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過往】

入夜後燈火闌珊,白天被工作、甲方壓得疲累的白領借着暗夜撕碎了僞裝和善的面孔,在煙酒、朋友、美食的面前釋放出最真實的自我。

爽朗的笑聲、罵人的髒話還有激昂的情緒,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中沉淪。

林煦靠牆而站,嘴裏叼着煙,他吸得很兇、也很猛,三四口就迅速讓煙卷燃完,落下一地的白灰。

他微微弓着背,煙霧擾亂了視線,眼前的霓虹有些模糊不清,卷繞的霧氣緩緩上升,凝固在悶熱的天氣中,久久不散。清隽的容顏有幾分冷漠,冷郁的藍色襯衫射出比他的眼眸更冷寂的光澤。

郭舒樂走出來就看到這樣一副場景,林煦長得好看,今天又是特意打扮過的,這樣懶懶地倚着牆而站,眉眼中透出淡淡的頹廢感,身上的藍色是這片小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郭舒樂走過來,短短幾分鐘而已,已經有四五個煙頭,像是不要命的抽法。

林煦沒回答,他們之間從來就不是能夠敘舊的關系。

林煦把吸完的煙頭扔在腳邊,一腳踩滅星火,冷漠地看向郭舒樂,“夏柟叫你的時候,不會沒有告訴你吃飯的緣由,你故意來見我的。”

郭舒樂推了推眼鏡,笑得溫柔,“小煦,你的狀态比上次在酒吧好了不少。你現在是在和江旸談戀愛嗎?我記得以前你說你有一個喜歡的人,是我們的學弟,你想追求卻不敢。所以是江旸嗎?你早該告訴我的,畢竟當初我和江旸的關系挺好,說不定可以幫你追求一下,不至于到現在你們才在一起。”

“你幫我?”林煦的雙目發紅,如果目光是把刀,眼前的人早已被他千刀萬剮了,“我唯一慶幸的就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郭舒樂,你有什麽臉出現在我面前?還舊事重提,你想幹什麽?!”

郭舒樂平靜地看着他逐漸失控的情緒,“我沒想幹什麽,小煦,我這只是作為多年不見的同學,關心你一下。畢竟當年那件事我很抱歉,是我鬼迷心竅,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林煦死死盯着他,半晌,嘲諷地笑一下,一字一句、帶着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恨意,“郭舒樂,你真讓我惡心。”

“……”

“對不起?道歉有用?能讓時間倒流嗎?可以讓我和我的發小和好如初嗎?!可以我從來沒有被網暴過嗎?!可以讓我沒有被人戳着脊梁骨罵死同性戀嗎?!”

林煦質問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雙目猩紅、漂亮的臉甚至有些扭曲,撕心裂肺地顫聲問:“可以讓我的父母活過來嗎?!”

———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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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想把一切掩蓋、讓他釋懷。

五年了,林煦在噩夢中游蕩了一千多個日夜,多少次午夜夢回驚醒,父母的慘死、網上的抨擊讓他精神崩塌,萬念俱灰。

他的耳邊時常聽到有人說話,謾罵聲混雜不堪,唾沫星子噴在他的臉上,皮膚腐爛成黑色的污花。

他的靈魂被反複撕碎,人人踐踏,手機鈴聲成了地獄的呼喚,從荊棘中伸出魔爪,想要将他狠狠地拽進泥潭,萬劫不複。

那些字字戳心的言語像一把把鋒利的利刃插進他的心髒,流出的猩紅的血液,身體腐爛、靈魂破碎,他搖搖欲墜的從懸崖墜下,閉上眼,絕望地想從世界消失。

手腕上的疤痕五年未淡,割破皮肉時他傾入了痛恨和絕望,用盡全力的一刀深可見骨。

鮮血染紅了白淨的水,開出了一朵朵血腥的曼陀沙華,手腕浸泡在溫熱的水中,血液無法凝固,林煦平靜地躺在浴缸中,平靜地感受生命的流逝,他感到久違的安寧。

耳邊嘈雜的聲音終于消停了,他的目光渙散、看到了泛着森冷綠光的地府之門,看到了父母沖他笑,向他伸出手。

如果不是楊小淩想道歉,撞破了浸泡在血水中的他,現在早就沒有林煦這個人了。

聽不到郭舒樂這句不鹹不淡、毫無誠意的道歉,林煦只覺得可笑。

他憑什麽?又有什麽臉來說?

對不起,是最無力、蒼白的三個字。

它撫慰不了傷口、改變不了事實,它存在的作用只是為了給施暴者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郭舒樂沒有經歷他的一切,事不關己,永遠只會站在制高點看着林煦哀傷痛苦、陷入往事無法自拔。

林煦的太陽穴抽痛,情緒處于崩潰的邊緣,身上冒着冷汗,甚至扶着牆才能站穩,呼吸急促。

他一向是冷清俊逸的,早已潰爛的心沒有那麽多精力去管外界的事物,所以面對別人像是一位不染纖塵的谪仙,嘴角會噙着淡淡的淺笑,通透卻黯淡眼眸不輕不重地掠過一切。

林煦的情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濃烈過,塵封在心底的憎和怨、痛和厭在面對郭舒樂虛僞的面孔前無法控制地爆發。

郭舒樂今晚一直保持着儒雅、親和的笑容,唇角微微勾起,鏡片過濾了他譏諷的視線,把他本人真實的面貌很好的隐藏。

他的這張面具在林煦面前沒用,林煦不會被蠱惑,更被他的笑容刺痛了眼。

郭舒樂面對林煦的質問,沉默了一瞬,開口道:“小煦,人不能執着于過去,我們都要向……”

他的話沒說完,林煦驟然沖上前,拳頭帶着一陣疾風沖到郭舒樂面前,林煦狠狠地将他打倒在地———正如他五年前就想做的那樣。

郭舒樂沒有防備,大概也是想不到一向溫潤的林煦能夠做出這樣的行為,他的左臉劇痛,眼鏡被打落在地,口腔裏當即湧上濃重的血腥味。

不待他反應,林煦用力地揪着他的領口,死死把人壓在牆上。

林煦的身體在顫抖,雙眸是在盛怒中燃燒的火氣,他咬牙切齒、面容猙獰,恨不得把郭舒樂生吞活剝,“你他媽沒資格說這些話!從你竊取我的作品開始!從你任由網上的人說我抄襲你開始!從你為了虛榮、不為我解釋、甚至還在網上曝光我的聯系方式開始!郭舒樂,怎麽會有你這種人渣?以前我對你不好嗎?是我對你不夠真心還是怎麽樣?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啊?!你拿着網上對你的吹捧,不心虛嗎?!你就那麽心安理得承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郭舒樂用舌尖頂了頂破皮的黏膜,血腥刺激着神經,林煦的話把他拉回人生中最“輝煌”的那個夏天。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陰沉沉地說:“林煦,你不能怪我,是你太優秀了。在成績上你永遠是第一、你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乖孩子,明明我也不錯,為什麽大家看不到我?!你一邊玩兒、一邊學習,輕飄飄地穩坐第一。可是我每學期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勉強維持第二、追上你的腳步。你又憑什麽?!”

郭舒樂的面具終于脫落,露出了猙獰、憤恨的本性,常年陰暗的心理讓他的真實的面孔異常陰毒兇惡,如同躲在地底的毒蛇探出頭,每一寸鱗片都泛着令人顫栗的寒氣。

“林煦,你什麽都有,富裕的家庭、優異的成績,你輕而易舉就能擁有別人要付出千倍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你不該怪我,而是該怪你自己!”他用力地推開林煦,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目光陰狠。

“你覺得我十惡不赦,把所有帽子都扣在我頭上。但你父母是我害死的嗎?楊小淩和你決裂是因為我嗎?”郭舒樂欣賞着林煦這一瞬間的怔愣,字字戳中要害,像魔鬼的嘆息,“林煦,是你自己啊。”

林煦的身體晃了一下,後退一步,臉色發白,他的情緒被郭舒樂輕而易舉地掌控,暴怒轉為恐慌,抗拒郭舒樂的每一個字。

可這些音符猶如攝人心魄的樂曲,他越是抵抗、越往耳朵裏鑽。

“你的父母是為了你才趕回來出車禍的,楊小淩也是因為你的過度糾纏才和你絕交。”郭舒樂冷笑一聲,步步緊逼,“林煦,我所做的事情只是針對你而已,但你身邊的一切,是你自己毀掉的,你怨不得別人。老天是公平的,人不會一直好運,當初給你的多少東西,總有一天收回去,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郭舒樂每說一句,林煦的臉色就白一分,他瞳孔顫抖,目光渙散,這些話準确無誤地插入他流膿的心髒。

林煦沒辦法反駁什麽,因為這些确實是事實。

當年,他被網上指責抄襲、讓他去死、道歉的讀者們,罵得體無完膚,微博私信和作品評論區全部淪陷,然而最糟糕的是,他的私人手機號被人曝光了。

曝光者很微妙,沒有曝光林煦的真實姓名、家住地址和學校信息,只是公布了看似微不足道的手機號,可這對林煦而言是毀天滅地的沖擊。

那段時間他的手機就沒有停過,被惡意連環奪命call,信息幾百條地進來,甚至還有人通過手機號搜索加他的微信,【新朋友】的添加數字是99+,附帶的驗證信息也全部是罵他抄襲、讓他去死,還有辱罵他父母言語。

林煦覺得自己要瘋了,手機鈴聲成了吞噬他的惡龍,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經歷這些非人的折磨。

明明是郭舒樂竊取了他全文存稿的作品,以一個新建的ID發布,那會兒林煦已經小有名氣的作者,他毫不知情,用自己的存稿比郭舒樂晚發了半年。

這部作品是林煦全文存稿細細雕琢出來的,不論是劇情還是感情都堪稱完美,他本就有一些流量,此作品一發更是直接封神。

追捧林煦的讀者絡繹不絕的,追更的時候天天在評論區裏誇贊、也發微博私信表白對林煦的喜歡。

那會兒的林煦單純,微博粉絲有小幾萬,會在微博上分享自己的生活,也避諱告訴讀者自己是個男的,喜歡男生。

男作者寫耽美小說,這點更激發了女性讀者的喜愛之情,她們加入了自己幻想,在心裏塑造出她們以為的作者樣子。

然而抄襲風波一出,喜歡他和罵他去死得成了同一撥人。

曾經的“我好喜歡你”變成了“你真他媽讓人惡心”,曾經的“哇,太太居然是男生!”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死同性戀”。

在網絡的虛拟世界中,千人千面,他們借着鍵盤發洩着在三次元裏不敢袒露的戾氣,在二次元這個“暢所欲言”的平臺露出兇惡的本心,偏激、尖銳,再拿着自以為的理解、真相,站在道德制高點随意的踐踏、抨擊。

林煦解釋了,可是沒有人聽,也沒有人相信。

他也拿不出有效的證據來證明自己沒有抄襲———他的發布時間比郭舒樂晚半年,是鐵證。

熊熊烈火燃燒,長風一吹,順勢而為。

曾經把他捧在神壇上讀者一口一個“抄襲者去死”、路人抨擊他的性取向,把他貶低成一個毫無的空殼。

白天手機震個不停,林煦不敢看,可是他還有學業作業要做,老師在群裏公布的信息讓他不得不去看手機。

他換過號碼,可是沒有用,不知道真的是網友們神通廣大、還是有人蓄意洩露,號碼再次被人知道了,依然是那批曾經鐘愛他的讀者們。

曾經有多喜歡、現在就有多厭惡。

他們要把林煦釘在文壇的恥辱柱上,要向世界避雷這個毒瘤。

林煦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失眠的,精神恍惚,腦子裏的弦一直緊繃着,直到某天晚上接到父母的電話,聽到他們的聲音後那根線突然斷了。

親人是最安全的避風港,林煦在電話裏嚎啕大哭,前所未有地撕心裂肺。

哪怕在和父母電話,他的手機都震個不停,源源不斷人給他發短信、加微信來罵他。

林煦的父母被吓到了,在這陣無法停止的哭泣中聽出了他隐隐的崩潰。

林煦是個乖孩子,從來沒有讓他們操過心,所以這次他們格外的着急,不顧一直以來重視的事業,想連夜趕到學校看看兒子。

那天林煦一輩子都忘不了,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聽到父母的聲音。

林煦愣愣地看着郭舒樂,耳邊的聲音急速退去,那些已經不容易鑽出來的噩夢再一次如勁風一樣将他緊緊裹挾,刀片般的力道切割着林煦皮肉,那場只剩人體組織的車禍現場重新回到林煦眼前。

“……呃。”林煦膝蓋發軟,捂着頭跌坐在地上,自從和江旸在一起後就沒有再有過的心悸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郭舒樂居高臨下地看着林煦,露出一個勝利者的微笑,繼續說:“林煦,你……”

他的話剛開了口,背後響起急速的腳步聲,郭舒樂的胳膊被鐵鉗拽住似的劇痛,他來不及痛呼就被人狠狠地一拳打倒在地。

這次的力道和林煦的有天壤之別,沒有一點手下留情,将他的右臉好似砸出個坑一樣,迅速地腫起來。

郭舒樂天旋地轉,無法承受的劇痛讓他整個右邊失去知覺似的發麻,過了幾秒他才感受到嘴裏含着幾顆硬物,鮮血從腫得無法合上的嘴角流出。

他擡起頭,看到了一雙狠厲的雙眼。

———那是被怒火燒得快要失去理智的江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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