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出發這天，剛下過一場透雨，澄藍的天，沒有一絲雲。大太陽當空挂着，片刻就将人臉上烘出一層油。

雨一停，天驟熱起來，樹上零星響起初夏蟬鳴。

兩輛大巴停在團校門口，團員們下車，跟着往大階梯教室走。女生們怕曬，從車上下來時，打傘的，遮帽的，戴墨鏡的，都包得嚴嚴實實，關琪月對趙蕊蕊說：“我還想曬黑些，沒辦法，皮膚太白了，一曬就紅。”

紀然走在她們身後，聽着關琪月粘糯的聲音，越發覺得暈車惡心。

姚遠随男生們走在後面，那麽多人，紀然也不便回頭找，進入教室，電子屏幕上打着橫幅“預祝青年代表團赴朝交流順利”，每個人的座簽都已經打好放桌上，位列完全按照分組順序，紀然和姚遠，一個第一組，一個第四組，在偌大的教室裏，是個大對角。

人太多，一時也認不全，紀然坐在後排，一個個座簽掃過去，對照團員手冊裏的通訊錄，将自己組裏的團員認了個大概。

九點整，主持人和領導們走上講臺，臺下嗡嗡細碎的噪聲瞬間噤住，所有人都睜着晶亮期待的眼看向講臺。

主持人介紹自己名叫李亦安，是本次團裏的帶隊翻譯，來自主辦單位的外聯部。是個瘦瘦的小個子女生，圓圓的大腦袋，遠遠看去，像根火柴，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像卡通片裏的配音，連帶着整個人都像從卡通片裏走出來的。

李亦安向大家隆重介紹了本次訪問團的佟大偉團長，之後有請佟團長給大家講話。在一片齊整的掌聲裏，佟團長發表了簡短的“就職演說”，表達了身為團長的榮幸以及對行程的期待。再之後，主持人有請主辦方趙部長做出訪培訓。

趙部長說，中朝兩國一衣帶水，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誼。這次出訪為兩國年輕人的面對面交流提供了一次很好的機會，希望大家能夠體會到這其中深層次的意義。經與朝方溝通，參觀訪問的行程沒有涉密的內容，大家可以對外發布，但要以正面，積極，友好的态度發布。在朝期間，團員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中國青年的形象，大家一定有什麽問題，可以先私下向組長反映，按必要的流程協商解決。大家最關心的手機和相機都可以帶，但是在朝鮮手機沒有網，如果需要和國內聯系，可以在平壤酒店裏買電話卡打座機。

趙部長最後說，總之，在座的都是各行各業推選出的優秀青年，代表着國家朝氣向上的形象，希望大家明白自己所肩負的使命，圓滿完成出訪任務，不虛此行。

掌聲又一次在大階梯教室裏隆隆響起，紀然被這氣氛帶動，一腔熱血汩汩留着，把手都拍疼了。

下午一點，全體團員抵達機場。機場方面已經得到了出訪團的信息，開通專門通道為八十六人辦理托運和值機手續。團裏給每命團員發了彩虹色的絲帶，大家為自己的行李做上統一記號。

紀然在給自己的大箱子系彩帶時，看見姚遠站在第四組裏，穿一件藍色帽衫，正在幫組裏的團員擡箱子過安檢，又幫忙打包易碎的禮物和成箱的方便面，忙得熱了，他脫下外套，露出淺灰色短袖T恤，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間，手臂的肌肉和手背上的青筋一緊一鼓，顯得很有力量，他忙得過于專注，壓根沒工夫在意她注視的目光。

所有的手續辦完，大家乘擺渡車前往國際出發航站樓，距離起飛還有一段時間，大部分女團員都将這時間用在了購物上。紀然在免稅店裏幫室友買好化妝品和包包，辦完退稅，又辦寄存時，身後突然有人逼近，用低沉的聲音說：“紀小姐，本團不是購物團。”

吓得紀然猛一回頭，看見那人的灰T恤，再向上，看見了姚遠的臉。

Advertisement

她下意識地用拳頭砸上他結實的前胸，嗔：“你吓死我了！”

姚遠笑：“是不是自己也覺得買的心虛。”

紀然說：“沒一件是我的，全都是屋裏那些大小姐們的。”

姚遠用顯然不信的口吻說：“哦。”

紀然又捶了他一下，說：“是真的，你愛信不信。”

姚遠這下只笑，幹脆不說話了。

紀然拿下巴點了點不遠處同樣在血拼的幾個女生，說：“那才叫購買力驚人呢。”

姚遠看了眼正在結賬的關琪月說：“我只管好我女朋友，別的我管不着。”

紀然這下也笑了，說：“怎麽着，怕我錢包失守，到時候管你借啊。”

說完，她立馬覺得這玩笑開得沒水準，使人難堪，遂輕輕撇了撇嘴角，姚遠當沒看見，笑說：“我才不怕。因為我也沒錢可借。”

他的笑談，不知怎的，在紀然這裏聽出些自嘲的味道，覺得他是在說真的。

于是她說：“放心吧，你女朋友缺點一堆，優點只有一個：從不亂花錢。”

姚遠想起紀然曾在超市給他買的那些零食，點了點頭說：“真不容易，那你可要保持。”

熙熙攘攘的免稅店裏，精致的化妝品按品牌色系整齊陳列的貨架上，到處是輪廓分明的大牌女星怼臉照，香水試用裝的氣味混合着，濃郁的讓人頭暈，鏡架上的墨鏡倒映出變了形的人像，還有那一整面牆的女包，一切都像被碩大的水晶球包裹着，折射出刺眼奪目的光。不知怎的，站在這一切夢幻的奢靡中，紀然突然很想牽住姚遠的手，好像那些都太不真實，太廉價，只有他，唯有他是真實的，無價的，只屬于她的。

他走在前面，開眼界地看着這些商品和商品所标注的價格，面上波瀾不驚，表情和內心一樣不感興趣。紀然向前緊邁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在敞亮的大庭廣衆之下，緊抓住不放。

姚遠似是愣了一下，回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她，餘光瞥見不遠處的關琪月，于是誤會了她的心意，神色自若地由她牽着，一直到登機口，她松開了他的手說：“平壤見。”

兩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抵達平壤已是晚上六點，朝方的接站人員早早等在機場，引他們取行李、上車，一路颠簸，抵達下榻酒店，那裏有一場隆重的歡迎晚宴正在等着他們，一切周到而又新鮮。

天色擦黑，平壤的街頭零星點着燈，寬闊的馬路上，偶爾開過幾輛中國産汽車，城市就像睡着了那麽安靜。

車停在酒店門口，大家下車取行李辦入住，紀然忍住暈車的不适，擡頭看這平壤青年酒店的外觀，二十幾層的高樓，黑洞洞的，像個黑柱子。大概在等他們來點亮。

“晚上就別出去了。”魏昕小聲對紀然說：“出去也沒什麽可逛的，到處黑漆漆的，怪吓人的。”

紀然本來也沒有出去逛的打算，贊同地點了點頭。

晚宴設在酒店二層，朝方已經等候多時，長方形的餐廳裏，燈光不甚明亮，八張圓桌對稱擺放，前方正中是一排長條桌，雙方領導左右均分，坐在長條桌上。

紀然和大家一起坐下，好奇地看着面前淺綠色的桌布，高腳玻璃杯裏折疊成孔雀開屏樣式的白色餐巾，圓桌上已經擺置好的幾塊切成三角形的白色奶油蛋糕，涼菜拼盤，還有兩盤圓面包，白瓷碗碟，都是西式風格，圓桌正中擺一支插在白色玻璃花瓶裏的假玫瑰。

從餐廳到餐桌，色彩皆暗淡素淨，唯有這八朵玫瑰，紅花綠葉，格外鮮亮耀眼。

她和姚遠的眼神，便穿過這八朵玫瑰，直直對上。

他沖她一笑，她也莞爾。

周遭的一切，一瞬都成了擺設。

長條桌上的雙方領導通過翻譯熱情寒暄，圓桌上的人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直到朝方領導號召大家舉杯，大家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面前的白瓷茶杯舉起，抿下一口溫涼的茶，開始動筷。

高腳玻璃杯依然端放着，席間沒有一道熱菜，大家切分了面包和蛋糕，正吃着，忽然停電了。

餐廳裏發出一陣輕微的呼聲，轉瞬即逝，到處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前排主桌上不知說了什麽，笑聲和談話聲都是輕微的。雙方賓客擺出一副司空見慣的架勢，就差摸黑吃飯了。

團員們來之前就聽說，朝鮮電力供應緊張，停電是常有的事，曾經有訪問團因為停電被困在酒店電梯裏，遇到這種情況也不必驚慌，因為稍等個十幾二十分鐘，一定會來電。

大家平靜地等了一陣，有人無聊地拿出手機，點開手電筒，屏幕朝下放在餐桌上，搞起藝術創作。很快，八十人如法炮制，餐廳裏閃爍起點點星光，襯得那八朵玫瑰更加嬌豔欲滴。

紀然托腮，只能看清周圍兩三個人的臉，其他所有人都是一個鑲着白邊的黑輪廓，包括離她幾十米遠的姚遠。他們就這樣隐在黑暗裏，用彼此的呼吸相連。

她忽而覺得，這樣有趣而特殊的人生體驗，能夠和他一起經歷，是多麽幸運又幸福。

十分鐘後，燈光重又亮起，晚宴繼續，一切平靜的，如同這出小插曲沒有發生過。

飯後大家回房休息，紀然和魏昕一屋，進房間發現行李已經幫他們擺好，屋裏是八十年代國營招待所的陳設，連同那種感覺，都像正在經歷穿越。

紀然指着桌上一臺二十一寸的電視機說：“我猜這就是個擺設。”

魏昕噓她：“可別亂說。我聽說曾經有訪問團的團員回房間後說來朝鮮一直沒吃到雞蛋，結果第二天早上餐廳就上了煮雞蛋。”

紀然嘴巴和眼睛都張成了O，說：“啊？”

想了想，她又說：“哎，這裏的手機都不能用，手，機，打不了電話，也不能上網。”一字一句，像是故意要讓人聽見。

魏昕拍了她一下，笑着開始收拾東西。

屋裏燈不亮，水不熱，從二十幾層的玻璃看出去，路上除了一扇影壁亮着燈，四處黑而靜。紀然拉上窗簾，簡單收拾了一下，偷懶不想動，直直倒在了能夠清晰感受到彈簧圈的床墊上，一天下來，舟車勞頓，人已疲憊至極，腦袋卻清醒活躍，想的都是姚遠。

辦入住的時候太匆忙，她都忘了問他住在哪一層哪一間。又沒辦法打電話發信息，雖然知道他就在這樓裏，如今卻處于失聯狀态。

她問還在收拾的魏昕：“你說，誰手裏有咱們所有團員的房號？”

魏昕想了想說：“李亦安吧。”

因為朝方有專業跟團翻譯兼導游，李亦安的翻譯任務并不重，在團裏還肩負着半個領隊的職責。

紀然說：“她剛剛說自己住哪屋？”

魏昕說：“好像是1117。幹嘛，你有事找她？”

紀然搖了搖頭，摳手指說：“沒事。”

不是沒有跑去找李亦安要姚遠房間號的沖動，她權衡了一下，這麽晚了，她一個女生，專門問一個男生的房間號，要到了，勢必克制不住，要去找他，他屋裏還有別人，她又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萬一他不樂意，何苦來。

正想着，有人敲門。

紀然心一拎，問：“誰啊？”

魏昕靠門近，已經走去開門。

“姚遠？”

紀然聽見魏昕驚訝地叫他的名字。

“紀然在這屋嗎？”

“在，在。”不等魏昕回答，紀然已經踢踏着鞋沖到房門口。

魏昕識趣地退到房裏，繼續收拾自己東西。

“給你送暈車藥來，走的時候買好了，忘了給你，剛從箱子裏拿出來。”

姚遠說着，将手裏一袋暈車藥和暈車貼塞進她手裏。

難得，他一向溫熱的指尖冰涼。

紀然輕輕帶上身後房門，随他站在了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