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入戲】

林煦去配音工作室的時候,他們正在休息室裏休息,讨論接下來的劇情。

所有人看到小助理把林煦帶進來的時候都一愣,特別是江旸,眉頭微蹙,直接站起來。

“林老師,您怎麽來了?”曉雯驚訝地問,“江旸說您今天不過來了。”

林煦注視着江旸的眼睛,一路上的心悸和焦慮奇異地平撫下來。

———原來喜歡一個人時,和他在同一個空間都是一種救贖。

林煦扯了扯嘴角,擠出一抹笑,“最近工作不多,在家也是閑着,就過來看看。”

邢星喝着奶茶,嘴裏嚼着布丁,“林老師,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準備錄魏徽辯白的這段高/潮,你可以提提意見。哎?林老師,你的手怎麽了?”

這麽一說,所有人都看向林煦的手,雙手的掌心包着一圈兒厚厚的紗布,一看就是受傷了。

曉雯和另外兩位導演也關切地詢問。

林煦:“沒事,小傷。”

“學長。”江旸走過來,挺闊的身體把他籠罩着,身高差讓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林煦,“想和你聊聊。”

林煦微微仰頭看着江旸,他的眼裏沒有像往日的玩笑,漆黑的瞳仁不錯眼地注視着自己。

林煦緩緩開口:“好。”

江旸和林煦擦肩而過,率先開門而出,林煦看了一圈休息室裏的人,轉身跟在後面。

邢星看着二人一前一後的身影,忍不住嘟囔,“怎麽感覺他們怪怪的?”

曉雯:“還好吧?他們以前就認識,有話說也不足為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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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星癟癟嘴,低頭看劇本。

江旸把林煦帶到僻靜處的小窗邊,人高的綠植擋住了一半他們的身影。

“你怎麽來了?”江旸的眉頭一直皺着,眼裏有緊迫和關切,“不是說在家休息?”

他緊盯着林煦蒼白的臉,能看出這人的強撐,精神明顯不好,目光落在他的雙手上,“傷口還疼嗎?你換過藥了?”

林煦雲淡風輕地說:“嗯……我洗了把臉,把傷口打濕了,就去外面藥店換了藥。”

“……那醫生怎麽說?”

“說……傷口不能碰水。”

“你也知道不碰水?”江旸沒好氣地說,“昨晚給你上藥的時候囑咐了好一陣,你還看着我答應,看樣子是不記得了。”

林煦臉色一白,看上去更沒有血色,“我答應你了?”

他完全不記得,一點印象都沒有。

林煦咬着唇,焦慮感又席卷而來,無措地摳着手指,扯着紗布線。

江旸大概猜到他在想什麽,安撫道:“你昨晚喝了酒,後面的狀态又那麽不好,不記得很正常,別擔心。”

林煦看着窗外的景象沒有說話,目光有些空洞。

江旸上前一步,擡手握住林煦的肩膀,低聲問:“學長,你的精神看上去真的不太好,你回家休息吧?我晚上回去陪你?”

單薄的衣料隔絕不了人體的溫度,江旸掌心的溫熱傳遞過去,用力地捏了捏林煦的肩,像是一種鼓勵。

林煦眼睫輕顫了一下,“我……”

“江旸!”導演喊他,“要開始錄制了!”

江旸松開手,轉頭揚聲回答:“我來了!”

“我真的沒事,你去工作吧。”林煦勉強地笑了笑,“說好了我當監工,你今天如果配不好,就不讓你喝酒了。”

江旸深深地看了林煦幾秒,把他的強顏歡笑都看在眼裏,心裏嘆了口氣,“那你在外面等我,我工作結束後一起回去。”

林煦點頭,跟着江旸一同往錄音室走。

江旸和邢星進入配音房,林煦休息室裏看着他們工作,助理給林煦遞來耳機,讓他可以聽到裏面的聲音。

“江旸,調整好狀态,這一趴你是重頭戲。”導演對着話筒說,“你找找魏徽的情緒,我要那種又恨、又痛,還得藏着幾分委屈。但也別太藏着了,得讓觀衆聽出來才行。”

江旸清了清嗓,開口時已經變成魏徽的音調,“好,我明白。”

“他們這是錄哪一段?”林煦問曉雯。

除了導演的耳機上有麥克風,其他人只是戴着耳機,聲音不會傳到裏面影響配音。

曉雯翻了翻劇本,“十二集,魏徽在朝堂上發瘋。”

林煦眸光微動,看向專心工作的江旸。

耳機裏的聲音清了清嗓,倏爾冷笑一聲:“管岄郴,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能耐。”

“我說過,你不能囚禁我一輩子。”管岄郴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就算死,也是麟淵,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導演出聲,“等等,邢星,你這裏的情緒太外放了。現在管岄郴對魏徽還是恨居多,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但是想到對方對自己做的種種,又更加的理直氣壯。”

邢星點頭,“好的,我再來一遍。”

耳機裏靜了幾秒,邢星再次開口,再次情緒平淡一些,能明顯出來幾分厭惡,“我說過,你不能囚禁我一輩子。我就算死也是麟淵,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你就背叛我?”魏徽咬牙問道,嗓音冷的掉渣,飽含怨恨,“管岄郴,我這麽信任你了,甚至把布防圖都給你看。你不動腦子想想,如果我真的防着你,會給你看這麽重要的東西?啊?!”

最後一聲質問讓林煦心髒顫了顫。

江旸的表達能力很好,這短短一句話,由怨恨轉為暴怒,質問時的尾音帶着顫抖的撕裂感,魏徽這個人物就像立在眼前一樣,甚至能看到他充滿血絲的盛怒雙眼。

管岄郴的呼吸沉重,未置一詞。

“我信任你,你背叛我。管岄郴,你又有什麽臉和別人裏應外合,來搶我的東西?怎麽?被人睡慣了,現在離不開男人?老三那個病恹恹的身體,能滿足你嗎?”

“魏徽!”管岄郴咬牙切齒,氣到極致,聲音發顫,“你別欺人太甚!只準你淩辱我,不能讓我反擊嗎?!”

林煦換了個角度,能更好地看到江旸,他沉浸在戲中,整個人暴戾憤怒,蓬勃的朝氣感變得陰鸷狠戾,質問之時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

魏徽深吸一口氣,情緒收斂了一些,“管岄郴,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拿到虎符,掌控兵權嗎?”

“……”管岄郴沒有接話,呼吸更重了。

魏徽步步緊逼,“說啊,你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我不知道!”管岄郴的聲音從嗓子裏逼出來。

“你說你不甘心淪為棄子,你要回去争奪皇位,你說那個位置所有的兄弟都能争,憑什麽你不能争?”

管岄郴顫聲道:“你……撒謊!掌控兵權明明是想篡位!你少拿我當借口,你連弑母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自然不避諱再做一次大逆不道的事情!”

魏徽被徹底激怒了,扯着嗓子怒吼:“世人都說本王無情無義,弑母殺兄,他們又可知,我才是被他們迫害的那一個!”

管岄郴呼吸一滞,“你什麽意思……”

魏徽沒有再繼續說,喘着粗氣道:“管岄郴,你的手段是真的高,違心地順從、虛假的欽慕,等我徹底愛上你之後,再利用我對你的感情,徹底把我拉下位。我承認自己不是好人,可對親信是真心相待、對你也是愛護有加。”

說到這,他停了一下,耳機裏是他沉重又淩亂地呼吸,仿佛心痛的難以自持,說不下後面的話。

“何德何能啊,”魏徽這般驕傲的人,竟有幾分苦楚,撕心裂肺地怒吼:“管岄郴,外界怎麽傳,你就怎麽信。我和你相處了這一年半載,還不足以讓你看清我嗎?!所有人都不信我!所有人都不信!我他媽究竟做了什麽事讓你們所有人都背叛本王!我究竟有沒有謀逆,你他媽不清楚嗎?!啊?!”

廣播劇錄制有時候并不會按照順序來,也許上午和下午錄得并不是同一段,內容接不上、情緒也不同,這就很考驗配音演員功底,需要收放自如。

林煦作為作者又是編輯,他非常清楚這段劇情的前因後果。

管岄郴“無意”透露出想回去争奪皇位,魏徽為了支持他,收攏自己在京城的各大勢力,利用職權之便拿到虎符,獲得了軍權。

然而這是管岄郴布的局,他利用這件事,和三皇子裏應外合,一早就和皇帝通了氣,接着打着清繳叛黨的旗號,将魏徽釘在恥辱柱上,把他從高位拉下,削爵處刑,差點喪命。

這個劇情是整部小說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也是管岄郴意識到自己感情的重要階段。

江旸的情緒太飽滿了,他把憤怒、怨恨、心碎、受傷的感覺全部都表達出來了,那一聲聲嘶吼的背後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魏徽從來就不是天之驕子,他有尊貴的身份,卻是在污水中長大的,所有人都沒有資格說他狠心,包括他死去的母親。

他好不容易願意去信任一個人時,那人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刀,紮在內心最軟的地方,結痂的傷口再一次被捅破,裏面的污血和濃水流出來,是經年積攢的陳傷。

“OK!非常完美!”導演出聲道。

江旸收斂了情緒,漲得通紅的臉也恢複了正常的膚色,他一轉頭,對上林煦的目光,頓時愣住。

邢星也看到了,張了張嘴,原本要與江旸嬉笑的話停在嘴邊。

曉雯驚異地說:“林老師……您沒事吧?您……”

林煦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淚,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淌,在下巴處彙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屋內的導演也看向他,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對不起。”林煦摘下耳機,擦了擦臉,聲音哽咽又嘶啞,“我……他們配得太好了,我有點入戲。我……我去一下洗手間。”

他倉皇而逃,一進洗手間就控制不了情緒,淚水洶湧地流出,像開閘的洪水宣洩着過往的委屈。

許是江旸的情緒太到位,又或許昨天遇到了郭舒樂,多年來累積起來的難過和痛苦随着淚水瘋狂地湧出來。

他捂着嘴不敢出聲,止不住地抽噎,無人言說的難受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他裹挾、勒緊,讓他窒息、絕望。

林煦還記得寫着一段時的感受,他故意安排了這樣的劇情,給了魏徽無法解釋的委屈,他代入的就是自己。

魏徽臺詞他沒有細細琢磨過,那些都是情到深處時,自發迸出來的言語。

他把自己經歷過的情緒給了魏徽,把自己沒有的勇氣賦予角色。

林煦很清楚自己和魏徽一樣,沒有相信他們的言辭,世人拿着道聽途說的“真相”,添加油醋地說着自以為的正義,用唾沫星子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結束的盡頭是死亡。

林煦蹲在角落,情緒再一次崩潰,又或者說情緒從未好過。

等他哭得筋疲力盡,終于有心思理會外界的事物時,發現自己不知道在江旸的懷裏靠了多久了。

江旸胸前的面料被他哭濕了,好大一片水痕,上面好像還有鼻涕。

林煦哽咽着,拿出紙巾幫江旸擦。

江旸注視着林煦的臉,眼尾和鼻尖哭得通紅,冷淡的人委屈巴巴的抽泣,明明雙手還在抖,卻執着地掏紙幫自己擦衣服。

“好些了嗎?”江旸拍着林煦的背,低聲問。

林煦帶着鼻音,說話甕聲甕氣的,“你什麽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江旸抹去林煦眼尾挂着的淚珠,眸色深沉,“昨晚,你也是這麽哭的。”

林煦擦衣服的動作停下,擡眸問:“我昨晚哭了?怎麽可能?”

他哭過後的眼睛更加的水潤,含着一汪泉水似的波光粼粼,眼睛裏的紅血絲看着讓人心疼。

“為什麽不可能?”江旸反問,手掌一直在林煦的背上幫他順氣,“你連我說的話都不記得了,怎麽會記得自己哭?”

林煦抿了抿唇,繼續給江旸擦衣服,動作帶着幾分孩子氣的執拗。

江旸由着林煦擦,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和臉龐。

昨晚他趕去廁所的時候林煦也是這樣,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像一只受傷後無助的小獸,敏感、畏懼、恐慌,誰的話也聽不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江旸的心髒被擰了一把似的,狠狠地揪起來了,又酸又痛,印象中的林煦永遠是得體清隽的,第一見他如此狼狽的樣子,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把林煦帶回家,仔細地處理傷口,剛包紮完一只手,林煦在睡夢中不安起來,開始出汗,嘴裏念叨着“我沒有”、 “相信我”、“不要”之類的話。

林煦纖長的眼睫顫抖着,眼珠不停地轉,好似下一秒就要醒過來,眼角落下一滴淚珠,把臉埋在枕頭裏,拉着他的手一個勁兒地喊:“江旸……江旸……”

江旸無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但他很清楚在看到林煦的眼淚之後心疼了。

他不知道林煦為什麽會這樣,這次重逢之後他感覺林煦心事重重,曾經明亮的雙眸也時常黯淡無光。

但情緒發洩出來總是好的,他不會去問林煦發生了什麽,這種時候默默地陪伴就夠了。

“你……不好奇?”林煦鼻子堵了,啞聲說。

江旸:“什麽?”

“我……為什麽哭。”林煦垂着眸,濕潤的眼睫擋住複雜的情緒,“我以為,你要問。”

江旸似乎并不感興趣,笑了笑,“你想說自然會說。”

林煦這才注意到他們的姿勢,已經不能用暧昧來說了。

他坐在地上……準确來說,是坐在江旸的腿上,江旸坐在地上。

他整個人陷入江旸的懷抱中,青年的手還在他背上上下安撫着,那态度……就跟哄男朋友一樣。

林煦一下子臉紅了,從難過的情緒裏抽跳出來,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你……我們先起來吧。”

江旸也知道這姿勢過于親密,松開摟着林煦的手,各自站好。

“你……進來會影響錄音吧。”林煦不敢看江旸的眼睛,咽了咽唾沫。

江旸笑道,“還好,畢竟安慰學長更重要。”

林煦瞧着江旸笑得溫暖的臉,低落的心情被驅散,心裏冒出一個想法,“江旸,之前你說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還作數嗎?”

“當然,”江旸回答得很爽快,“學長想要什麽?”

“我想讓你陪我,”林煦迎着江旸的笑意,“陪我過……今年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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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是本文“聲聲剖白”名字的靈感來源,林煦無法說出、沒有人相信的話,江旸以另一種形式替他剖白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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