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醒,宿舍裏的鬧鈴開始此起彼伏地響。
她們幾乎在睡夢裏穿上迷彩服,掙紮着爬上車,向軍訓基地出發。
就此拉開為期二十一天的軍訓序幕。
兩個多小時後,十幾輛大巴車将這群叽叽咋咋的新生一股腦傾倒在山坳裏一處平整的操場上,等候多時的教官們走過來,開始按名單整隊。
在教官扯着嗓子的訓話聲中,紀然耷拉着腦袋,緩解暈車的不适。
男生們的速度明顯快過女生,當女生因隊伍稀拉松散,立在日頭下聽教官訓話時,男生們已經邁着得意而又顯擺的步伐,一列列從她們身邊走過。
山間的空氣中彌漫着松針的味道,時間剛過九點。夏末的日頭照在他們身上,如同附了層躍動而又神秘的色彩。十八九歲的他們穿着清一色的迷彩服,擦肩而過時都在異性面前鼓動着砰砰的心跳,故意不去正眼看任何一個她或他,卻又用餘光關注着他們或她們的一舉一動。
紀然頭重腳輕地站在隊伍裏,後腦勺在椅背上蹭成了雞窩而渾然不覺,也和隊伍裏的其他女生一樣,目視前方,實則默默觀察着正從她們身邊走過的男生們。
高低錯落的隊伍中間,有那麽幾個鶴立雞群的存在,紀然一眼就認出了姚遠。
他的冷白皮十分紮眼,眼皮一雙一內雙,因為瘦,臉頰微微凹陷,更加凸顯出古希臘雕塑般的挺直鼻梁,緊抿的唇像是對周遭的一切都不甚滿意的樣子。
嗯,想起昨日傍晚在小賣部的相遇,她再次對自己說,他就那樣一人。
長相同性格。
姚遠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注視,臉微微朝這個方向偏了偏,給了一個線條流暢完美的側臉,站在紀然身旁的齊格格小聲說:“快看那個男生,哪個系的?12級校草啊。”
“建築系。”紀然小聲回答。
“你認識?”齊格格驚訝。
“嗯,高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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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你倆梁山伯祝英臺呀。”
“別瞎說,我們不熟。”
齊格格翻了個明顯不信的白眼說:“謝謝,我們也不熟。”
紀然還想說什麽,被帶她們這個班的郝教官厲聲打斷:“誰想說話到前面來,我讓你們一次說個夠!”
兩個女生趕緊噤聲,跟着隊伍開始往山腳下的營房走。
軍訓基地不比大學宿舍,條件要艱苦的多。
女生營房是兩幢長條形的四層樓,十二人一屋,上下鋪,木板床上只有一層薄薄的單褥。
每層樓的盥洗室在最頂頭,樓上水壓不夠,出水很慢,住在三、四層的只能去一層接水,導致不管何時想要用水,總要排大長隊。
紀然住二樓,還算幸運。
找到各自床鋪後,還沒來得及收拾,樓下的哨聲急促地吹起來,幾乎每個屋裏都傳來一陣混亂的尖叫聲,繼而是雜亂的腳步跺向樓梯的“嗒嗒”聲。
教官們站在樓下,忍受着這無組織無紀律的雜音,皺了皺眉,相視一笑。
女生們跟後面有鬼追似的,争先恐後地從營房兩側的門裏潮水一般湧出來,很快找到自己的教官站好隊。
第一天的第一次集合,最慢的那位同學要罰唱一首歌。
剛才整隊時教官已經提前打過招呼。
唱歌不算什麽,但誰都不願意在衆目睽睽下罰唱。
紀然和齊格格在隊伍裏站了十幾秒後,看到最後跑出來的是一個身材臃腫的女生,足有她兩個人合起來那麽胖,不禁投以同情的眼神。
“姓名?”
郝教官問。
“楊清楓。”
“哪個班的?”
“四排三班。”
女生呼哧帶喘地回答。
郝教官面無表情地說:“四排三班的楊清楓同學,你唱首歌吧。”
四周一下靜得出奇,仿佛可以聽見每一陣清風拂面的聲音。
叫楊清楓的女生大概料到了這個結局,深吸了一口氣,算是平複了剛從三樓沖下來的雜亂呼吸,也不扭捏,張口就唱。
第一個聲音剛出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美聲,女高音,專業水準,唱得是《卡門》裏的詠嘆調。
“我去!”齊格格驚呼:“人不可貌相啊!”
紀然憋着笑說:“你們快看郝教官。”
齊格格順着紀然的視線看過去,面色黝黑的郝教官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楊清楓看,瞳孔放大,雙唇微張。
“那是崇拜呢,還是見鬼了?”齊格格低着頭笑。
“噗嗤。”紀然沒憋住,笑出了聲。
可惜很不是時候,正趕上楊清楓唱完,全場還沉浸在她的餘音繞梁中。
四周仿佛比剛才更靜了。
不合時宜的笑聲清晰而又刺耳,将紀然暴露地太過明顯,郝教官剛才還一眨不眨盯着楊清楓的眼,瞬時換了個溫度射到了她頭頂上來,幾乎毫不費力,就完成了對高雅藝術的欣賞和對後進分子呵斥之間的轉變:“ 笑?你唱得比她好麽?你來?!”
紀然将頭深深埋下去,以為這樣可以逃過一劫。
“第二排第三個,叫你呢,出列!你來唱一個!”
很好,全場注視的焦點就這樣從楊清楓那裏轉移到了她的位置,隊伍裏獨一無二的第二排第三個。
紀然漲紅了臉,于衆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楊清楓身旁。
她臉紅,并非是被點名唱歌,而是她的笑被教官這麽一呵斥,立馬變了緣由和味道,成了楊清楓在前面賣力表演時,她在笑話她。
看吧,楊清楓瞅她的眼神,不就帶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唱多好”的架勢麽。
只是他們有所不知,她先天各種不足,生下來醜得她媽想送人,後來之所以沒送,據說是聽見了她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聲。
老天垂憐,給了她一副好嗓子。
紀哈哈的外號,豈會浪得虛名。
整個中學時代,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校合唱團領唱的頭銜了。
楊清楓唱得已算驚豔。
而她确實比楊清楓唱得還要好些。
可此時如果她發揮正常實力,不等于坐實了她笑話楊清楓嗎?
一番天人交戰,紀然本着放棄自己成就她人的态度,清了清嗓子,不太自信地開口了。
是周傑倫的《稻香》。
憋着嗓子,勉強沒走音,碎碎念得像是在念經。
不算難聽,但比起楊清楓的詠嘆調,差遠了。
大路上,男生們正列隊經過,聽見有女生唱歌,都不約而同地看過來,小聲嘀咕:“這是幹啥?拉歌嗎?”
“什麽拉歌,罰唱呢吧!”
“長得怎麽樣?”
“好像還行。”
“我看看!”
姚遠跟在隊伍的最後面,不用看,也知道被罰唱的是誰。
這首《稻香》是他們校合唱團演出的保留曲目。
阿卡貝拉,無伴奏合唱,紀然是主唱。
姚遠盯着腳上已經擦幹淨的鞋面嫌棄地撇嘴——咦,好好一首歌被她糟蹋成了這個樣子。
她這是來的路上又暈吐了吧。
…
建築系向來男生多女生少。全系178人,男女生比例三比一。
和姚遠住一個寝室的,分別是陳铮铮、顧一鳴和陸宇。
三人都戴眼鏡,都是北方孩子。
來自內蒙的陳铮铮家境最好,據說家裏包了上千畝的草場雇人放牛羊,蓄草料,住在自治區首府,可他媽媽從來不在呼市買衣服,每次血拼都會飛來北京。
顧一鳴和陸宇,一個北京人,一個天津人,聽他倆說話就跟聽相聲似的,一捧一逗,默契十足。
只有姚程來自南方,話比他們都少,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們說,他聽。
倒也省了不少力氣。
這天,上午踢了會正步,張教官招呼幾個男生出列,去幫忙搬西瓜。
天空一絲雲也無,訓練場內的男孩子們熱得直打蔫,一聽說有西瓜吃,隊伍裏頓時爆發出一陣野獸嗥叫般的歡呼。
姚遠和陳铮铮人高馬大,被張教官選中。
陳铮铮問:“教官,是搬給我們吃嗎?”
張教官說:“不是。”
“啊……”陳铮铮拉長音表示不滿。
“不願意?”
教官回頭瞅他,眼神裏分明寫着:不願意就去跑操場十圈。
陳铮铮谄媚一笑:“願意,願意!”
西瓜是用卡車運到這山溝溝裏來的,滿滿一車鬥,姚遠他們過去時,已經有人從車上卸下了一大半,堆在食堂門口,翠綠翠綠的,帶着毛茸茸翻卷着的綠藤,很新鮮。
夥房的大師傅正把食堂供應的部分往後廚搬,剩下的分給場上訓練的教官和學生們。
張教官點完西瓜說:“你們幾個,把這些瓜給女生送去!”
男生的臉給太陽曬得油亮亮的,一聽說要給女生送西瓜,他們揣着相同的私心,都開始賣命。
“呼啦啦”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在訓練的女生們不知出了什麽事,一分神,正咬牙堅持擡到三十度的小腿落地,腳尖在地上輕輕點了一下,又趕緊擡上去。
教官見狀鼓勵:“都再堅持堅持,我數到三十,練完吃西瓜!”
女生們這才知道,是有人給她們送西瓜來了。
三十下剛一數完,隊伍裏立馬發出了一陣陣哀嚎。女生們搖搖晃晃放下已經擡僵了的腿,男生們便在這哀嚎中,将成袋的西瓜擡到了她們面前,那神色模樣,仿若他們個個都是從天而降的超級英雄。
最先吃瓜的,分別是計算機學院,土木工程學院,建築學院、機械工程學院的女生們。
沒辦法,誰叫她們學院裏男生多呢。
文學院,經管學院,統計學院,新聞傳播學院的女生們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仿佛一下子成了二等公民。
“唉,吃瓜群衆沒瓜吃……”齊格格語氣酸成醋。
紀然沒說話,她此刻的注意力都在訓練場斜對角的一棵大樹下。
那裏坐着建築學院的女生。
姚遠正在幫她們切西瓜。
樹蔭下,他挽起迷彩服的袖口,不知從哪弄來的案板和西瓜刀,飛快地将一個個西瓜等分。他切瓜的手白皙修長,動作熟練流暢,切出的瓜像是機器校準過一樣規則。
旁邊,站着一個瘦高個的女生,将他切好的瓜輪着分給班裏的女同學。一邊分着,一邊和他說着話,也不知說了什麽好笑的,兩個人還一齊笑了。
有風吹過,紀然額前垂下幾根碎發,随風調皮地在她眼皮上跳動着,有點癢。
她輕輕撥開碎發,一副活見鬼的表情——那個叫姚遠的,居然也會對女生笑!
姚遠幫着本院系的女生切完西瓜預備走,陳铮铮遠遠叫住他:“遠哥,我這還沒完事!等等我。”
姚遠在寝室裏排行老大,又因話少顯老成,被尊稱一聲“遠哥”。
陳铮铮在教官的脅迫下,此刻正在給其他院系的女生搬西瓜,眼看着,就快輪到統計學院了。
姚遠走過去問他:“還剩多少?”
陳铮铮嘴巴往樹下一努:“不多了,就剩那邊幾個,都是統計學院的。”
統計學院?
姚遠朝訓練場東側正巴巴等着分瓜吃的女生看去,不出意料地,一眼看見了白得發光的二哈,于是厚此薄彼地說:“西瓜都給她們搬來了,這才幾步路,她們不會自己過來搬嗎?”
“張教官不讓,說都等着發,怕她們一哄而上,分亂了。”
張教官當時說完這話就走了,并沒有起到實際的監督作用。陳铮铮倒是聽話,按照單子上的數挨班發,現在發到了文學院。
姚遠看了看自己腳下,還剩最後四個西瓜,一個個圓滾滾的,像在咧嘴朝他笑。
他的腳步明顯停滞了幾秒,一時沒想好要不要幫陳铮铮這個忙。
如果沒有紀二哈,他想,自己一定是會幫的。
他咬了咬牙,撿起地上的網兜,一氣裝進四個瓜,之後攥緊兜口,身子半蹲着一側,扛起網兜朝統計學院的女生走過去。
就當紀二哈不存在吧,他想。
統計學院的女生們癱坐在地上,見終于有人給他們送瓜,莫不激動地拍起掌來。
姚遠頗不自在地在這掌聲中彎腰擱下網兜。
“哇哦!”齊格格認出了姚遠,用胳膊肘杵了杵紀然:“還說你們不熟,我們這算沾你的光吧!”
紀然用胳膊怼回去:“別亂說。”
“本來就是,你看,來幫忙搬西瓜的男生都只顧自己學院的,只有他來幫咱們搬!”
“……”
“真帥呀!”
齊格格擺一副花癡臉,盯着姚遠看。
他的腰腿比例很好,即便穿着寬大不合身的迷彩服,也顯得十分精神。臉上因為運動和日曬微微發紅,不茍言笑的樣子倒更顯英氣。
見他走近,紀然不好裝作視而不見,明知定會自讨個沒趣,還是從女生堆裏站起來,朝他伸過手說:“我幫你吧。”
不出所料,姚遠沒理她,連個“不用”都懶得說,自己一側身,輕巧地将網兜裏的西瓜撥出來。
你幫我?他想,還不知是誰幫誰呢!
紀然見怪不怪地聳了聳肩,懸在半空的手十分自如地收了回來,重又坐回了隊伍裏。
齊格格怪笑:“還憐香惜玉!”
紀然:“……”
對比他剛剛和系裏女生的态度,她不由地有些失落。
她想不明白。
高中他倆雖不熟,卻也并無過節,為何成為大學同學之後,他每次見到她都一副苦大仇深呢?
想來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在小賣部踩了他一腳。
後來他就不理她了。
不是吧,一個大男生,這麽小心眼?
陳铮铮發完文學院的西瓜走過來,想要幫忙切西瓜,被姚遠斷然阻止:“擱這吧,她們自己不會切?”
見姚遠轉身就走,陳铮铮只好擱下案板追:“遠哥,等等我!”
紀然對着那個背影“嘁”了一聲——
合着她們建築系女生就該天生不會切西瓜,非他幫忙不可。
有什麽了不起!
她一來氣,自告奮勇地從教官手裏接過西瓜刀,仿若那西瓜是姚遠的臭臉,分分鐘被她切成了六七八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