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意外】
暮色垂落,天際的雲層被染成了濃豔的火燒雲,殘雲漂浮在橘紅相間的蒼穹上,如泣血般孤寂。
客廳裏落進晚霞,在林煦的身上蓋上一層熾熱的光,是夜幕來臨前最後的一絲溫暖。
一直安靜躺在林煦懷裏的樂樂動了動,掙紮着從地上起來,在客廳裏晃悠了一陣,喝了口水,去茶幾上叼來牽引繩,用腦袋拱了拱林煦的臉。
長長的毛發蹭得林煦臉上發癢,他微微蹙眉,疲憊地睜開眼,餘晖過于刺眼,讓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躲避那陣光線。
樂樂舔着林煦的臉和胳膊,又去拱了拱他,嘴裏發出“嘤嘤”的聲音,一個勁兒地搖尾巴。
林煦知道它想出去,平時江旸在的時候都是這個時間遛它,順便買點菜回來做,它跟着江旸習慣了。
林煦想到江旸,睜開眼,費勁地坐起來,一手扶額、一手撐着地面,靜靜地等着這陣眩暈過去。
熟悉的心悸、熟悉的眩暈、熟悉的壓抑。
林煦恍惚了一瞬,以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無法忽視的心慌令身體出汗,他難受地喘息着,頭疼欲裂,恐慌的情緒中生出焦躁,伴随一陣想要自虐的沖動。
肉體上的疼痛可以緩解心理上壓力,鮮血湧出時,體內的狂躁的因子也會随之釋放,皮肉的破碎那一瞬會得到短暫的快感。
林煦的呼吸急促,看着樂樂沖他乖巧地搖尾巴,軟軟的舌頭舔着他的下巴。
他身體裏很空,空得發慌。
林煦緊緊地抱着抱着樂樂,希望能獲取一點安全感。
現在不是五年前,樂樂不是小狗,已經長成大狗了。
他也不再是一個人,還有江旸。
林煦咽了咽唾沫,擡頭看向碎得稀爛的手機,僵硬地扶着沙發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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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裂成這樣是肯定用不了了。
林煦盯着這癱廢鐵發愣,大腦像生鏽的機器,每一下思考都需要花費大量時間。
屋子裏得又空又靜,他耳朵裏是停不下來的嗡鳴。
林煦痛苦地捂着耳朵,嗓子裏發出壓抑而痛苦地呻吟,他跌跌撞撞地去房間裏找随身聽。
那是比藥更有效的東西。
耳機……耳機在哪兒……
林煦在床上慌亂地摸索着耳機,在枕頭底下拿出卷成一團的線,手抖着插上,直至江旸的聲音傳出來,才勉強撫平了他的難以控制的恐懼。
世界安靜下來,他倒在床上劇烈地喘息着,床上還放着江旸的衣物,上面殘留的氣息讓林煦的心悸好了很多。
“江旸……”林煦抱着江旸的衣物,無助地喊着。
他好想他。
江旸一定會相信他的,一定會的。
林煦有些崩潰地哭泣,眼淚流出打濕了江旸的衣服,蜷縮在床上痛苦又脆弱。
聽了上千上萬遍的東西已經無法滿足林煦,他渴望聽到更新鮮的東西,渴望江旸在他耳邊安慰、渴望江旸心疼他的聲音。
耳機裏循環播放着江旸的朗讀,林煦的眼前卻反複閃過郭舒樂的臉。
上午的對話記憶猶新,郭舒樂說他沒什麽不敢的事情,想做就做了。
林煦緊閉着雙眼,眼睫顫抖,額間的青筋凸起。
不要想……不要想!
郭舒樂說見不得他好,嫉妒他的優秀。
林煦緊咬牙關,冷汗流下,心裏湧上一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想把郭舒樂的臉從腦中驅趕,卻無濟于事。
停下來……別想!
畫面一轉,又是酒吧的重逢,郭舒樂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林煦,五年了,你仍然什麽都沒有變。”
什麽都沒變。
默之言是他。
旭天是他。
照搬抄襲也是他。
百口莫辯的還是他。
林煦猛然睜眼,沖進廁所趴在馬桶邊瘋狂地嘔吐着。
胃裏翻江倒海,食道抽搐,激烈地痙攣讓他的臉色發白,手指痛苦地扣着瓷磚,酸水和胃液直冒。
他只吃了一點早餐,現在一天過去,胃裏早就沒有東西了,這種嘔吐是最難受的,胃部反複地抽搐,能清晰地感覺到裏面攪動的狀态,可是沒有辦法控制生理反應,反複嘔反複抽,惡性循環。
吐完之後林煦坐在馬桶邊上喘息,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是觸目驚心的白。
樂樂一直坐在旁邊陪着他,見主人看過來,微微晃着尾巴,眼睛溜溜地盯着。
林煦咽了咽唾沫,哪怕漱了口嘴裏酸澀的味道也除不去。
他擡手摸了摸樂樂,突然笑了一下。
郭舒樂說得不對,他和以前不一樣。
以前的他一無所有,親人、朋友全都離他讓他去。
可現在不是,他有樂樂、有江旸,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思及至此,林煦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沖了把臉,冷水打向臉頰,讓他混沌的思緒清明了幾分。
林煦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和江旸的走時沒什麽不同,脖子上留着吻痕和牙印,這些都是被江旸占有、寵愛過的痕跡。
林煦吸了口氣,看向一直守着他的樂樂,蹲下來揉了揉它的臉,嗓子充血沙啞,“想出去嗎?”
樂樂顯然聽懂了“出去”二字,眼睛一亮,有些興奮地吐着舌頭。
林煦的嘴角扯出一抹弧度,“走。”
江旸走之前囑咐了要遛樂樂,既然樂樂想出去,他要這個主人要盡力滿足。
而且他還要出去買手機聯系江旸,已經整整一天沒有給江旸發信息了,江旸會擔心的。
他不能讓江旸擔心。
生活沒有亂,他也沒有亂。
這次和上次不一樣,他有铠甲和家人了。
只要樂樂和江旸都在,他就不會再重蹈覆轍。
林煦去拿狗繩套在樂樂的身上,去包裏拿了一張銀行卡揣兜裏,又從摔碎的手機裏拿出手機卡,有條不紊地出了門。
落日即将墜入夜色,瑰麗的雲層漸漸失去光澤,空氣凝固又潮濕,沒有一絲風感,悶得心慌。
現在正處下班時間,熙攘的人群構成了世間煙火,匆匆又輕快的腳步足以看出社畜下班後的愉悅和輕松,悶熱的溫度也變得可以忍受。
這一切與林煦無關,他似乎與這個世界斷層剝離,無形之中豎起一道透明的牆,他呆在其中,享受着自虐的孤寂。
家附近沒有手機店,林煦要沿着馬路走到距離家一公裏的商場買手機。
他戴着口罩把自己的臉遮得嚴實,神色恹恹的。
樂樂出來後明顯很激動,晃着長長的尾巴,一路跟在林煦耳邊。
走了十多分鐘,街對面就是商場,燈光已經亮起來,LED的屏幕上閃着明星代言的廣告。
紅燈止步,林煦站在斑馬線邊等着,天氣太熱,他走了這麽一路體內的水分早已蒸發,加上之前吐過,嗓子很幹,咽唾沫都是刺痛。
不遠處就是一家奶茶店,林煦翻了翻褲兜,拿着包裏僅剩的20元現金走進去。
店內不準寵物進去,林煦把樂樂拴在門口的柱子上。
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立馬緩解了身上的黏熱感。
這時候人流量很大,林煦點了一杯最簡單的檸檬水也需要等五分鐘才能拿到。
他沒有手機可玩兒,坐在椅子發呆,看着牆上鐘表上的時間,想着江旸。
“哎,今天的那事兒你知道嗎?旭天就是當年抄襲的默之言啊。”旁邊那桌的聲音傳進林煦的耳朵。
林煦驟然一僵。
“我知道啊,我今天還去了他的簽售會啊!”另一個女生氣惱地說,“我閨蜜特別喜歡他,但是懷孕不方便去現場,特意讓我幫她要的親簽。結果我還沒把書給她,就出了這個破事兒。”
林煦的手攥緊了,看向隔壁桌的兩個女孩,其中一位穿着赤紅連衣裙的女孩子映入他的瞳孔。
鮮豔的顏色容易給人留下記憶點,這是整場簽售會上唯一的紅色。
紅裙、閨蜜懷孕。
———沒錯,是她。
他只簽了一個“喜得千金”,所以記憶深刻。
林煦萬萬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讀者,心髒狠狠地捏着,是快讓血管爆炸的力道,讓他的指尖顫栗,痛感順着心髒湧入四肢百骸。
“我之前很喜歡旭天啊,他的文寫得的多好啊,有劇情、又深度,他出的每本書我都買了,每場簽售會都去。哎喲,他怎麽抄襲啊!”
“誰知道呢,這房塌得猝不及防。”紅裙女孩感慨,“而且我今天吃瓜,把默之言所有的事情都挖出來了,他五年前就死不承認呢。這點就更讓人惡心了吧,明明都做了,所有人都知道是照搬,承認一下、道個歉怎麽了?哎……結果他換個筆名繼續圈錢。人家墨暗這幾年不溫不火的,結果抄襲者還火遍文圈。哪有這樣的道理啊?倒胃口!”
“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的太氣人了,我真的氣得肝疼。創作者容易嗎?這些字是人家一點一點敲出來的,他這麽複制粘貼幾分鐘就盜取了別人的心血!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另一位女孩兒越說越氣憤,音量都變大了,引起旁邊的人側目。
紅裙女孩讓她小聲點,讪讪地喝了口奶茶,“當年那件事也鬧得滿城風雨,但網友也挺缺德的,還爆出了默之言的隐私,電話號碼之類的。”
“啊?那才解氣啊!”另一個女孩兒憤憤地說,“這種人就該罵!那條微博我也翻到了,電話已經注銷了,哼,縮頭烏龜。他姓林吧?”
“林先生,您的檸檬水好了。”服務生對林煦說。
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讓店裏所有人聽到。
兩個女孩的談話止住,大概是姓氏上正好相撞,她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林煦。
林煦咬着唇,竭力的控制情緒不讓自己失态,那些目光變成如有實質的尖刀割舍他的皮膚,血跡從沒有刀痕的傷口中滲透出來,腥味萦繞在他的身體上。
他一步步走進前臺,檸檬水是冰鎮的,杯子上冒着水汽,指尖碰到杯壁,入骨的寒意鑽進身體,他手臂一顫,沒有拿穩杯子,“啪嗒”地重重的一下,檸檬水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狼藉。
服務生愣了愣,“您好,您需要再點一杯嗎?”
林煦回過神,隐隐聽到別人對他的讨論,眼前的景象扭曲,畫面裂成碎片,無數的唾沫星子噴向他的後背,幹瘦如柴的手從手機屏幕中伸出,要把他拉進遍地屍骨的深淵。
二次元的恐懼席蔓延到三次元中,這一刻他仿佛被刻在真實的恥辱柱上,謾罵的字句宛如鉚釘紮進骨血。
“林先生……”服務生又叫了他一遍,“您需要……”
“哐當”一陣開門聲。
林煦連話都來不及說就奪門而出,步伐虛浮缥缈,跌跌撞撞地在綠燈的最後一秒跑過斑馬線,直到車流湧動,見他和奶茶店徹底隔開,才得以呼吸。
耳邊的聲音慢慢退去,林煦蹲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着,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像跑了幾千米那樣累。呼吸滾燙,汗水從毛孔裏流出,像泉眼一樣冒着熱氣流失水分,急速地消耗着生機。
林煦眼前是支離破碎的光影,旁邊響起詫異地驚呼,“那是誰的狗啊?”
“……”
狗?
林煦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如遭雷擊,猛然回頭———
樂樂看到主人抛下它過了馬路,着急地掙脫狗繩,還十分懂事着叼着牽引繩的部分,邁開步子跑來,滿眼只有林煦。
此時人行道正是紅燈,旁邊是魚貫的車群,速度很快,從面前飛馳而過能激起滾燙的風感。
“……不要!”林煦的瞳孔緊緊地縮着,周圍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他撕裂得聲音劃破夜空,帶着強烈的恐懼和驚顫。
“樂樂———!”
“砰———”
一道撞擊重物的聲音和輪胎極速摩擦地面的聲音同時響起來,猶如一把利劍,穿透了林煦的心髒。
天黑了。
林煦的眼中是漫天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