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場鬧劇,終究沒能瞞住郝教官。

午休時,他讓齊格格給紀然拿了雙新鞋來,是雙十分不合腳的大碼鞋。

齊格格說:“教官讓你先湊合着穿,等那雙幹了再換回去。”

紀然看了眼地上的男鞋,心不在焉地問齊格格:“你剛有沒有看見?”

“什麽?”齊格格挑眉。

“誰伸的鐵鍬。”

齊格格眼神一瞟,不無得意:“我沒看見也知道是誰。”

她的回答印證了紀然的猜測。

當晚,在營房大禮堂,當各班為即将到來的軍訓結業晚會彩排時,紀然在後臺趁亂混進建築系的表演隊伍裏,一點點挪到臺口,從身後拍了拍正在候場的姚遠的肩。

姚遠所在的七排八班表演的是男生小合唱,臺上的節目表演完,下一個就是他們。

他五音不全,只負責張嘴,不用出聲,就是個湊數的,因而并不緊張。

臨近上臺,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了他一下,倒讓他心一拎。

他驀地回頭,平視的角度從陳铮铮臉上降低了十幾公分,這才看見矮不出溜的二哈。

他眉頭一擰,用眼睛瞪她:“幹嘛?”

紀然咧嘴,笑,踮腳湊到他耳邊問:“今天那一鍬,是不是你幹的?”

臺上正在表演中國功夫,返送和擴聲音箱就在臺口不遠的位置,屠洪剛洪亮的歌聲從音箱裏炸出來,将整個大禮堂都震得嗡嗡的,姚遠只感覺到一陣熱乎乎的氣朝他耳朵裏吹,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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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然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料他沒聽清,于是放開了聲,湊近了些,又問了一遍:“今天是不是你伸的鐵鍬?”

這下,他聽清楚了她的話,面無表情地和她拉開距離,只張口型,沒出聲:“你,想,多,了。”

紀然讀懂了他的唇語,堅定地認為他是做好事不留名,還要再求證,一直站在姚遠身後的陳铮铮發現了她,嚷道:“咦,這不是……”

他指了指紀然,對身後的顧一鳴說:“那個光腳的?!”

顧一鳴笑着調侃:“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陳铮铮笑着問:“你鞋就幹了?”

紀然不認識他們,一臉尬笑:“教官給我換了一雙。”

男生們轉而看向那雙此刻穿在她腳上,十分不成比例的大鞋,腳後跟和鞋幫子中間能塞進個拳頭。

陳铮铮驚訝道:“這是你們教官自己的鞋吧,大這麽多?!”

紀然別扭地彎了彎腳趾,求救的眼神看向姚遠。

舞臺上的藍色射燈四處亂轉,一瞬間打到他身上,又掃向他的臉,為他的一臉漠然覆上層憂郁的色調,他的下颌折出優雅的藍色線條,全身都在熠熠發光。

一瞬間,像有個什麽東西撞了下她的心口,發出“咚”得一聲。

臺上,上一個節目已經演完,主持人報幕:“下一個節目,由七排八班為我們帶來:《夜空中最亮的星》!”

“走了走了,上場了!”

後面的男生開始不耐地催促,姚遠打頭很快走上舞臺,顧一鳴和陳铮铮這會也顧不上紀然的鞋,緊跟着上了臺。

音樂聲起,紀然踢踏着拖鞋,重又回到臺下的侯場區。

“怎麽着?他不承認?”

見她鬥志昂揚的去,無精打采的回,齊格格大概猜到了結果。

“嗯。”

紀然目視臺上,盯着最右側那根筆直的綠蔥。

齊格格看出紀然的哀怨,勸慰說:“算了,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就當不知道呗,反正這種事,你又不好跑去說謝謝。”

紀然摳手:“我本來就是想去說謝謝的。”

“。……”

而此刻站在臺上,對口型唱着:“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 OH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指引我靠近你”的姚遠同學,眼前來回來去閃過的,是紀然那雙踩在污穢磚地上的小腳。

整齊的腳丫子,和她長得一樣五短身材,白的晃眼。

被弄髒了。

讓他這個有潔癖的人,難得對她沒有幸災樂禍。

歌曲已近尾聲,站在他身邊的陳铮铮撕扯着嗓子鬼喊鬼叫,歌聲通過擴聲音箱傳出來,帶着讓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最後一句是顧一鳴的獨唱: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姚遠放下手裏的話筒,眼前驀地浮現值夜那晚,二哈舉着手電,仰望星空的一幕。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音樂聲漸弱,漸停。他們下場,紀然被催促着起身往後臺走來。

在臺口的狹小樓道裏,兩撥人擦身的片刻,姚遠低垂着頭,越過紀然欲言又止的眼。

一定是在這山溝溝裏關得太久了,他想,紀二哈的心底哪會有什麽孤獨和嘆息!

而且即便有,又和他有什麽關系!

第二日上午,晴空當頭,萬裏無雲。在基地大訓練場裏,舉辦了2012級新生軍訓熱烈而隆重的檢閱式。

紅色橫幅高懸在主席臺上,擴音大喇叭循環播放人民解放軍軍歌,各院系方陣高呼着“為人民服務”,雄赳赳,氣昂昂,依次踢着正步通過主席臺。

那陣仗,仿若他們是已經做好準備的戰士,只待祖國召喚,便可随時奔赴戰場。

當晚七點,軍訓閉營聯歡晚會在大禮堂準點開演。

在此之前,學校宣傳處的老師帶着幾個學生熬了幾個通宵,趕出了軍訓期間的花絮視頻和相冊合輯。

聯歡晚會開始前,全場燈滅,悠揚的弦樂聲起,所有參訓學生毫不知情,毫無防備,眼看着大禮堂的LED屏幕裏,開始猝不及防上演這一波催淚回憶殺。

他們看見自己十幾天前初來這山溝裏時稚嫩白淨的臉,看着那臉是如何一天天變黑變糙,看着他們站在毒辣的日頭下滿頭大汗面頰通紅,看着他們累得癱倒在草叢裏不想睜眼,看着他們緊急拉練時的慌亂不堪,看着他們訓練間隙和同學勾肩搭背笑作一團,看着他們面對鏡頭比起勝利手勢,看着他們今早在檢閱場上震撼人心的列隊方陣,緊接着,他們看見各自班級的教官,腼腆地笑着和他們聊天,與不肯老實上交手機的他們鬥智鬥勇,不厭其煩地糾正他們不标準的姿勢,糾正他們的同手同腳……

他們看得一會哭,一會笑,演出還沒開始,所有人的情緒都已漾得滿滿。

直到第二天一早坐上大巴車,那情緒似乎都還沒有散盡,女生們鮮有不哭的,就連男生,有的也抱住教官紅了眼眶。

車廂內一路低氣壓,盤盤繞繞的山路逐漸将那山坳裏的基地越甩越遠,幾十輛大巴編着隊,駛過鄉間,駛過高速,駛入市區,鱗次栉比的高樓漸漸密起來,環路上的車漸漸多起來,見慣了山中營房的大學生們恍恍惚惚,帶着一種回歸現實世界的不真實感。

時隔二十天,當大巴車重又停在學校門口,他們魚貫下車,重又呼吸到城市裏的空氣,情緒有如坐過山車瞬間從低谷沖向頂點,不由地高呼:“我們又回來啦!”

方妍搖頭嘆氣:“哎,教官要是知道咱們這麽快變臉,不得氣死!”

齊格格說:“得了吧!送走咱們這些冤家,教官現在還指不準怎麽美呢!”

紀然提議:“怎麽着,一會出去吃頓好的?”

“好的呀好的呀,我請!”方妍附和。

紀然瞥她:“好好的你請什麽?大家AA。你倆有意見沒?”

“我OK。”齊格格說。

“我也OK。” 俞曉雅說。

“不行,說好我請!這次為了我的事,讓大家跟着受累,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你們要不讓我請,我就不去了!”

四個人說話間已經走進宿舍,開始整理行李。

“那我要吃香格裏拉的自助。”

“我想吃大董。”

“我沒她們那麽高要求,我就想喝杯豆汁,吃碗鹵煮。”

“咦……那玩意有啥好吃的,臭死了”

“嘁,你們懂啥!”

兩個小時後,女生們再不用擔心水資源枯竭,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換下穿了二十多天的軍裝,換上自己的衣服,美美的出門了。

方妍請客的飯店最終定在學校門口的“仁和酒家”,主要受衆群是學校師生,經濟實惠。

四個女生一人點一道菜:水煮魚,烤羊排,紅燒牛尾,青椒炒肉。

方妍又加了一道冬瓜丸子湯。

紀然對着菜單哈哈笑:“這一看咱就是缺肉啊!”

正值飯點,和她們一樣缺肉的學生成了店裏的消費主力,有的學生甚至連軍裝都沒換,還穿着那身迷彩就來改善夥食了。

一時間,大桌小桌都坐得滿滿當當,到處是壓抑過後宣洩釋放的喧嚣,碗筷敲擊玻璃杯叮叮铛铛,幾乎每張餐桌不時就會發出一陣爆笑,一前一後兩臺立式櫃機開到最大,噴出的冷氣仍不能抵擋這洶湧熱浪的十分之一二。

身處這樣的環境中,任誰都會變得莫名亢奮起來。

“來點啤酒不?燕京純生,地道北京味兒!”

齊格格見服務員在給其它桌上啤酒,心癢癢的。

“來呗!”方妍痛快招呼服務員:“上四瓶燕京純生。”

說好了她請客,自然要滿足大家的要求。

服務員問:“冰的?”

方妍不确定地看向齊格格,見她點頭,于是說:“對,要冰的!”

紀然和俞曉雅都很少喝酒,抱着試一試的态度沒有阻攔。很快,四瓶冰啤上桌,服務員利落地啓開瓶蓋。

“來吧,”齊格格說:“對嘴吹!”

另外三個女生學着齊格格的樣子,也舉起了酒瓶子。

齊格格說:“冰啤就要這麽喝才爽!”說完舉着酒瓶和她們分別碰了一下,自己先咕咚咕咚悶了兩口。

其他三人勉為其難地對着瓶嘴,用品嘗的姿态,抿下一口。

“怎麽樣?好喝吧!”

齊格格期待地望向她們仨。

換來一致的搖頭。

微苦,微澀。

有什麽好喝的。

“嘁!”齊格格沖她們翻了個白眼,方妍笑着指了指桌上剛上的青椒炒肉說:“快吃菜!”

待到菜都上齊,她們在齊格格的帶領下,開始豪氣沖雲天的一口酒,一口肉,不多一會,曬黑的臉蛋鋪上一層緋紅。

酒勁上頭,俞曉雅打開話匣子說個沒完,方妍雙手托腮只一個勁地傻笑,齊格格跟沒事人似地專心吃菜,紀然覺得全世界都在打圈,想吐的感覺簡直比暈車更甚。

喝幹了四瓶啤酒,她隐約聽見俞曉雅問:“你們軍訓最尬的事是什麽?”

“哈哈哈哈……”

借着酒勁,紀然突然暴發出二哈特有的魔性笑聲,直笑了好一陣才勉強止住,咬着大舌頭說:“那麽多,最尬的事,我實在,排不出個,一二三,來……”

“我知道!”齊格格搶答:“你把鞋脫了,結果人家楊清楓沒搭理你,你只能又穿了個濕鞋走回去。”

“NONONONO!”

紀然豎起食指搖了又搖,吶吶說:“最尬的,是,我在射擊場,的廁所裏,蹲大號,紙巾,不小心,掉到坑裏,我大叫,一聲,結果,旁邊男廁所,尿尿的,聲音,突然間,全停了,哈哈,哈哈哈……”

“噗~~~”

齊格格拍桌子笑,好懸沒把嘴裏啃的羊排吐出來。

“還有,呢!”紀然繼續絮叨:“我,晚上,值夜,無聊,拿,手電筒,對着,天上的,星星,發信號,結果,被值夜的,男生,看見,吓得,跑過來,問我,同學,你在,幹什麽,哈哈,哈哈哈……”

“……”

“還有,呢!我,第一天,就,被拉出來,罰唱,我,其實,根本,就沒笑話,那個,楊清楓,雖然,我确實,比她,唱得好……還有,呢……”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齊格格匆匆打住紀然對這二十天來不堪往事的回憶,開始後悔自己喝酒的提議。看樣子,紀然自己是走不回去了,另外那兩個也好不去哪。

方妍見大家吃喝得差不多了,強撐着結了賬,四個女生開始搖搖擺擺地往宿舍走。

齊格格架着紀然,艱難地走在後面,俞曉雅和方妍互相攙扶着,一步一踱走在前面。

長長的西街,遮天蔽日的梧桐樹蔭下,齊格格正踯躅怎麽把紀然搞回去,一擡眼,看見從學校西門走出來的姚遠。

背個書包,像是要往北校區去。

“喂!”齊格格就跟見到救命稻草似的,沖他大叫:“喂,喂!12級校草!”

姚遠起初不确定這聲音是沖他來的,循聲看去,一眼認出了二哈,正被叫他的那個女生架着,這才膽敢擔上“校草”大名,朝她們走去。

“你叫我?”

他再次确認。

“不然呢?”

齊格格翻白眼,這個木頭人,沒看見高中同學喝多了嗎,一點眼力價都沒有。

“什麽事?”

見他杵在那毫無幫忙之意,齊格格急:“她是不是你中學同學呀,喝多了,你能不能幫忙搭把手啊?”

姚遠的眼滿是嫌棄地掃過二哈醉得通紅的臉,然後落在齊格格不耐的臉上,不禁腹诽:你這是求人幫忙的态度嗎?我同學多了,是我同學我就必須要幫嗎?再說了,二哈算我哪門子同學?

心中雖是這麽想,他的手卻已順從地從齊格格身上接過二哈,拉起她的胳膊擔在自己肩上。

紀然迷糊間似乎察覺到什麽變化,擡起一直垂下的頭,半睜半閉看了姚遠一眼,覺得眼熟,但又實在想不起是誰。

管他是誰呢,她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呢。

她于是被姚遠幾乎是吊拖着,腳尖在地上蹭着,繼續嘟嘟囔囔:“還有,呢,就,你說的,那個,校草,咯~~他叫,姚,遠,拽得,跟,二五八毛,似的,咯~~明明,和我一個,高中,卻,總裝作,不認識我,咯~~送,西瓜來,的那次,就是,還有,楊清楓,用水,澆我,那回,咯~~”

姚遠也顧不上她在說什麽,每聽見她發出長長的一聲“咯~~”,心口就一緊,生怕她不受控制地吐他一身。

跟在一旁的齊格格聽着紀然的醉話,只得對姚遠尬笑:“呵呵,她說的那個姚遠,就是你吧……”

“……”

見姚遠陰沉着臉不說話,齊格格使勁打了一下紀然,喊:“好了好了,祖宗你就少說兩句吧,沒人把你當啞巴。”

這一巴掌雖下手狠了點,但效果還好使,紀然果然閉了嘴。

姚遠一千萬個不情願地将紀然拖到宿舍樓下,撥下她的胳膊,重又還給齊格格,臨走前,還是沒忍住問:“她這是喝了多少?”

“一瓶,啤酒。”

“一瓶啤酒?”

他重複,用不可置信的口吻。

“嗯。我也是才知道她這麽不能喝。”

齊格格無奈地搖頭,又補充:“不過你放心,這回我知道了,以後我會看着她,再不讓她這麽喝了!”

姚遠沒答話,沖齊格格點了點頭便走了,直走出老遠才反應過來,她二哈能喝多少,愛怎麽喝,與他何幹?

他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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