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話音剛落, 薛璎那點氣定神閑的笑意霎時凝在嘴邊。牆上牆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嘗知道這話講得太快了,眼下連她起碼的信任都未得到, 絕非表白心跡的好時機。可他必須給自己今夜的行徑一個糊得過去的理由。寧願一時為她所厭, 也不能叫她對他偷盜的意圖生出懷疑聯想。
他緊張得滾了一下喉結,被薛璎瞧得一顆心都快撲到嗓子眼, 面上卻仍強撐正色,跨坐牆頭, 支得腰背筆挺。
姿勢不好看, 氣勢不能輸。
他就是喜歡她, 喜歡得見不得她跟別人好,心虛個什麽?
這樣一想,他不避不讓迎上她驚疑審視的目光, 卻不料她瞧了他一晌,也不知信是沒信,忽然說:“風大,你說什麽?”
“……”魏嘗看了眼院中一棵片葉不動的樹, “我說……”
“下來。”
他“哦”一聲,握着兩卷簡牍長腿一跨,一躍而下, 站到她面前後,幹巴巴地沒話找話:“來了。”
薛璎默了默,手一攤,又兇又快地道:“拿來。”
他遲疑着将兵鑒遞過去, 見她一把抓過,扭頭就走,走兩步又停下,背着身說:“下不為例。”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魏嘗悲涼望天。裝聾就是拒絕吧。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上輩子她代弟為質,他一心道她是個弱不禁風的男娃子,一個勁欺負她,這下好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更要緊的是,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衛厲王跟寶冊的聯系,怕也瞞不住了。
如他所料,薛璎疾步回房後便揮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臉,而後坐下,将兩卷兵鑒攤開了擱在案幾上,看前兩行時,腦袋裏仍是魏嘗又蠢又認真地跨坐牆頭的畫面,待瞥見注釋,卻一下收回神思,将他抛去了九霄雲外。
這字跡怎麽這麽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記起究竟,扭頭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簡牍,将兩者擱在一道對比一番,眉頭漸漸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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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一為衛國文字,另一為陳國,但當年兩國地域相近,字形差異并不大,因此好幾處落墨筆鋒竟是如出一轍,像得不似巧合。
難道說,兵鑒與寶冊為同一人所書?那麽倘使衛飏所言不錯,策論的作者便是當年的衛厲王了。
可這又怎麽可能?衛國國君有何動機立場,助她大陳一統六國?
薛璎驚疑不定之下,突然記起三十年前衛境邊上那一戰。
如果說,衛厲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軍,而是她陳國的幫手,那麽當年宋國莫名其妙吃了敗仗,豈不就說得通了?而這些年,不論時勢如何變化,阿爹始終不動衛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變得合情合理。
她被這猜測驚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動不動,半晌後,叫外頭仆役喚來傅羽,吩咐她趕緊整理出與衛厲王相關的典籍,說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請來魏嘗。
她并不願意那麽快跟這無賴再打照面。卻有個問題要試試他。
魏嘗還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實則心裏頭已作好準備,待薛璎拿出兵鑒給他看,問他有何發現時,就将提前打好的腹稿繪聲繪色講了出來。
他仔仔細細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訝異:“這注釋的字跡好像有點眼熟……”
“在哪兒見過?”
“那倒不記得了。”
倆人一問一答完,似覺這一幕很是熟悉,像極彼時魏嘗初入公主府的場景,擡頭對了眼,又因這點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竊喜一個別扭,齊齊飛快撇過頭去,掩住情緒。
站在一旁整理書簡的傅羽無端嗅見一股詭異氣息,悄悄看了倆人一眼,而後輕輕扭回了頭。
薛璎清清嗓子:“沒事了,你回吧。”說罷便低頭翻起兵鑒來。
魏嘗知道他的危機暫且過去了。
只要一句“眼熟”,即便薛璎曉得他裝傻,也足可證明他确是寶冊的知情人。那麽,就算她如今不喜歡他,也不至于當即趕他出府。
他底氣一足,便大着膽子得寸進尺,問道:“長公主,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還老添亂,是不是有點讨人嫌?”
薛璎垂着眼,一副懶于搭理的模樣:“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行。”
“那如果我找點事做,來贖這吃住的銀錢,會不會叫你對我改觀一些?”
“不會。”
“……”
見他面露挫敗,薛璎擡頭,眼風如刀,冷淡道:“有話直說,想兜圈子出去兜。”
魏嘗輕咳一聲:“那我就直說了,我考慮多時,有一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說了,還是出去兜圈子吧。”
“……”
她這一點就炸,氣急敗壞的模樣是怎麽回事?
魏嘗暗暗品啧了下,後知後覺意識到,照薛璎那種口不應心的脾氣,從他表意起,她便這麽兇巴巴的,該不會實則內心非常觸動吧?
想到這裏,他的唇角忍不住一點點揚了起來。
薛璎見他自顧自笑得春風滿面,一陣莫名其妙,手裏的兵鑒半晌也沒翻過一頁,正煩躁得想叫人将他拖出去,忽又見他重振旗鼓,一副“別氣餒,再接再厲”的自我鼓勵模樣,道:“長公主,‘不情之請’是謙辭,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請。你真不聽聽?”
薛璎皺着個眉頭沒作聲,他便趕緊接上:“其實我對有刀兄敬仰已久,今日又為他一頭沖進火裏的飒爽英姿所折……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我想成為一個像有刀兄那樣有用的,能夠造福于公主府乃至全大陳的人。”
薛璎觑他:“想入羽林衛當差?”
“是的,長公主。”
魏嘗方才想清楚了,他表意被拒,難保薛璎不會自此對他敬而遠之,與其成天到晚找借口接近她、磨纏她,不如正正經經找個她瞧得起的活幹。
近水樓臺先得月,羽林衛就是個不錯的差事。
薛璎卻斂色道:“我說過,我大陳的仕人必須身家清白,小兵小卒也一樣。有刀雖是孤兒,但他有來處,有生父生母,你呢?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有過去不好嗎?”他脫口而出,“我的過去從招賢臺那一刻開始,往後都是你。”
一旁傅羽擺放木牍的動作一頓,屏住呼吸僵着個手腳一動不敢動。
這氣氛,好像不太對啊。
她偷偷斜睨着去瞧,卻見薛璎掃來一個眼刀:“還沒理完?”
她忙稱“快了”,低下頭繼續幹活。
薛璎再開口時,直接忽略了魏嘗方才那話,說道:“我身邊羽林衛皆是聖上從建章營內破格選派賜下,你要想從天而降,絕不可能。要麽按規矩去城外軍營先練上三年,要麽,讓所有人都肯服你。”
魏嘗一聽,興奮得拳頭一緊,說他明白了,而後心滿意足告退。
可翌日,薛璎就後悔給了他機會,因為天還沒亮,後院習武場便傳來震天的嚷聲,吵得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仔細一聽,似是打拳的吆喝聲,一聲高過一聲的“吼”與“哈”。
這群人中邪了?
她忍無可忍從床上坐起,叫來婢女詢問,恰見傅羽匆匆入裏,喘着粗氣與她道:“魏公子天沒亮就把有刀他們全拖了起來,說殿下叫他帶大家練兵。”
她眉梢一揚:“我何時說過?”
“微臣也問了,魏公子說,他昨夜夢見殿下,夢裏的您這樣交代過他……”
薛璎被氣笑,又說:“那練兵就練兵吧,這是鬧什麽?”
“大家在練魏公子獨創的熊拳,喊得響的,午膳能得半兩牛肉。”
擅借她名頭不夠,還拿她牛肉去服衆?這姓魏的臉皮可比城牆厚。
可話說回來,半兩牛肉就叫這些個羽林衛掏心掏肺了?她平日裏究竟是怎麽餓着了他們?
“不過您別說,那拳法還真帶勁,簡直……”傅羽話未說完,練武場那頭轉頭又傳來丁零當啷的響動。
薛璎伸手一指後院方向,眼色疑問。
“可能……”傅羽想了想道,“改練花槍了……”
薛璎當即起身洗漱穿戴,登上練武場牆外高閣預備一看究竟。她到時晨曦微露,底下羽林衛排得齊齊整整耍着槍,魏嘗站在最前頭,一雙眼盯數十人,依舊游刃有餘,聲色洪亮。
“行四東七,下盤放穩!”
“行六西二,槍尖壓低!”
“行三東四,眼睛往哪擱,我頭頂有花?”
他順他目光回頭望去,就見薛璎負手站在高閣圍欄邊,正瞧着底下。
哦,還真有。
魏嘗目光尚且流連于高閣,後腦勺卻像長了眼似的,嘴裏喊出一句:“行五西一,行五西二,槍要撞了!”
話音剛落,“铿”一聲悶響,兩柄長-槍撞在了一起。
薛璎沒作聲,倒是一旁傅羽驚得瞠目:“這是怎麽辦到的……”
沒有什麽怎麽辦到的。
她叫魏嘗服衆,他花一個時辰不到,從黎明未至到雄雞打鳴,便叫所有人聽從他的號令。而這裏頭,起到關鍵作用的,不是她的名頭也不是她的牛肉。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将者。
一套槍法使下來,魏嘗仰頭沖薛璎一笑,而後朝人群裏道:“哪個有眼力見的,還不給長公主搬張坐榻來?”
薛璎原本已經準備下閣,見羽林衛聞言齊齊向她望來,一陣雀躍,似乎都誤道她是特意來瞧他們操練的,只得站住不動。
這個魏嘗。
她心底冷哼一聲,揚了聲道:“順帶将我書房裏頭,飏世子送的那幅帛畫也拿來。”
魏嘗:“……”
非要這麽掰回一局才高興?
他咬咬牙,沖羽林衛道:“能不能把槍耍得比飏世子的帛畫好看,叫長公主一雙眼就盯着你們瞧?”
“能!”
“再來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槍來。
薛璎原本只是氣不過才叫人拿來帛畫,見狀倒真預備專心賞一賞,待下人将畫取來,當即便作興致大盛模樣,将它鋪開了瞧。
這畫送來已有一陣,說是描的一處衛地風光,她收歸收,卻一直不記得看,眼下還是第一次。
黃白的絲帛在案幾上緩緩卷開,一幅雲泉飛瀑圖霎時映入眼簾。
薛璎的神情卻不知何故驀地一滞。
入目是草野生花,飛瀑懸河,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略幾分沙啞的男聲,有個人調侃似的笑說:“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璎微一晃神,不知這聲響從何而來,待擡頭往四面望,卻聽傅羽驚訝道:“殿下,您好端端怎麽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臉,竟見指尖濕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