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山溝溝裏毫不吝啬的陽光滋養下,新生們一個個曬成了煤球,女生們每日塗再厚的防曬,也會被汗水沖成幾道白印,眼看着帶來的防曬霜即将告罄,她們開始掰手指熬日子,在熬到第十八天的時候,忽然傳出小道消息,說今晚會緊急集合,夜間拉練。

學生們早已與教官混得爛熟,聽到這個讓人想想都覺得驚恐的消息後,紛紛跑到教官那裏求證真僞,教官跟串通好了似的只一個勁地搖頭說不知道,聰明的學生從教官閃躲的眼神裏覓出端倪,本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中午一回宿舍就開始準備緊急集合和拉練的裝備:背包帶,頭燈,指北針,然後倒頭大睡,為即将到來的硬仗做體力上的準備。

晚上臨睡前,教官突擊查房,看到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将自己的被子疊好打上背包帶,齊整整地放在床尾時,十分艱難地繃住笑,板着臉把這些被子全部打散,命令學生們不許胡思亂想,趕緊睡覺!

營房很快熄燈,累了一天的學生們狐疑地躺下,在極不安穩中睡去。

香甜的夢做到一半,刺耳的警報聲在營房上空驟然拉響,學生們顧不得擦臉上的口水,帶着半側臉上壓出的枕頭印,哀嚎着重新疊起被子打上背包,相幫着背好,奮力沖出營房。

不出所料,教官們已經等下樓下了。

寂靜的夜空旋即響起列隊報數的呼號聲,教官并沒有挨個檢查他們的背包打得是否符合要求,是否結實,集合完畢立即開始了夜間山路疾行拉練。

學生們必須跑到山頂再折返,共十二公裏,要在天亮之前跑完。

跑完全程的班級,今天一天可以不用訓練,沒跑完的,今天要在跑完的班級監督下,打掃營院衛生。

除去個別班裏有體育特招生的,其他大部分班級都不敢奢望今天能夠休息一天,很快,膠鞋擦地的“噠噠”聲十分不整齊地在這山林間響起,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間小路上,學生們套在額前的頭燈彙聚成一條蜿蜒的銀蟒,盤旋着向山頂挺近。

紀然所在的班裏,一共二十名女生,齊格格身體素質最好,一直在前面帶着速度,俞曉雅發揚一貫的熱心腸作風,自告奮勇墊底,負責隊伍的完整性,紀然和方妍排在隊伍的中間位置。

紀然用她習慣的長跑節奏,伴随腳步的運動,吸三下氣,呼三下氣,直到全身都出了汗,呼吸還很有規律。

漸漸地,她發現身邊的方妍有些不太對勁。

她打亂了呼吸的節奏問她:“怎麽了?”

“大姨媽來了,第一天,肚子疼。”

方妍三個字一蹦,回答地十分艱難。

Advertisement

“你怎麽沒和教官說呢?大姨媽前三天都可以請假的呀!”

“我以為,自己,可以。”

“那現在呢?能不能行?不行報告教官,千萬別硬撐啊!”

“還行。”

紀然知道這妹子外柔內剛,只得說:“那我拉着你吧。”

方妍腳底灌鉛,肚子絞痛,顧不上推辭,一把抓住紀然伸過來的手,卻因兩人的步調頻率不一致,腳底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紀然只好跑到她身後,用手推着她跑。

呼吸一打亂,她很快也覺得累,沒跑多久就顯出力不從心。

兩人喘着粗氣,漸漸掉到了隊伍最後。

看出方妍很難登頂,紀然在路過俞曉雅身邊時小聲說:“方妍肚子疼,我帶着她在後面慢慢跑,如果到了山頂你回頭看不見我們,千萬不要等。”

俞曉雅擔心地問:“嚴重嗎?”

“大姨媽來了,應該沒什麽事,你先走吧,回來的路上我們再碰。”

俞曉雅聽懂了紀然的意思,她是想帶着方妍在後面慢慢跑,待到大部隊跑到山頂折返回程的路上,她和方妍再混進隊伍。

這樣,既不影響整體速度,又能讓方妍稍緩緩。

俞曉雅旋即點頭,兩人沒和教官報告,趁黑拉開了距離。

跟在隊伍後面慢跑了一陣,見方妍實在跑不動了,紀然所幸關了頭燈,找了路邊一片平坦林地,讓她坐下,自己則站在林邊朝山頂的方向張望。

“咱們這樣躲起來,要是被發現了,會被罰吧?”

方妍歇了一陣,開始有力氣擔心這種無組織無紀律行為的後果。

“沒事。”

紀然十分敷衍地安慰她。

方妍不知紀然說的沒事,是不會被教官發現,還是發現後即便被罰也沒事。好在一切順利,待她們休息了一陣,紀然在登頂後往山下跑的人流中重又找到了齊格格和俞曉雅,拉着方妍混進隊伍,算是跑完了全程。

回到營房時,天空泛起淺淺魚肚白,教官帶領各班同學整好隊,這才開始檢查他們的背包。

一時間,呼哧帶喘的隊伍裏,不時爆出一陣陣笑聲。

跟随着教官的腳步,他們看着彼此身後的背包,幾乎沒有幾個能勉強在背包帶裏捆着,大部分背包都呈各種怪異的姿态四散着,有幾個最誇張的,背包已經全散了,又沒時間重新紮,幾乎是一路抱着自己的被子跑回來的。

紀然和方妍的背包,立馬成了班裏十分打眼的兩個,本來就紮得結實又漂亮,加上她們少跑了一半的路程,此刻看起來幾乎沒什麽太大變化。

郝教官還沒開口說話,那位此前唱美聲的楊清楓同學突然大喊一聲:“報告教官!”

紀然心裏咯噔一下,聽楊清楓用脆亮的嗓音說:“她們兩人中途離隊,一直躲在樹林裏,沒有跑完全程。”

隊伍裏開始竊竊私語,紀然無奈地輕嘆一聲,站在當日被誤解為她笑話人家的角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哎,冤冤相報何時了。

方妍顯然懵了,愣在那手腳冰涼,不知所措。

紀然知道楊清楓就是沖着她來的,沒必要捎帶上方妍,于是不等郝教官發問便說:“報告教官,是我實在跑不動了,又不敢一個人躲起來,拉着她陪我的。”

方妍想要張嘴辯解,被紀然狠狠掐了下手心,又把嘴合上了。

每年拉練,這種躲起來能偷懶就偷懶的學生,教官們見得多了,只是都不去深究罷了。

形式大過內容,大學生軍訓不都是這樣嗎。

不過樣子還是要做足。郝教官開始板着臉訓斥:“你倒是敢擔當,我還沒問呢就承認了?”

“不過郝教官,這位同學應該也沒跑完,不然她怎麽知道我們躲在樹林裏呢?”

紀然借着灰蒙蒙的天色瞥了眼與她隔了兩排的楊清楓,見她不似以往訓練時紅頭脹腦的樣子,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大意了!

當時她只顧着趕緊找地方躲,沒想到有人已經先她們一步躲進了黑暗深處。

楊清楓急着辯駁:“我沒有!我只是跑過你們旁邊時正好看見你倆往林子裏躲!”

紀然才不信,輕蔑地從鼻子裏噴了個:“嘁!”

郝教官聽見,提高嗓門訓斥:“一個個的,都當了逃兵,還都有理得很!”

這話等于認定楊清楓也沒跑完。

郝教官明鑒!紀然心底頓時歡騰地躍上三個字母“Y-E-S!”

郝教官雙手插腰,開始宣布他的處罰辦法:“你們兩個班,今天罰掃基地衛生!所有的馬路牙子,都給我用牙刷刷!食堂外面放泔水桶的那塊水泥地,必須給我刷得反光才行!”

“啊~~~”

隊伍裏哀怨的長音,伴着跳躍着初升的朝霞,播撒向營房的上空。

一直到吃過早飯,整隊出發,隊伍裏還在嘀嘀咕咕,瞥過來的眼神裏滿是埋怨,方妍小聲說:“本來可以不連累大家的,我還不如一開始直接跟教官說好了。”

“嗨,比起訓練,打掃衛生算是輕省活了!”

紀然嘴硬,手裏握着教官發的廢舊牙刷,剛在馬路牙子邊蹲下,遠遠看見姚遠和其他幾個男生拎着馬紮,從山那頭的大路走來。

郝教官指着他們說:“吶,監工來了,你們好好刷,争取半天搞定,下午都能回去休息。”

紀然耳朵嗡嗡的,也不知是蟬鳴還是耳鳴,叫得她也不嘴硬了,也不說話了,只覺得火辣辣的天上好似又多了個太陽,晃得她簡直擡不起頭。

對于監督二哈勞動一天這件事,姚遠也是始料未及。

此刻居高臨下站在她面前,倒好像是聖誕老人提前給他送的禮物。

他們班第一個跑完全程,紀二哈開溜被罰。

他顯然十分珍惜這份禮物,不同于其他男生躲在樹蔭下插科打诨,他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有意在紀然面前晃了一圈後才回到男生旁邊。

“你幹啥去了?”

陳铮铮問。

姚遠打開馬紮坐下,一臉認真:“監工。”

陳铮铮撇嘴:“得了吧你!看美女去了吧!”

“哪有美女?”

“那個——”

陳铮铮下巴擡了擡,點的方向是紀然。

此刻正挽着衣服袖子,黑亮的馬尾從迷彩帽後面的小洞裏鑽出來,随着她用力地刷馬路牙子,來回擺動。

“你色盲吧。”

姚遠篤定搖頭,同時又朝她看了一眼。

于是确定,即便是,這種所謂的“美女”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陳铮铮不和他辯,今天難得把手機要出來,争分奪秒玩游戲要緊。

誰會傻到真去監工啊,浪費時間不說,還把根本就不認識的女生們都給得罪了。

姚遠對游戲不感興趣,所幸靠着一顆大樹打盹。

紀然不滿地朝他們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齊格格一直在磨洋工,手裏拿着牙刷,這邊搗搗,那邊搗搗,見紀然刷得那麽用力,不禁調侃:“怎麽,生氣人家沒來幫你?”

紀然嘟着嘴,她現在又累,又困,又渴,又丢臉,不想搭理火上澆油的齊格格。

齊格格蹲累了,幹脆坐在馬路牙子上,說:“那你可誤會人家了,那麽多監工,剛剛就他來了,看你沒什麽反應,他才走的。”

紀然“哼”了一聲,見那群監工除了他在睡覺,其他人都在低頭玩手機,她也不刷了,挨着齊格格坐下來。

她倆這一坐,其他女生都打着“累死了,歇會兒”的旗號,很快齊整整沿着馬路牙子坐了一排。

她們摘下帽子,忽閃着臉上的汗水,個個無精打采,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不遠處的監工們大概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朝她們看了兩眼,之後又跟沒看見似的,低下了頭。

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幹嚎,除去這聲音,四下靜悄悄的。

只可惜如此和諧的畫面并沒能維持太久,自那片小樹林的後面,突然傳出一陣悉悉嗦嗦的腳步聲,待到偷懶的工人和監工反應過來時,郝教官和張教官已經站到了他們跟前。

張教官先處理監工——

手機全部沒收,和這些女生一起參加勞動。

“憑什麽啊!”陳铮铮表示不服。

張教官小眼一瞪:“你手機不想要了?”

“算了算了!”顧一鳴勸他:“咱們搭把手,她們也能快點幹完,幹完不就都休息了!”

陳铮铮還想再說什麽,見姚遠站已經起身往那邊走了,只好閉嘴,也跟過去。

對于那幫偷懶的女生,郝教官看了眼基本沒什麽變化的馬路牙子,搖了搖頭,讓她們去打掃食堂院子。

不同于喪着臉的男生,見一下子有人幫忙,女生們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互相遞送着小眼神,臉上的表情終于舒展開來。

一行人由郝教官領着,來到食堂後面的院子裏,站在毒辣的日頭下,接過教官遞來的水管,掃帚和鐵鍁,“幹活吧!不許再偷懶!我一會來檢查!”郝教官說完,拍拍手便走了。

兩個系的男女生互相不認識,拿着各自分到的工具,一小撮一小撮地站着。

地上,因長年累月的倒泔水,油漬斑斑,烏黑锃亮,被太陽焦烤出一陣令人作嘔的老油味。

“幹活幹活!”陳铮铮說着将手裏的鐵鍬在地上點了兩下,很不耐煩。

很快,水管出水,地面澆濕,男生們刺啦刺啦地用鐵鍬在地上刮老油,女生将污水往牆根的下水道刷。

紀然和姚遠離得不遠,好幾次,他用鐵鍬刮下的油污,她的笤帚适時蓋上去,順着水流掃走了。

兩人手裏的工具配合默契,像是好朋友,可他們自始至終誰都沒擡頭,像是陌生人。

紀然低垂的臉憋得通紅,有大太陽灼烤的原因,有勞動出汗的原因,也有站在旁邊的姚遠的原因。

她想,他肯定知道了她為什麽被罰,帶着這樣的誤會,如今又被迫加入她們的勞動,以他被踩了個鞋印都會生氣的度量,這回大概鼻子都氣歪了吧。

其實姚遠根本顧不上生氣,他現在只想着趕緊幹完活走人,少擱這丢人現眼。

男生們一出力,幹活的節奏立馬快起來,眼看着那塊黑漬麻花的地已經露出了原本的磚紅色,再沖兩下就差不多了。

紀然收起手裏的笤帚,站直了腰剛想歇口氣,就在這時,一直朝地面汩汩冒水的水管不知怎地突然改變了方向,直直朝她腳面澆來。

不等她做出反應,布面綠膠鞋已經從裏到外,連同她穿的襪子,濕透了。

她那一雙因為勞動而滾燙的腳登時浸泡在涼水裏,一聲“啊”還沒叫出口,就聽齊格格扯着京片子罵:“楊清楓你丫故意的吧!”

衆人這才發現,水管正在楊清楓的手裏。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就是故意的。

“你罵誰呢?!”楊清楓趾高氣昂地喊:“你憑什麽罵人?!”

齊格格往前邁了一步,沖着楊清楓道:“罵的就是你!把人家鞋子全澆濕了,罵你都是輕的!”

楊清楓絲毫沒有愧疚悔過之意,将手裏的水管使勁往地上一扔,強悍回應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是我澆得了?”

“這麽多眼睛看着呢!”齊格格順勢撿起地上的水管,指着她說:“怎麽,敢使壞不敢承認啊,不做賊心虛,你扔什麽扔啊!”

楊清楓狡辯:“這麽多人看着呢,水管現在可是在你手裏!”

齊格格再沒想到楊清楓會如此蠻不講理,氣得揚起手裏的水管就要往楊清楓身上澆。

被紀然及時攔下。

“你別攔我!”齊格格北京大妞的那股勁一上來,什麽都不管不顧。

“我沒攔你。”紀然搶過水管說:“要澆也是我來澆,你澆了我多不解氣啊!”

齊格格信以為真,不再去搶水管了,誰知紀然并沒有拿水澆楊清楓,她關了水龍頭,然後脫下自己的鞋襪,反正濕透了也穿不成,幹脆光腳走到楊清楓身邊說:“把你的鞋脫了。”

“幹嘛?”

“跟我換。”

“我憑什麽跟你換?”

“你要不換,我今天就一直光着腳,誰問我我就告訴誰,是你故意把我鞋弄濕了,我沒得換。”

靜,四下一時靜得出奇,大家的目光先盯着紀然白花花的腳丫子看兩眼,繼而掃到楊清楓臉上,等着看她的反應。

紀然的腳顯然比楊清楓小,她可以把楊清楓的鞋當拖鞋穿,可楊清楓根本穿不進她的鞋。

兩人就這麽在原地僵了幾秒後,楊清楓開口了,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你愛跟誰說,愛怎麽說,随便!”

說完,她繞過紀然丢在她腳下的鞋襪,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你給我回來!”

齊格格氣得直跺腳,身旁,和楊清楓同班的一個女生說:“算了算了,她就這樣!”見齊格格不為所動,又小聲補了句:“她爸是XX部的部長。”

齊格格聽了更炸毛,指着她扭動着的肥胖背影罵:“部長女兒了不起啊,部長女兒犯罪不用坐牢啊?!”

一直站在圈子外面看熱鬧的男生們,此刻也都懵了。

天,現在的女大學生都這麽虎吶?

他們有些尴尬地搓搓鼻子,推推眼鏡,眼看着,那個虎虎生威的部長女兒就要朝他們走過來了。

突然,不知是誰手裏的鐵鍬往她的腳底一橫,将她徑直絆倒在地的一瞬,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快到誰都沒來得及發現是誰幹的,反應去拉楊清楓一把,直愣愣地看着她向前幾步趔趄,艱難地穩了穩身子,半跪着摔倒在地,發出一聲痛呼:“哎呦——啊!”

身後,有幾個女生趕緊上前,将她扶起來,看她摔破了沒有,也有站在原地沒動的,和齊格格一樣,冷眼看着。

只有紀然,蹙眉盯着那一排鐵鍬,懊惱沒能看清剛剛到底是誰路見不平。

楊清楓在身旁女生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試着往前走了兩步。胖也有胖的好處,骨頭沒事,只在膝蓋處擦破了一層油皮,泛着紅血絲。

她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盯着身邊那一排男生,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知道即使自己鬧着要查,也一定不會有人承認,最後多半說是她自己平地走路絆了一跤,只能吃啞巴虧。

況且,她不想和男生們鬧僵。她願意對他們手下留情。

身後,依然光着腳的紀然目送楊清楓跛着走遠,又像個偵探似地,盯着那幾個男生來回逡巡了好幾遍,最後,将目光鎖定在姚遠身上。

因為她實在想不出,除了他,還會是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