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女生裏也有潑辣豪放的,喝起酒來絲毫不遜男生,推杯換盞間,有的男生已經趴在桌上,頭埋進胳膊裏,随你怎麽推就是不擡頭,而有的女生卻剛入佳境,比如關琪月,像只花蝴蝶,滿場飛來飛去,落在男生堆裏,也落在女生堆裏,可顯然落入男生堆裏的時間要長得多。

轉了個圈,她又飛到了紀然身邊。

紀然剛被點名唱完一首《青藏高原》,坐下還沒喝上一口水,關琪月舉着酒杯過來,端起紀然面前始終沒喝的半杯清酒,斟滿,硬推到紀然手裏。

“我94年12月的,你呢?”

她借着酒勁,上來就像個熟人似的,問紀然年齡。

“94年11月。”

紀然把手裏的酒杯放下,說。

“哈,那你比我大,我得叫你一聲姐。”

離得這麽近,紀然冷冷看着她的臉,毋庸置疑,是美的。

睫毛密又長,忽閃在小鹿眼上,酒精在她臉上撲上一層淺淺的胭脂,飽滿的唇瓣欲言又止,隐約可見裏面幾顆整齊的貝齒。

“姐,”她說:“不瞞你說,我喜歡姚遠,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就喜歡上了。”

她說着,目光在亂哄哄的餐廳裏追尋一圈,落在隔壁桌正在接受別人敬酒的姚遠臉上,看了三秒,又收回來,定定看着紀然說:“他雖然拒絕了我,可那也沒什麽,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還有過程,還有結果,哈哈,結果,誰又說得好呢。”

她顯然是喝多了,紀然想,說話語無倫次,不分輕重,只管把自己心裏積壓的話倒出來,倒到那個她最想倒進去的地方。

可被紀然拒收了,她說:“不好意思,我們好像不認識。”

關琪月的臉皮已被酒精築起高牆,她再次将桌上的酒杯往紀然手裏推:“怎麽會,你不是姚遠女朋友嗎,你叫紀然,我認識你的。”

“來吧,”她說:“我敬你一杯,為你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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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喝到現在,不是沒有人來向紀然敬酒,她太知道自己喝多了的後果,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下定了決心就是不喝,因而杯裏的酒還是剛進來時倒的那一杯。

可如今面對眼前這個為情所傷的牛皮糖,她倒猶豫了。

并非礙不下面子要和她鬥,實在是看她喝多了,如果她不依,怕她粘在這一直不走,嘴巴不把門,什麽話都往外冒,整一出人盡皆知的三角戀戲碼給別人下酒。

她咬了咬牙,心想,不過一杯清酒,喝了也死不了,再說這鬼地方,就算晚上想打電話也沒得打,喝暈了一會回去倒頭就睡,也沒什麽不好。

于是端起的酒杯眼看就要送到嘴裏,半空中份量一輕,酒杯已不在她手裏。

她的眼神從奪走酒杯的那只手一路看上去,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姚遠的臉,帶着微笑,對關琪月說:“敬她的酒,向來是我帶喝。”

說完,他豪邁地一仰頭,喉結滾動兩下,杯裏的清酒盡數咽下去,只剩個空杯子。

關琪月迷離的眼直直看着他,似乎有淚滾動在邊角,無助地找尋能托住它的地方,盡力不讓它落下。

實在托不住了,她順勢仰起頭,幹掉了杯裏的清酒,和那幾滴清淚一同下肚,低下頭時,已看不出任何異常。

關琪月走了,姚遠卻留了下來,問她:“吃了東西沒有?”

紀然搖頭:“沒有,實在太難吃了。”

姚遠說:“一會回去,上我那,我再給你泡面吃。”

一個“再”字,說得紀然摸了摸到現在都沒摘下的絲巾,心有餘悸地說:“我屋裏有碗面,回去要是餓了我自己泡。”

姚遠邪魅一笑,朝她臉上噴酒氣:“這次我保證只泡面,不泡你。”

紀然十分确定,他也喝多了。

那他看這眼神,明明是說,這次我保證只泡你,不泡面。

她的小心肝一縮,決定不與醉鬼計較,正色勸:“你後面別再喝了,聽見沒?”

姚遠倒是很服管,乖巧地在她身邊一趴,頭枕在胳膊上,歪着腦袋看她:“嗯,聽見了。”

那邊大概有人喝吐了,騷亂一陣,然後聽見有人招呼回去。

其實有一多半的人早就想回去了,但見一小半的興致仍高,尤其這其中還包括團長,因而誰都不敢開口,生怕掃了旁人的興。

如今突然有就救世主呼出普世大衆心聲,大家紛紛應和,三三兩兩搭着起身開始往外走。

兩輛大巴車就一直停在店門外候着,一輛裝滿了先回,另一輛繼續等着後面的一撥人。

紀然和姚遠就坐在第一輛車裏,已近淩晨十二點,大街上空空蕩蕩,像開了宵禁。車開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酒店。下車後,姚遠小聲和紀然說:“陪我走會,醒醒酒?”

紀然點頭:“好。”

兩人于是挑了條筆直的路,也不辨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得很慢,仿若身處一個凝固的世界,腳步也被凝固了。

姚遠的腳步勉強走幾步直線,幾步彎了,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再走幾步直線。紀然攙扶着他的胳膊,很想問他這到底是喝了多少,可周遭實在是太靜了,除了他低喘的呼吸,簡直聽不見任何動靜,她不忍打破這份如同深處宇宙之外的靜,一路沒說話。

姚遠也沒有說話。

他雖喝多了,腦子還很清醒,知道這是在異國的街頭,深夜,一個喜歡他的姑娘雖然已經十分疲憊了,還是用力攙着他這個醉鬼,無條件信任地,陪他漫無目的地走,随他走到哪裏去。

她都會跟着。

這讓他感動,窩心。就好像她是溫泉水,朝他火辣辣的心口灌,流過四肢百骸一股股舒緩的熱流,胃裏也沒那麽難受了。

她蓬蓬的小腦袋就在他眼皮地下晃,跟着他的腳步,一搖,一擺,他眼睛看得發直,心想:以前,他以前為什麽要那麽排斥她呢?

現在,他現在為什麽又這麽喜歡她呢?

嘿,人真是個神奇的物種,同樣一個人,有多排斥,竟會有多喜歡。

這是一種變異的化學反應嗎?排斥,接納,上瘾。

他真是對她上瘾啊,簡直莫名其妙的。

她笑,她吃醋,她朝他吹胡子瞪眼,她耳根子軟嘴硬,她一臉弱智相說“啊?”她每次被他吻過後軟成一攤,凡此種種,都讓他上瘾到無法自拔。

每天天一亮,他都會為今天又能見到她而開心,每天睡前微信說了晚安,他都會為今天分開時又吻了她而滿足。

他呼出一口酒氣,想,六月初的平壤午夜,有誰會像他們這樣在街頭走過?

行道樹單薄矮小,發育不良的樣子,電線杆只是擺設,并沒有電将路燈點亮,幽暗寂靜的街道上,随風飄來陣陣丁香花的幽香,看不見一絲花影。

青紫的天空,挂滿了星星,無月的夜晚,連銀河都清晰可辨。

這樣一直走下去,大概可以走到天亮吧。

他是多麽想和她一直走到天亮啊。

“回去吧,”他說:“我好多了。”

“好。”

往回走一遍來時的路,似乎他們也并沒有走出很遠,可在彼此心裏,這路卻好像走出去了一世。

回到酒店,兩輛大巴停在樓下,大家都回來了,大概都已倒頭睡下,大廳裏沒有人,只電梯還亮着微弱的紅燈。

紀然仍舊攙扶着姚遠,按開電梯,門關上,她欽下12樓的按鈕。

電梯年久失修,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向上開了不到五秒,突然“咯噔”一聲,停住了。

電梯裏的燈光一瞬滅光,就連樓層的顯示按鈕都消失于一片黑寂。

停電了。

紀然一陣着急,慌忙掏出手機,打開手電找電梯上的緊急按鈕,未等看清,手機已被姚遠一把奪了去。

她驚詫地回頭看他,只來得及看清他不知何時恢複清明的眼,手電的光被他一瞬按滅。

漆黑的狹小電梯廳,懸在半空,定住。紀然的腳底也懸在半空,定住了。

似乎是在空中畫了個圈,她已辨不出方向,不知自己後背抵住的是那一面電梯,他滾熱的手托在她腰間,噴湧的酒氣須臾間罩住她整張臉。

黑暗裏,睜眼閉眼,看到的只有墨片,她慌張地瞪住眼,手抵住他壓上來硬邦邦的前胸,被他拉過環上他的肩頸,到後來,眼睛幹脆順從的閉上。

他說:“如果不來電,就一直吻下去。”

那種随時窒息的緊張,伴随秒針分針,滴答滴答,足足持續了720秒,12分鐘。

“叮”得一聲,電梯裏的昏暗光線怯懦的,遲疑的閃了兩下,亮起來,電梯重又開始緩緩上升。

纏綿缱绻的氣息被光這麽一照,仿佛暈染了墨汁的宣紙,呈發射狀散開,充斥在兩人紊亂的鼻息間,分開不過幾毫米的唇瓣間,相抵的額頭間。

來電了。

一直吻到,來電。

大概是昨晚嗨過了頭,第二天,全團的出發時間推遲了一個小時。

即便這樣,紀然的腦袋還是昏沉沉的,像睡了個假覺,半夢半醒間,全是黑暗裏他纏住她不放的唇舌,糾糾絆絆,暈暈乎乎。

下樓集合時,聽說好多團員從昨晚就開始鬧肚子,團裏帶來的黃連素都分光了,今天不知能去哪再買點。

紀然在海棠花自始至終就沒怎麽吃,倒是沒事,見姚遠站那也不像有事的樣子,心想他昨晚喝了那麽多酒,大概也沒怎麽吃東西。

再看有的人,臉色蠟黃,慘白,确實不太好。

上午去中國駐朝鮮大使館參觀,大使專門等在門口迎接來自祖國的同胞們,看見他們,格外熱情親切,引他們走進大使館,說:“這裏是中國的土地,歡迎你們。”

他們随着大使走進灰色大鐵門,看見正前方的廣場上是一個圓形的噴泉池,中間立一塊太湖石,後裏矗立着一座淺黃色的“凸”字形建築,樓頂飄揚着鮮豔耀眼的五星紅旗。

四處綠樹成蔭,鳥鳴啾啾。

團員們站在噴泉池旁,與大使先生親切交談,聽他說,在這裏吃的用的,都是從國內丹東口岸運來,有團員說,朝鮮大街上的車也都是中國造,大使說是的,這裏的進口車基本都來自中國。

正說着,有團員小聲問工作人員,廁所在哪裏,工作人員随即帶她們去大使館裏的招待所。

沒多久,剛去的人急匆匆出來,中間架着的一個腳在地上拖,一個女生跑來,慌張地說:“有個團員昏倒了,估計是食物中毒。”

“啊?”

紀然随大家擔憂驚詫的呼聲看過去,發現暈倒的竟是關琪月。

低垂着頭,毫無意識地癱在身邊的人肩上,長發披散蓋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一小塊,慘白的毫無血色。

“大使館派車,趕緊送她去醫院。”

大使說。

“咱們跟去兩個人。”團長指了指那個跑來的女生,還有正站在關琪月身邊的姚遠,說:“你倆跟着一起去。”

事出緊急,紀然來不及和姚遠叮囑一句“自己當心”,就看見他和另外兩人,架着關琪月鑽進大使館的黑色奧迪車裏,鳴着刺耳的警笛,從大使館呼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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