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栀子花香

段長川記起來了。

他……記起來了。

洶湧而來的記憶, 就像是海潮一般,将他裹挾着,卷入大婚前夜的那一晚。

那天的夜裏, 宮裏內外都挂了大紅燈籠。

可是屋裏卻格外冷。

前幾日長樂聽了吩咐, 為他尋了一包砒|霜, 他原是賭氣,想着實在不行便将叔王直接毒死算了, 大不了便是背上一個千古的暴君罵名。

可如今, 他望着那包砒|霜, 卻突然覺得無聊極了。

他與叔王争奪皇權這麽久, 可将這皇權奪過來如何,奪不過來又如何呢……這個國家, 是段長川執掌又或是段靖安執掌,于百姓而言又有什麽不同?

那些因皇權而死的百姓,何其無辜。

那位白家的長女,又何其無辜……

而造成這一切的, 都是他段長川。

母親說的對:你為什麽一定要那份皇權呢?

扪心自問:你鬥的過你叔王嗎?既是鬥不過, 那為什麽要鬥?

到底為什麽呢。

無聊透了。

活着,無聊透了。

想到未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要這樣過下去……就覺得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那一夜, 他支開了所有暗衛和伺候的人。臨別前, 也不知自己還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麽。如果自己死了,母後再也不必擔心他惹怒叔王, 她會很開心吧。

只是苦了雲邪于風榣姑姑,日日為他經營……

可他知道, 風榣向來不愛這宮裏的種種束縛, 雲邪更是一早便想雖風榣隐居深山。

沒了段長川這個累贅, 他們固然傷心、所有苦心經營毀于一旦,可總歸可以過上一直都想要的生活,也算是好事。

誰會難過呢?

這世上,誰會因為段長川的死去,活不下去呢……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長樂一人。

只有長樂一人,一心為他、禍福也依附于他。

就是他手上如今正捧着的,這一封。

[朕撒手離去,只有你一人放心不下。你将此信拿給母後或是看,求他們一個恩典。

朕在時未能為你做什麽……只望盡最後一點綿薄之力。

出宮去吧,長樂。

去過你想要的生活,若是銀子不夠便去問雲邪要,尋一人白首不離也好,獨自一人游于天地山水間也罷,或是尋一隅清靜地,安安靜靜地活。]

去替朕看看這廣闊的天地,也替朕看看真正的自由……

筆尖落到最後,越發覺得凄苦。

【段長川,你是大桐的帝王,是天下之主,可也只有死了,才能庇護長樂一人……】

也只有,長樂一人。

如果朕死了……

不知白相府上的那位素素姑娘,是不是就可以逃離這些命運枷鎖了……

【如果,朕死了。】

“陛下……陛下?”

伊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記憶中的景象漸漸與眼前的一切重疊,才發現……手裏的信,已經攥出了裂痕。

忙将信撫平折好,又放了回去:“無事,将信收起來吧……去問問你師父,水可準備好了。”

伊滿接過信放回原處,後不放心地望着他:“奴才覺着,應該是好了……奴才侍奉陛下過去?”

少年點點頭,說:“也好。”

後随他出了門。

而在浴房那邊,兩人過去的當口,正遇上匆匆過來的長樂。

見着一身明黃衣衫的少年,連忙躬身行禮:“陛下,水好了,可以沐浴了。”

段長川點點頭,張開雙臂,由着他脫了袍子。

後換上沐浴用的紗衣,一步步下了水池。

浴房的門吱呀一聲關上,頓時密閉的房間裏只剩下嘩啦啦的水聲。

少年靜靜地望着水面,吸吸鼻子,眼睛一眨,睫毛上就沾了濕漉漉的水珠。

在沒人看見的浴房,那一團明黃色的、小小的一團,雙膝曲着,坐進了池底……

雙臂交疊着,緩緩地……抱住了自己。

【沒關系的,段長川……那不是你。】

對嗎……?

翌日清晨,段長川約摸辰時才睡醒,因為昨夜哭過,又沒睡好,眼睛還有些發腫。

長樂心疼地剝了顆雞蛋在他眼睛上滾。

“陛下還是覺着熱嗎?要不咱們搬去山上的殿裏吧,往上住一住總會涼快些。奴才昨日去了趟上頭,山風吹着可舒服。”

少年怔了怔,後擺手:“不必,朕身邊許多老臣,上山去不方便,這處是最好的。”

小太監無奈嘆口氣:“陛下仁愛。”

……

吃過早膳,段長川又窩在榻上眯了一小會,精神才稍稍好了一些。但只要一閉眼,就總記起自己吞藥的那一晚……

你知道自己不會死,也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但對那一幕的恐懼卻是怎麽也揮之不去……

那是一種來自心底的恐懼。

或者說,是來自身體對死亡的恐懼。

所以他仍然沒有睡好,人也依舊蔫蔫的……

好不容易睡了一小會,又一次被驚醒之後,他徹底睜了眼。

困頓地打了個哈欠,叫人:“長樂……”

發現自己開口分在沙啞,喉嚨裏也莫名覺得幹。

不止……

後頸也在發癢,整個人都軟綿綿的,身下還有些些的……泛濕。

少年揉揉眼角,掙紮着坐起來。

才發現:好像身上的反應越來越大了。

這個情況……

不出意外,今晚就會陷入徹徹底底的發情吧?

【要不要讓雲邪給姐姐傳個話……讓她夜裏過來?】

可是,一想到叫人過來做什麽,又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還是再忍忍……?

可是,就只剩一天了,今夜見與明日見,又有什麽區別?

【朕明明……很需要她。】

不只是因為發情……

他真的,有一點害怕。

怕夢裏一直閃現的,瀕死的感覺。

正糾結着,長樂已經推門進來,問:“陛下睡醒了?還覺得熱嗎?奴才給您扇扇。”

說着,端了杯水過來,拿着蒲扇輕輕地扇。

段長川喝完一杯水,嗓子總算舒服了些,但身體裏的燥熱卻仍舊覺得難熬。

難耐地揉揉自己的衣領,說:“朕今日身體不适,誰來都拒了吧,待明日……待後日再說吧。”

“是,奴才這就去和伊滿他們說。”長樂一邊扇着扇子,一邊仔細在他臉上觀察:“陛下是哪不舒服嗎?還是近日睡不好,疲累了?要不要奴才去請黃老,看要不要開些安神的方子。”

少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垂眸道:“不是,只有昨夜睡的不大好,今日便不想處理公務了。明日白素過來,朕還想着陪她一日。”

人精一樣的小太監立刻了然:“哦哦,是奴才愚鈍了。陛下與娘娘一個月餘未見,是要好生敘敘話的。”

“嗯……”

夏天暑氣重,又沒什麽娛樂的東西,段長川只坐了一會兒,眼皮就又開始往下掉。可又不敢真的睡過去,總怕自己一閉眼,那可怕的夢境又卷土重來。

“陛下不要再睡了,白日睡多了也不好,要不奴才去找雲大人過來同您下下棋說會話?等下晌午用過飯食,再睡也不遲。”

耳側響起長樂小聲的提醒。

他擺擺手,說:“不必叫他……讓禦膳房做些桂花圓子來吧,圓子少放些,多放些西瓜蓮子,朕想吃了。”

“诶,奴才這就去。”

長樂說着,放了扇子便出門去。

結果一開門,正好遇見了前來的伊滿。

“師父,郡主家的婢女來了,說是郡主叫她過來的,想要拜見陛下……昨日郡主才過來,奴才不敢自己做主,就來問問您。這……要通報陛下嗎?”

“一個婢女,也能随意見陛下了?別說是區區婢女,便是盛京城裏數得上名號的文武重臣,也沒有直接陛下門口求見的。平日怎麽教你的。”

“師父說的徒兒都記着的……可是她說,是有要事,郡主讓她過來的……她手裏還有郡主的信物。”

師徒二人說話聲音很低,還是關了門的,但段長川正處于預發情期,對聲音十分敏感,所以聽的也算清楚。

少年拄着下颌思索:昨日才叫了段沁雪去調查攝政王,今日她的婢女便匆匆過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畢竟,攝政王也是個為了政績能把兒子趕去瘟疫之地的,若是段沁雪的動作被發現,一頓軟禁定然是少不了的。

當即起身出門,吩咐伊滿:“将人帶來吧,朕正巧要問她幾句話。”

兩個小太監這才住了嘀嘀咕咕嘴,連忙躬着身子,低眉斂目:“是。”

沒多久,伊滿就帶着那位叫木歌的婢女過來了。

木歌的年紀應是比段沁雪要大上一些,身上也帶着在西域染上的飒爽勁兒,這會身上雖穿着婢女的衣服,但在佩戴的飾品上還是能看出幾分西域女子的韻味。

女子步履款款地進來,一個屈膝禮行的不慌不忙:“奴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段長川只看了一眼便蹙起眉來。

原以為木歌尋他是有急事,沒想到對方從進門起就是四平八穩。眉宇間雖說能看出着急,但儀禮方面卻像是經過精準度量的一樣,半點錯處也挑不出來。尤其與昨日前來求見的段沁雪相比,這差別一眼便看出來了。

于是思量間,段長川沒讓對方起來,而是端了帝王的架子,反問她:“身為區區一個郡主的婢女卻私自入宮,還闖入帝王殿裏,你可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階下的婢女這才惶然地跪下身去,戰戰兢兢地解釋:“奴……奴自小随郡主在西北長大,奴不知曉……郡主……是郡主讓奴過來的。她說她如今不可大張旗鼓出門,所以讓奴過來以置辦東西為由,出來尋陛下……囑咐奴一定要将東西交給陛下……”

說着,跪着上前幾步,從懷裏掏出一個函匣,雙手捧着,呈到段長川跟前:“奴不知這信函裏裝着什麽,但郡主說事關重大,一定要親手送到陛下面前……奴這才匆匆入宮,陛下恕罪……”

盤問到此處,段長川心裏才悄悄舒了口氣。

原來她是不知道,難怪看起來雖有急切,但卻又無比從容。

“起來回話吧,下不為例。”

他說。

而後打開了信函。

裏面确實裝了很多紙頁,段長川只粗粗看了一下便清楚了:都是段靖安與下屬密謀的書信。信函行文簡短,但林林總總,竟也有二三十頁,全被放在這個信匣之中。雖書信并不齊全,但稍加拼湊,也能拼出對方完整的計劃。

這些證據在意料之中,但沒想到段沁雪會直接将所有原件送來,并且是在第二日命婢女快馬加鞭地送來。

思及此,少年将信匣蓋好,又遞還給木歌,道:“東西朕收到了也看過了,都還回去吧。告訴你家郡主,朕與她的約定依舊作數。郡主聰慧,定然……”

話說到一半,又忽得怔住。

因為他聞到了空氣裏,乍然濃郁的栀子花香。

那是他信息素的味道。

下一刻,身體裏才壓下去的燥熱,更是排山倒海地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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