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這是我2011年在PTT的紅聖誕寫的文 算是舊文了 因為有讀者問到我噗浪來 所以鮮網也一起貼:)
當他看着電視機裏頭那紅豔張狂的火焰吞噬着他再熟悉不過的那棟傳統市場,消防人員正努力滅火搶救的畫面時,一瞬間,他竟然什麽感覺都沒有。
連痛也沒有。
整個人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
那是個什麽都還沒改變的世界。
二十多年前,南部的城市,純樸熱情。
市場裏,有着父親揮汗炒着鳝魚意面的俐落身影,母親嬌小的身子在客人間鑽動着,在鳝魚意面那濃厚而讓人難以抵擋的香氣中,融入客人的笑語不斷。
他或許自己一個人蹲在旁邊玩,或許被客人摸了摸頭說可愛,或許和同學鄰居們一起玩。有時是他自己吃着面,有時,是他帶着同學一起來吃面。
在那時的許多事,都是單純和善的,不是沒有眼淚,卻連哭都是和着幸福的。
總之,那是一段,美好到進乎童話,連他自己回首都會懷疑那是否存在過的過去。
崩毀完美卻不需要太久的時間。
從母親病倒開始。
不知名的原因,當時的醫學束手無策。應該說每個醫生對病因的說法都不一樣,但都導向同樣的判決──
不治之症。
父親打算收了那個生意很不錯的鳝魚意面攤子,專心陪伴照料母親。卻被母親拒絕了。
他還記得,在病床上勸着父親的母親,笑得很溫柔。「我就是因為愛吃你炒的鳝魚意面才嫁給你的,你要炒給更多人吃啊。」
他看到父親的眼裏,有很深很深的東西,然後那東西變成淚水在眼眶裏轉。
最後,父親同意了。
父親為母親請了看護,在炒鳝魚意面以外的時間,都陪伴母親,中年級的他一夕之間變得成熟,在父親不能陪伴母親的時間,他說故事給母親聽,像母親小時候說給他聽一樣的,也唱歌說笑話逗母親開心,想要去除母親身體上的痛苦,雖然母親從來沒有對他喊過一聲疼。
也許攤子那裏少了母親的走動身影,但在醫院裏,他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只要能一家人在一起,什麽都好。
他只求母親不要離開他。
但上天顯然沒有聽到他的祈求。
母親還是愈來愈衰弱,衰弱到他真的擔心,擔心母親下一秒就會在他面前不見。
有一天,就在他內心悄悄憂慮母親會不會不見的時候,母親微笑地對他說:「幫我去找爸爸來好嗎?請他炒一碗鳝魚意面過來?」
母親那時,精神很好,蒼白而削瘦的容顏上甚至有着微紅的光澤,似水的目光蕩漾着光彩。
他沒有空想太多,飛快地跑着跑着。
父親聽到他的話之後,立刻跟還想要點菜的客人道歉,熟練地揮炒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鳝魚意面,連攤子都沒有空收拾,帶着他狂趕至醫院。
母親很享受地吃着那盤鳝魚意面,甚至微微眯起眼,像是咀嚼着當中新鮮的滋味,吃完之後,喚過他。
「彥廷,以後要聽老師還有爸爸的話,知道嗎?」
他點點頭,內心卻隐隐約約有些害怕。
「彥廷就交給你了。」母親這句話是對着喂着母親進食父親說的。從喂完母親吃完那盤面後,父親就一直緊緊牽着母親的手,沒有放開。
母親對着他們父子露出笑容。
「我、我有點累了,先睡了……」
母親緩緩地閉上眼睛,這一睡,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天過後,他們家像是塌了一角,再也不完整。他與父親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的變化,像是更近、卻又是疏遠。
他們都想念着母親,都渴望自己能替代母親關照着對方,卻又都無法成為母親的角色。
忠厚老實的父親,畢竟不像母親那樣細膩體貼。而他,也無法提供父親一位妻子的溫柔關懷。
但他還是深愛着父親,父親也極力地注意着他的需求傾聽他的聲音。他們都抱着對母親同樣深的思念,努力地過下去,讓自己好起來。
他還是照樣地上下學,照常學校的課程,放學後去幫爸爸照顧攤子──雖然爸爸不要他幫忙,早就請了人幫忙,但他還是賴在那個攤子不肯走。
好像坐在那裏,擡眸就可以再看見笑顏盈盈的母親。
也想陪陪父親。
父親是擔心自己學業的,畢竟升上高年級,課業不像中低年級那樣輕松。
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漂亮的成績單回家,阻卻父親要他回家別待在攤子的眼神,念書對他而言,不知道為什麽,非常容易。像是魚生來就會游泳,鳥生來就會飛翔一樣,他從沒有為課業煩心過。
就在他終於适應且從母親離去的痛苦中平複過來時,文筆極佳、臨場反應好,聲音又好聽的他被選拔為代表學校參加國語文競賽演說項目的選手。
他回家告訴父親,父親顯得很高興,那時候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會成為讓他們世界崩壞的主因。
*
代表學校參加比賽,學校會培訓選手,而指導他的老師是教務主任。教務主任是個中年男人,和藹可親,跟看起來像母老虎一樣兇巴巴的訓導主任的氣質完全不同。
學校選拔參賽選手是五年級上學期中,開始訓練則是上學期末。而升上六年級時的暑假,主任有時帶着他在辦公室練習,而經過父親的同意,主任也帶他到家裏練習,師母還會做菜留他一起吃飯。
有一晚,他吃完飯,莫名想睡,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過來,覺得身體後面異常地痛,塞得滿滿的,原本和善的主任正壓在他的身上。
他痛到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看着主任光着下半身,他直覺知道這是不被容許發生的事情。
於是他張開口想叫,卻發現嘴巴被布條塞住,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主任原來那慈善的臉在他面前變得猙獰。
「你叫也沒有用,你師母早就被我想辦法支開了,一時半刻不會回來……我好早就想要試試看了……果然滋味真不錯……」
他沒辦法逃。身體被滿貫的痛苦他沒辦法形容。最後,他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他竟然已經在自己家裏。
收了攤已經在家的父親帶着少有的責備眼光望向他。「怎麽會在主任家裏睡着?」
「我…….我……」他的聲音是少有的乾澀。剛剛扯着嗓子想叫卻叫不出什麽聲音,為什麽還是沒了聲音?
「爸爸,我……主任…….我可以不要再讓主任教了嗎?」吞吞吐吐了很久,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說自己的處境,只能這麽說着。
「為什麽?」父親不解地望着他。
「我、就是不能……」他說不出口,怎麽樣都說不出口。「主任他對我……他對我……」
好不容易冒出了一丁點的話,卻被父親給打斷。
「主任對你那麽好,還送你回來,為什麽你不讓他教?」
「我、我……」他雙腿發着軟,卻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主任一點都不是個好人!」
後來的事痛得他根本就不想再回憶起。比被主任插入身體還要痛的感覺,是父親不停的質問他怎麽可以說主任不是好人,要他收回他的話。他堅持不肯,父親用力地揍了他。
他有記憶以來,父親第一次揍他。
那天後來,他沒有再跟父親說半句話,把自己關進浴室,洗了很久很久的澡,覺得自己全身從頭到腳都是髒的,怎麽洗也洗不乾淨。
隔天還要到學校練習,他根本不想去,卻被父親架着去了。父親一臉抱歉,不停對主任道歉,主任笑容可掬地說不要緊,小孩子練習不順鬧別扭而已。
他瞪着主任,不懂昨夜那個面目可憎的人,現在怎麽可以笑得那麽和氣,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父親走了之後,他被主任威脅了。
「昨天晚上的事,若是說出去的話,你絕對不會比我好看的。你是小孩子,我是老師,你以為大人會相信誰?而且我昨天可是用了很多很多的潤滑劑,事前幫你擴張了很久,你絕對沒有受傷,事後我也幫你洗得很乾淨。」
不要說。不要再說。好髒。好惡心。
那天,主任帶他到專科教室練習。他明明想逃跑,卻只能跟着走。
練習完之後,昨夜在主任家他昏迷狀态被迫發生的事,又重演了一次。這次,他很清醒。
被進入被抽插的同時,沒有大叫出聲,因為知道那是浪費喉嚨。暑假的學校裏根本沒什麽人。專科教師又在最偏僻最遠的地方,離辦公室都太遠。而且他發現,他的叫聲會讓眼前的人更瘋狂更興奮……
他只能在內心呼求着被拯救。
媽媽,救我。爸爸,救我。誰來救我都好……
但沒有人。沒有人理會他的求救。
媽媽,那個最溫柔體貼的人,早就不在了。
爸爸,就算聽到了他的求助,卻根本不願相信他,不願多傾聽他一些。
後來,他開始用很多方式逃避練習。裝病、扯謊…….但都沒有成功。就算他真的是病到幾乎發不出聲音了,主任說還是需要練習上臺的儀态,父親就還是壓着他去了。
那成了一個最寒冷的暑假。
開學後,主任又變回那個親切和氣的人。他想,應該是開學後學校實在很難空蕩下來,他才能暫時被放過。
很快的,市賽就到了。他相當掙紮,究竟該不該好好表現。
他太害怕若是好好表現,真拿到了市賽第一名,下學期要參加全國賽……那寒假的時候……
可是,他明明可以的,又為什麽要為了一個爛人退縮?
他想,或許拿個第二、第三名就好。於是抽到很後面的號碼數的他,想着怎樣能讓自己得獎,卻又不要第一名。
他讓自己恰如其份的表現了。但是,老天顯然開了他一個很大的玩笑。老天讓評審老師特別喜歡他?
他得了市賽的第一名。
父親很高興,還買了禮物,帶着他到主任家道謝。他卻根本連門都不想踏進去。
可是他終究還是走了進去。看着主任看似謙虛的說這都是彥廷自己厲害,其實不是他指導的功勞,他厭惡地只想撕破眼前的人的臉。
但不行。那種寒冷已經教會他什麽是體型能量的差距。什麽是絕望的求存。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沒有做。
接下來又是訓練。一路訓練到寒假。同樣的夢魇在寒假再度重臨。這次,他連在內心呼救都失去力氣。
全國賽他得了第三名。又是一樣的,爸爸帶着他跟主任致謝,主任又是那張虛僞的笑臉。
可笑。好可笑。
所以他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他要報複。卻也明白現在太難。於是他用了國中三年來等待。他加入了跆拳道社,學習如何自保也學習如何撂倒人;用科展、用演說、用作文得了許多許多的獎,人緣也不錯,於是模範生、優良學生的頭銜也都落到了他的頭上。
最成功的光輝一筆,則是高中聯考。
他以最高分成了該區聯考狀元。
那也是暑假。他單身回到了就讀的國小,在輔導室找到了主任──對了之前的教務主任現在換到了輔導室的位置,不知道又有多少學生像他這樣被「輔導」?
當輔導室裏其他行政老師在恭喜他的時候──畢竟榜首的确很難能可貴,消息傳得飛快,他笑着回應。對了,他現在可以笑着回應了呢。
他笑得燦爛透亮,扯了扯嗓子。「這都要謝謝主任,是主任當年對我的教導,才讓我今天有這樣的好成績。」
主任仍舊回他笑臉,但他在主任要開口之前先發制人。「不知道能不能請主任陪我逛逛校園,陪我重溫一下童年美好的時光?」
「不、不用了。」
「主任您怎麽不能陪我逛逛呢?」他一臉失望。
「對啊,主任你怎麽不陪他呢?」「榜首耶!」「傑出校友耶,主任你快陪他去嘛!」輔導室裏幾位組長的聲音此起彼落。
「主任,陪我去吧?」笑容更美麗了。
於是主任面有難色的站了起來,跟着他在校園裏走,當然不忘跟他保持距離。於是他又笑了。
「主任,您當年不是很喜歡摸我碰我嗎?我現在難道不比當年?」
「你到底想做什麽?」主任的聲音發着顫。
「就散步啊,還是主任您希望我做些什麽?」揚高聲音,輕笑反問的語聲透着懾人的嬌魅。
「你……」
「主任你既然這麽希望我做些什麽,我怎麽可以讓主任您失望呢?」他笑着拿出鑰匙打開專科教室的門──學校那麽多年來都沒有換門鎖基本上就是件蠢事,當年打掃這裏的他鑰匙可從沒丢過。
一把扯入想閃人的主任,他現在雖然仍是削瘦,但身高和體力跟當年可不一樣。
很容易的就把主任弄得五體投地,趴在講臺上,主任還想動,他的腳又踩上主任的背。
「放、放開……」
「主任,我當年說放開的時候,您可有放?喔不,我忘了,您可是連叫的機會都不給我呢!那不然這樣好了,拿條抹布讓您別浪費聲音叫,您看如何?」
沒放過身下那恐懼的眼神,随手扔了條抹布揉進主任的嘴裏。
「主任,您可以吐出這條抹布,然後叫得大聲一點,反正我現在也不介意之前您對我做的事被別人知道喔,若是您引人來的話,剛好讓人看到我捅您,也挺不錯的呢!」
「……」
「對了,主任,麻煩您自己脫下褲子好嗎?我實在是怎麽樣都不想弄髒我自己的手呢!」
身下的人顫抖地褪下褲子,恐慌地看着他,狀似乞憐。
「雖然覺得很對不起掃把,但果然還是不想髒了自己啊。」他随手抄起一把掃把,唇綻最冷豔的微笑。
「放輕松,你會愛上它的!」
他将掃把戳入眼前人的體內,毫不留情的。一下一下的,沒有停手。整治到他稍微滿意的程度後,他又笑了。
「對了,主任,您等等可以告訴大家您是被我戳的,我一點也不怕喔。不過您看,我又拿過那麽多模範生,現在又考了榜首,您覺得人家會相信這是我做的嗎?我看您可能還是編個理由瞞一下別人好了,不然您說出實情,怎麽看都是您比較吃虧呢!對了,主任,我會回輔導室跟其他老師告別,而且會跟他們說您不願意跟我走在一起,就不知道自己躲到哪裏去了,我好失望……」轉身關上門離開。
那之後,他沒有再踏進過這所學校。
*
上了當地第一男子高中,表面上看來是風平浪靜,充滿歡笑熱血青春的高中生活。
或許真的有很多人的高中生活是如此。
但他過的卻不是這樣簡單的生活。表面上,的确看起來好像是。但暗潮裏流動的,卻是年輕人初竄的情思欲望。
明的愈平靜,暗的愈洶湧。
就算他剛入學時再低調,榜首的光環仍讓他一下就衆人皆知,而他太過好看的外表更是讓他成為焦點。
他唇邊那總是有禮的笑成了一種勾魂致命的象徵。
不管是原來要找他麻煩的,或是看了他就心動的……所有的試探接近都讓他們彷佛追尋花蜜的蜂蝶。
一陷入他之中,再也無法拔離。
他吸引到的,卻不只是少年而已。放學時還會有別的高中的女孩子,遠遠地望着他,眼裏寫着傾慕。
他,來者不拒。
倒不見得主動。卻再也不覺得性有什麽好隐藏的。也許是最污穢龌龊的地方他已經去過了。最肮髒的人他也早就成為了。
那不如就棄絕那些虛僞的表象。享受吧。
享受被男人進入的那種滿漲充盈,像是被抛到九霄雲外,所有現下都不存在的那種迷樣歡愉。
也享受進入另一個人,不管性別,聽着對方的吟叫,一次次地攻陷身下的緊密,意識變得迷亂,汗水交融的瞬間。
一開始都是藏在暗裏來的,但就是有女人破壞了游戲規則。看到學長吻他,就受不了地尋死尋活了。
厭煩。玩不起的話為什麽要玩?
他可從來沒有說出什麽情啊愛的。他從來沒有要付出那些東西。
做愛就能證明愛?有這種想法的人也太天真!
死是當然沒死成。沒真正想死的人怎麽會死得成?不過就是一種想要獨占他的手段而已,以為他看不出來?
優雅美麗的不過是他的外表,他的內心早已枯朽腐爛。比圍繞着他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死寂。
只是那些人不知道,他也沒打算說。有過再多關系的人,都不過也只是個熟悉彼此身體的陌生人而已。
這件事讓他的行迳紙包不住火,被渲染開來。他其實也不是很在意。還是那樣笑臉迎人,過着他的生活,照樣做着他的愛,進入或被進入,只是因為覺得女人麻煩,少碰了,但同樣還是考着他的好成績,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小小的城市消息傳得迅速,終究傳到了父親的耳裏。
父親鐵青着臉,問他跟男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跟女人又是怎麽一回事,他笑了。
「爸爸,跟女人的話我都有用套子,你不用怕抱孫子。」看着父親的臉變得更難看,他笑着繼續說:「至於跟男人的話……」
「爸爸,你的兒子大多都是被上的喔!」他投下震撼彈,唇邊的笑容相反地更為明媚。
「你、你……為什麽……」父親幾乎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啊,爸爸,這還都托您的福呢。」加了敬稱,笑得更為美麗。「我會愛上這滋味,您還是推手呢!第一個進入我的人,您可還帶着我送禮物去給他呢!爸爸,這火坑,可是您推我進的。」
父親的臉在他面前變得扭曲,顯然已經不是只有震驚能夠形容。「你、你……那時候你為什麽不說?」
「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小學生,你要我怎麽說?我沒有哭嗎?我沒有鬧嗎?你怎麽不問?怎麽不看?你不相信我,要相信一個僞君子,你要我說些什麽?要我說謝謝你嗎?」
「對不起。」父親在他面前掉下淚,不斷地呢喃着。「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還可以、我們一定可以……」
父親趨前想要握住他的手,他卻輕巧的避了開來。
「太遲了。親愛的爸爸,一切都太遲了。」以為什麽事都可以來得及或是可以從頭再來的想法,實在是太愚蠢了。
後來,他看着到爸爸的攤販吃鳝魚意面的人跟爸爸聊過他的事,遠遠的看着,看着爸爸很憤怒地禁止客人談起他,甚至會生氣到把客人趕跑。
他又笑了。所以果然還是不能接受他這種離經叛道的兒子吧。所以才會想要試圖改變他。
本來就已經鮮少去攤子的他,變得更少去了。原本就少話可說的父子之間,更是連噓寒問暖都嫌多。
就連大學聯考放榜,知道他高分考上第一志願,也不過就是點了點頭。連笑容也沒有。
那也無關緊要。
早在父親放棄救他的當年,他也就不對父親抱任何期望了。
踏出家門的那一步,他毫無留戀。往後十數年,都過着浮萍般失根的生活。愈飄愈遠。
就算回來,也不過就個過客。甚至,幾乎不再回來。
家,成了他生命裏,最遠的地方。
他再也沒有吃過鳝魚意面。
*
沒有打算跟學校同學混得太熟,周彥廷選擇了住在外面的出租公寓。聽就住在附近的房東說另一位房客很忙,整天忙着工作和念書,很少見得到。心想,這樣更省事,他可懶得在自己的地方還要跟別人交際應酬。
但剛搬進自己的套房裏,将東西都落好整理好,準備出門覓食時,周彥廷倒是見到了房東口中那個不是很常出見的另一個房客,看着他,專注地盯着他看了好幾秒,像是不能相信一樣的。
面前的人有着非常高的個頭。事實上這時的周彥廷有177公分的身高,并不算矮,但眼前的人至少還比他高了五公分以上,甚至更多。
「哈羅!你……不認識我了嗎?」那人沖着他露出了傻不隆咚的微笑。
「我應該要認識你嗎?」腦子裏完全沒有對這個人的記憶。「若這是最新的搭讪法,那我得說,沒有效。」
「說的也是。」眼前的人搔了搔頭,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我這幾年長高了太多,也變壯很多,又曬得很黑,認不出我也是正常。」
「所以?」冷冷地地看着眼前笑得太過度的男人。這意思其實是,別說了快給我閉嘴,我懶得跟你閑扯。
但眼前的人顯然沒有解讀出來。
「我想你不是跟我同班、事情又過了那麽久了,你不記得我也很正常……因為你也不是只幫過我…….可是我記得你、一直都記得你。」那個很傻的笑容一直都挂在臉上。
「所以你到底有沒有打算告訴我你是誰?不說的話我肚子很餓,要出門吃飯了。」淡淡丢下話就想走。
「等等,你肚子很餓嗎?我、我剛好有冷凍水餃……我煮給你吃?這附近的東西都有點貴,又不好吃,你爸爸煮的比較好吃…….冷凍水餃雖然也沒有太好吃,但至少不難吃……」
「我沒空在這裏聽你廢話。」無視眼前那笑容消失,臉孔變得錯愕,回過那大個子,迳自走了。
離開住宿的地方,他并沒有真的去吃東西。經過那分明蠢得可以的室友一鬧,饑餓感頓時消失無蹤。
只是漫無目的,不停地走,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會走到哪裏。
退租其實是他幾乎想要做出來的舉動。因為他實在不想在自己的地方還要擺出臉跟別人社交。但只因為室友似乎認識他也知道他父親就退租,也顯得太在意那室友了。
就算是室友,也不過就是個住在得很近的陌生人而已。這道理他還懂得不夠多嗎?
連同居一室的父子都可以形同陌路了。
夜幕低垂,陌生的城市,擡頭望不見星光,只有閃爍霓虹。
迎面而來,一個驚豔的眼神,身體試探地碰觸過來。
他太明白這是什麽。
他沒有閃。
反而勾出一個魅人的笑容,迎了上去。
糾纏出夜的,情欲蕩漾。
*
周彥廷回到租屋處時,夜已經很深了。一進門卻看見那張笑臉又在自己面前晃着,微帶着憂心。
「你迷路了嗎?臺北的路的确不太好認,我剛上來也是常迷路。」對方開口就做出了讓他莫名奇妙的猜測。
「我不是你,不會迷路。」沒什麽溫度地回答着對方。
「也是……」又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那你……啊我不該多問的。對了,我叫謝勁宇,晚安。」說完話就轉身要走。
「慢着。」出手把這個小時候跟現在的确差了蠻多的大個頭給抓回來。「謝勁宇,我想到你了,就像你變了很多,變到我不認得你。你就算記得我的外表記得我的名字也記得我父親的手藝,也不算認得我。」
「欸?」傻愣愣的表情出現在謝勁宇臉上。
「我可以回答你想問但沒問出來的問題。」放下手,周彥廷扯唇淡笑,豔麗卻沒有溫度。
「咦?」謝勁宇一愣一愣的。
「我會這麽晚回來,是因為我跟別的男人做愛,這樣你滿意了嗎?你可還覺得你認得我?」
沒錯過眼前那張臉從呆傻一直到驚訝不信的變化,周彥廷唇邊的笑容綻得更美了。
移步走回房間。謝勁宇沒有跟上來。
看起來,用出櫃換取自由,一如他所想,的确很劃算。
*
周彥廷發現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他的室友顯然不是一個用他的腦袋可以推測的人類。
房東不是說這位室友忙碌異常嗎?為什麽不管他出去玩得多晚,夜多深,總是能夠看到這個室友端着那種蠢兮兮的笑容站在門口迎接他?
「今天好嗎?」
謝勁宇總是會笑嘻嘻地問上這麽一句。
他回答過很多不同的答案。
「還沒死。」
「你覺得呢?」
「比你好就是。」
「先管好你自己再說。」
也常常沒理謝勁宇,自顧自進房間。但謝勁宇卻從來沒有放棄問過他。
煩。
有一種不知道該如何排解的煩。
「我好不好,我說了就算嗎?」有一天,周彥廷終於不耐地回道。「那以後你若是再每天問,那我每天也回個好,你就信了嗎?」太過厭煩,唇邊的笑容反倒極度勾魂。
「沒有、不是的…….」謝勁宇慌亂地搖着頭。
「那你問這到底做什麽?有什麽用?我曾經回過你什麽你滿意的答案嗎?」周彥廷冷冷的眼掃向謝勁宇。
「我只是、只是覺得……你很孤單,好像、好像需要別人跟你說說話,真心的說說話……」
「你想太多了。」周彥廷笑了,冰冷而美麗。身體卻幾不可辨地微顫了起來。「別擅自解讀我。」
「對不起,我以為,只要我一直問一直問,也許有天,你就能真心給出我希望的答案……」謝勁宇垂下頭,很抱歉地說道。「我以為,是別人問得不夠久……」
周彥廷沉默着。早已崩壞的內心竟有痛的感覺。他以為,自己早就不能更痛了。
「你別生氣,我會很有耐心的……你小時候對我一直很好……我很感謝。」謝勁宇像是想解釋,卻說了沒頭沒尾。
他有對謝勁宇很好嗎?周彥廷在內心質疑着自己。
家裏遭祝融肆虐,剩下奶奶和謝勁宇,就只有父母留下來的保險金,但若沒有人工作,再多的錢財都會坐吃山空,奶奶找工作畢竟不容易,一老一小的确不好過。
更別提無知的孩子的謾罵,那時個子比他還小的謝勁宇,總是會被罵是克星,然後一句話都不敢回,偷偷的在角落哭泣。
他看到了,就狠狠把那些孩子訓了一頓。還拜托爸媽讓謝勁宇和謝奶奶到攤子吃免費的鳝魚意面。
爸爸媽媽很高興,完全沒有為難。倒是謝奶奶和謝勁宇推辭了很久,後來才承下這份心意。
在謝勁宇高中就到臺北半工半學念書賺錢之前,看起來的确是他幫了謝勁宇和謝奶奶許多,但──
「那不過是看不過去而已。」周彥廷淡淡地說道。「你不需要對我有耐心,你不是我父親……」自嘲似地笑了笑。「更何況,我父親都不見得對我有耐心了。」
「伯父……不會的。」謝勁宇搖了搖頭。「他、很疼你。」
「閉嘴!」說着阻吓的話,卻是挑唇而笑。他很久以前就學會了憤怒時不但可以微笑,而且能笑得更美。「再見。」往門外又要走去。
「你、你不是才剛剛回來而已……」
「再出門喝酒,找男人做愛不行嗎?」魅惑地丢出問句,望向又被他問傻了的謝勁宇。
「不是、不是不行,只是……有點晚……我怕……你會冷……」謝勁宇支支吾吾地回道。
「臺北的秋天是比南部涼快,但我還沒看過有人在臺北的秋天冷死過。」眼微勾着潋滟。「還是,你要陪我做愛?」問着分明知道答案的問題,看着眼前人的慌張,他又笑了。
「我……」
周彥廷輕輕揚唇而笑,推門而出。
他幾乎到了黎明才回到租屋處。無視在沙發上躺着的那個人,他迅速地回到自己的房裏。
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自己的心,今晚,不曾痛過。
*
周彥廷在gay bar裏看到那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大個頭時,覺得荒謬不搭到了極點。
看到那張臉望着他的時候又燦出那種傻裏傻氣的笑容,他吻了吻原本送酒邀約的男人,伸出食指對着那個原本就是朝着他走過來的人勾了勾。
「所以,你現在要跟我說,你是同性戀嗎?還是,你覺得跟蹤室友很有趣?」他輕揚聲音、放得很柔,卻另有一種質問的威嚴。
「我、我……」謝勁宇還是如慣例,被他質問時,很難将話說得完整。
「好,讓我回答你,如果你給我的答案是第一個,而你對我有興趣的話,那我的雷達這回還真出了錯,我一直沒看出你對我的喜歡是那種喜歡,我以為你怕同性戀。」他頓了一頓,唇邊泛出個燦若春花的笑容。「不過,也讓我告訴你,若是你真是同性戀,而且對我有意思的話,那我的答案是──我可能不會愛你,因為我男女通吃。」
「你、你……我、我……不是……」
講了半天還是聽不懂在說些什麽。
「如果你給我的答案是第二個,那你可以滾了,除非你希望跟我還有別的男人一起玩?那我倒是不介意。」語畢,立刻抛給另個請酒的男人一個嬌豔的微笑。
「都、都不是……」謝勁宇終於說出了一個完整的回答。「我只是聽了朋友說,想來看看……沒想到,卻看到你……不過,我的确喜歡你。跟性別沒有關系的,就是喜歡你。」
「喔?」輕笑了聲。「你喜歡我什麽?長得好看?頭腦聰明?還是你覺得我看起來會很好做?」
「沒有,不是。啊不,我是說……」雖然燈光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