翻身又要躺下。

思勤得理不饒人,“害羞什麽?你只要說一個‘是’,我就想辦法帶你出去。”

“休想。啧,不想帶就不想帶,玩什麽欲擒故縱?”

真不知道是誰在欲擒故縱,思勤心道。俯首問趙無垠:“想去洗澡嗎?”

趙無垠兩眼放光轉過身:“你們這兒還有洗澡的地方?我身上都快臭了。你們的水,也不支持泡澡,每次都是用濕抹布将就一下。”

“今晚就帶你去泡澡。”

“你說真的?——你騙我。你說過,這裏的晚上能凍死人。”

“真的帶你去,但你不能看路,需要遮上眼睛。”

“不去了,神神秘秘的。”

“你确定?現在是盛夏尚且可以過去,等到了七月,晚上可凍得連門都出不了。”

趙無垠轉過頭,和思勤眼神對戰良久,最終“勉為其難”的同意了。

到了夜裏,思勤已經準備好二人的換洗衣服,又給趙無垠披上一件厚實的頭蓬,把他從頭到腳包的嚴嚴實實,這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白绫給他遮上眼睛。

“你怎麽帶我去”,趙無垠問道。

思勤在他腦後打了個結,“抱緊我就行。”

趙無垠就笑他,“矯情。我輕功恢複的還不錯,你拽着我的手,我可以跟着你去。”

思勤容不得他多說,背上包袱,把人攔腰抱了起來,三兩步便飛上了天。半空中,他打開了早已準備好的天翼,直飛到了雲層之上。

趙無垠被他抱在懷裏,外面呼嘯的風被隔在鬥篷之外,他一直都知道思勤身份神秘,但就是忍不住信他。這種信任,就好像一開始在他心裏撒下的種子,只等見了人,便長成了參天大樹。就像現在,他很想靠在他的肩頭,感覺這樣好像更舒服一些。但還是因為兩個字,“矯情”,所以他一直忍着。等他再落地時,便感覺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氣候,空氣裏彌漫着濕潤的水汽。思勤解開他眼上的白绫,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泛着熱氣的湖泊。這明顯是在一座山頂,因為周圍還覆着白雪。

“這是什麽地方,竟然還有溫泉?”趙無垠解開身上的披風,一個猛子紮了進去,濺了思勤一身的水。他擦拭半天,再擡頭時人已經不見了。思勤連忙解開衣服,也跳了進去。游至湖中央,忽然有一只手拽着他的腳腕,思勤忍不住往回扯了一下,回頭便看到趙無垠挂着一臉水對他笑。

“沒想到你水性這麽好”,思勤笑着說。

“以前天天跟袁将軍在塔瓦裏游水,從小游到大的。”說來,他自十歲去北疆,還從未有人像眼前人這樣溫柔待他。趙無垠感覺自己都被慣壞了。

“思勤,問你個問題”,趙無垠游出去很遠才朗聲說話。

“你說。”

見他一直沒有開口,思勤正要游過去。

“你對誰都這麽好嗎?”

思勤立馬僵在水裏,“……不是。”

“哦。”趙無垠沉進水裏,沒多久就出現在岸邊。思勤想了想,還是游了過去。

“為什麽想問我這個問題?”

趙無垠搖搖頭,“頭發蒙了。”

在熱水裏泡了一個時辰,困意襲來,二人換好衣服,思勤給他遮好眼睛,用鬥篷把他包成了粽子,還是原來的姿勢,抱着他就從山上跳了下去,而後逐漸升高,消失在雲層之上。只是這一次,趙無垠困倦的靠在了他的肩頭。

落地的時候,趙無垠便驚醒了,模模糊糊睜開眼,只是沒等他兩條腿站直,便感覺被人打橫抱了起來。這個姿勢極不适應,他的困意被一掃而空,一臉驚愕的看着眼前的那張臉——很白,五官極周正,尤其是那雙眉眼,長得真好。他就這麽就近看了一眼,發現挺好看的,于是沒忍住又多看了幾眼。

思勤将他放在榻上,厚實的被子裹嚴實,趙無垠還在看他,他這才沒忍住問他道:“你看什麽?”

趙無垠含笑道:“我只是突然發現,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思勤的臉瞬間燒了一片,燒的眼睛都有點水靈,“哥哥我一直長得挺好看的,你才發現?”

趙無垠自知說錯了話,思勤是在幫他圓場,于是識趣的窩進被子裏昏沉沉睡着了。在他睡着的時候,感覺被人喂了幾粒藥進去,身體頓時覺得輕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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