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三天,訪問團離開平壤前往開城板門店。路不好走,颠了近三個小時,一路上,朝鮮翻譯都在和大家聊天,以分散大家對窗外單調蕭條的村野景象和坑窪路面的注意力。
紀然提前吃了暈車藥,貼了暈車貼,勉強克制住反胃,要真吐出來,估計會有昨晚那碗到現在都沒能消化的泡面。
她是今早起來洗漱時才發現脖子上的那枚斑痕,已經由醬紅轉成青紫,她驚得倒吸一口氣,吸到一半,哽住了,憋了半天,才把另一半吐出來。
她一邊蠕動嘴唇,碎碎無聲罵那個始作俑者,一邊對着鏡子猛擦氣墊粉,擦得效果不好,越擦範圍越大,整得那一片皮膚白的詭異,關鍵位置卻是遮也遮不住,中間隐隐透出粉棕色,讓人浮想聯翩。
只得系了條小絲巾,塞在襯衫領子裏,弄的早上大家看見她都說,呀,然然,這絲巾好看。
大無語。
昨晚她只顧害怕了。
現在一想起來,就像數九寒天穿件泳衣跳進溫泉池,由內及外都被熱流熨燙過,一陣陣燥熱悸動。
還帶着對下一次的憧憬期待。
思春了。
然後就聽見翻譯說:“南北朝鮮遲早是要統一的,區別只是北朝鮮統一南朝鮮,還是南朝鮮統一北朝鮮。我們甚至連國家統一後的名稱都想好了,叫做:高麗民主聯邦共和國。只要南朝鮮承認這個國家名,朝鮮統一指日可待。”
然而他們很快所見,是朝鮮分裂的最前沿——
距離韓國首都首爾不過五六十公裏的板門店,朝韓分界線。
一幢灰色二層小樓,屋頂飛檐上包嵌綠色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幣色光澤。二樓陽臺上,一排攝像頭直直朝遠處射着,像獵人的眼,無情,無休,警覺的。
訪問團有幸走上二層小樓,遠眺不過幾百米的那條白線,白線內的旗杆上招展着朝鮮國旗,白線外則是韓國國旗,兩邊均有帳篷營房和士兵,相安無事地面對面巡邏。
再往前看,便是韓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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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匝匝的低矮樓房,掩映在一撮撮綠樹堆裏,鳥兒從那邊飛過來,在這邊松樹的巨大傘擎下做窩,四下靜得只聽見這些鳥鳴,“啾啾”,叫幾聲,歇一陣,再叫幾聲。
顯出這是一個活着的世界。
身處這樣的世界,讓人不由自主地噤聲,極偶爾的交流也是交頭接耳,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處處壓抑。
卻也好過戰火隆隆。
從板門店出來,正趕上開城工業園區裏的工人們中午下班,廠房大門一開,人們騎着自行車,就像開閘洩洪般湧出來,立時将四下無人的街道塞滿。那陣仗,紀然只在七八十年代的老照片裏看到過。
他們與下班的人流相向而行,自動自覺地退避到了牆根,在一陣陣呼嘯而來的風中,被導游帶進街邊的一家餐館。
幾張圓桌,鋪着薄薄的乳白色塑料皮,幹淨而簡樸,桌上已經提前為他們預備好了飯菜。
這還是訪問團第一次吃到酒店以外的飯菜,每人面前擺放着将近二十個黃銅帶蓋小碗,擠擠挨挨像一朵小黃花,将碗蓋一個個揭開,黃花立時變成彩色,紅,黃,橙,綠,是各種食材腌制的小菜,除了一碗溫熱的海帶湯,其它都是涼的。
訪問團裏有不少團員拿出手機拍照,各種角度,光線,照這些黃銅碗,黃銅筷子,碗裏的一小撮菜,照夠了,才開始吃。
紀然肚子餓了,嚼了一口冷面,瞥見關琪月坐在姚遠身邊,正拿手機拍照,拍了幾張,又叫姚遠幫她拍,好像要把她自己和面前的碗筷都拍進去。姚遠很有耐心地照辦,十足好好先生,幫她拍完,關琪月接過手機看了看,手舞足蹈地表示滿意,然後又想讓姚遠和她一起自拍,姚遠抗拒地擺了擺手,關琪月不理,舉起手機就按快門,姚遠的身體有意朝外側偏了偏,應該還是被照了進去。
不要臉。紀然朝那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突然覺得自己是板門店的那些軍人,亟需宣告主權。
吃完飯,街邊有一家友誼商店,訪問團被允許進入商店購物,商店有裏外三進,頗有點八十年代北京城只收美金的友誼商店的感覺,玻璃櫃臺裏陳設着朝鮮自制的化妝品,人參酒,香煙,旁邊是精致的空包裝盒,只要你看中,櫃臺後的服務員便會取出商品,裝進包裝盒,欣然地接過你遞去的一沓人民幣。
空蕩蕩的商店,一下子被訪問團擠滿。
團裏憋了好幾天的消費欲一下在此被點燃,熊熊燒起來。
服務員操着蹩腳的中文,連比帶劃,忙得不亦樂乎。
紀然的心思沒在購物上,她瞅準了空竄到姚遠身邊,指了指櫃臺後面的高麗人參酒說:“我要買一瓶送姚伯伯。”
姚遠正在猶豫給爸爸和紀校長帶點什麽回去,見紀然鼓着腮幫子,小心思都寫在臉上,白她:“你是想讓我幫你背回去吧。”
關琪月就站在旁邊櫃臺選珍珠粉化妝品,聽見姚遠說話,朝這邊看過來。
紀然趁機:“送也是要送的,背也是要你幫忙背的,留個男朋友現在不用,還存着生利息啊。”
“男朋友”那三個字,她特別的加音量,除非關琪月耳聾,一定是聽見了。
只見她別過臉去,像是沒聽見,繼續選購她的珍珠粉。
嘁,不是想曬黑點嗎,還買什麽美白珍珠粉。
紀然眼珠子轉一半,白眼仁全送給了她。
在姚遠面前,她簡直就是個透明人,什麽小心思,他一看就穿。
他配合地湊過去,說:“然然,絲巾不錯啊。”
紀然的臉頰“刷”得染上一層緋紅,瞪他:“不都拜你所賜!”
姚遠用手指搓了搓鼻尖,臉上堆着滿意的笑。
他問:“紀校長平時抽煙嗎?”
紀然答:“不抽。”
“喝酒嗎?”
“在家不喝。”
姚遠想了想說:“我準備給紀校長帶點東西。”
紀然警覺:“幹嘛給我爸帶東西?”
姚遠将腰身一彎,臉擱到紀然眼下,側臉看她,面帶微笑地說:“謝謝他生了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兒。”
紀然耳根子一熱,佯裝老成以掩飾內心悸動:“真沒看出來,這孩子咋這麽會說話哪!”
姚遠不理,站直身子對服務員說,你好,買兩瓶人參酒。
紀然争搶着付了其中一瓶酒的錢,笑說這是他們為彼此的爸爸買的禮物,然後又給媽媽買了一盒化妝品,都讓姚遠幫忙拎着,兩人繼續往裏間走,一進去就看見右手櫃臺旁立着一個架子,上面插滿了各式各樣的明信片,可以現場投遞。
“這個好。我要給我們屋那幾個寄。”
紀然說着挑了一板朝鮮版畫風格的風景和人物,背着姚遠趴櫃臺上寫啊寫,姚遠幾次探身想看,都被她胳膊肘一擋:“女生之間的話,你也要看。”
姚遠本來也沒什麽興趣,搖了搖頭說:“我在外面等你。”
确認他已經走出去,紀然這才抽出裏面她最喜歡的一張,畫着萬景臺山頂的涼亭,紅日青天,郁郁蔥蔥的古松朝山下翻滾綠浪,最美的一萬個景色盡收眼底。
她寫下滿滿三行字,然後在收件人欄一筆一劃地寫:姚遠(收)。
…
吃飽買夠,訪問團下午的行程是瞻仰中國抗美援朝志願軍紀念碑友誼塔。
窄小的十字路口,紀念碑矗立街心,白色花崗岩上刻着金字,那高度體量,與平壤市區裏各類标志性建築簡直無法比拟。寂靜的四周,幾乎沒有車經過,烈士忠骨埋異鄉,寂寂無聞。
紀然手持一只白菊花,跟随大家的腳步列隊站定,想着那些當年不過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志願軍戰士,一腔熱血,保家衛國,最後戰死在這裏,許多甚至連名字都不曾留下,就好像他們從未來到過這世界似的,不僅鼻子一酸,眼前起霧。
隔着這層霧,她看見姚遠和另外一個高個子男生,擡着一個大花圈,緩緩拾級而上,走向友誼塔的基座,将花圈穩穩擱下,團長上前仔細整理花圈上的绶帶,所有團員一一走上臺階,輕輕放下手裏的花,繞塔一周。
儀式感過于濃重,好幾個女生都落了淚。
從友誼塔下來,他們前往抗美援朝紀念館參觀。不大的一間館室,不多的幾件展品,較為珍貴的是當年有名有姓的志願軍名冊,館長快速地翻找,一定要讓大家都看見“□□”的名字。
臨行前,館長邀請訪問團在簽名簿上簽字,姚遠被推選成代表,揮斥方遒,白紙,黑墨,一橫,一豎,那只毛筆在他手裏像有魔力,帶着不屈不撓,不卑不亢的勁道,在一副長卷軸上草書一行:“中朝友誼萬古長”。
館長很高興,舉起卷軸要和訪問團合影,大家都十分配合,簇擁着正中墨跡未幹的大字,留下又一個珍貴瞬間。
這一天,大家的心靈經受了極大的觸動和震撼,身心俱疲。晚上回到酒店,紀然本打算繼續在房裏吃泡面,就此歇下,結果被組長通知今天的晚餐是訪問團自行安排的,團長要帶大家去海棠花總店。
在北京,海棠花算是朝鮮餐館裏名氣最大,價格最高的,那裏的服務員都來自朝鮮,除了長得好看,還都能歌善舞,會演奏一兩樣樂器,去海棠花吃飯的意義一般在于看表演,看服務員,至于吃了什麽,倒成了次要。
因此雖累,團員們都積極響應,匆匆洗了把臉,很快下樓集合完畢。
大家都很好奇,朝鮮的海棠花總店,會是個什麽樣?
——清冷漆黑的街道,一家店面獨亮。高懸的招牌正中,細細的淺粉色霓虹燈管彎成一朵海棠花形狀,下面是用藍綠色的霓虹燈管編寫的韓文“海棠花”。鐵皮卷簾門卷到半截高,不到頭,又不會碰到顧客的頭。
走進店面,是約莫十平米的小廳,燈光昏暗,玻璃櫃臺裏陳列着幾碗看上去不甚新鮮的冷面和辣白菜,櫃臺後是一個狹長的樓梯,團員們像是生怕那樓梯塌似的,順着樓梯慢慢地,輕悄悄地上到二層。
豁然開朗的大開間,約莫一百多平,白熾燈和店員無精打采地晾在那,店裏空蕩蕩的,沒有一桌客人。
見一下上來這麽多人,店長踩着碎步迎來,屋裏沒圓桌,翻譯和她商量八十來人的坐法,店長叫來服務員開始利落地拼桌子,将店裏所有長方形四人桌拼接成兩條極長的長桌,縱貫整個店堂,一邊能坐二十來人,八十人分兩桌面對面,正好坐下。
桌子很矮,所有人席地盤腿坐在墊子上,擠擠挨挨,倒也別有一番熱鬧。
店裏大概從來沒有同時來過這麽多客,原本坐着無所事事的服務員簡直忙飛起來,一盤盤生冷海鮮很快擺上桌,團長說,吃海鮮,都喝點酒吧,殺殺菌。
服務員又樓上樓下忙着搬酒,起瓶蓋,斟酒。
見大家面前的酒杯斟滿,團長提議大家舉杯,他高度評價了團員們這幾日來的表現,再次預祝本次訪問圓滿成功。
紀然混在人堆裏,舉起酒杯,跟着大家仰脖,放下酒杯時,只在唇邊沾了兩滴清酒,并沒往嘴裏咽。
坐在隔壁桌上的姚遠,一邊喝,一邊穿過兩排人牆緊盯着她,見她放下酒杯時基本沒動,這才放心地別過眼去。
喝了酒,大家開始動筷,一口吃下去,便沒有再吃第二口的欲望了。
對蝦雖大,不新鮮,鮮魚片雖厚,不新鮮,就連冷面裏雖然罕見的有半個雞蛋,也不新鮮。
但,來都來了,吃不好,總得喝好。
尤其那幫男團員們,累了一天,見團長情緒高,競相頻頻舉杯,喝得既熱鬧又解乏。
酒過三旬,照例是表演時間,這裏的服務員不行,但訪問團裏多的是多才多藝的團員,團長挨個點名,酒席一時成了演唱會,獨唱,小合唱,重唱,男女對唱,都帶着伴舞、伴奏,喝酒,沒喝酒的,每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兩條長桌已然坐亂,有人脫了鞋,另一只卻不知被踢去了哪。
紀然和姚遠的眼神,總會不經意越過搖搖擺擺的人群,碰巧對上,像是要看到彼此心裏,深看兩眼,會意地一笑,再別開,不多時,又對上。
她用眼神對他說:你別喝太多了。
他用眼神回:放心吧,我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