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悲痛】
江旸趕回家的時候是楊小淩來開的門,他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不敢貿然開口,用眼神詢問林煦的情況。
楊小淩一臉凝重,壓低聲音說:“不太好,我來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叫他也沒反應,到現在這麽久過去了,一句話都不說,和當初的情況一模一樣。”
江旸的額頭上流着汗,還在喘氣,眸光凝成深不見底的幽潭。
“當年他躺在浴缸裏渾身是血,把我吓壞了,手腕上縫了十多針,”楊小淩心有餘悸地說,“你這次好好陪他,千萬不能讓他一個人獨處。”
江旸颔首,嗓音嘶啞,“我明白。”
楊小淩準備走,突然想起來什麽,問道:“我來沒瞧見樂樂,狗呢?有它在的話,小煦的注意力應該會分散一點。”
“……”江旸深深地吸了口氣,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它沒了。”
楊小淩愣了愣,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我在回來的路上接到了寵物醫院打來的電話,”江旸疲憊地靠着牆,目光晦澀,眉眼間的痛苦難以隐藏,“死于車禍,昨天林煦帶它去醫院的時候就已經沒氣兒了。”
“怎麽會這樣……”楊小淩捂住嘴,眼淚從臉上淌下來,聲音顫抖,“難怪……當年他父母沒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人悶着,不吃不喝也不睡,熬什麽一樣。”
林煦是一個不會放肆發洩情緒的人,有什麽事情一個人熬着,哪怕快要崩潰也很少向外人傾吐一個字。
這也是為什麽當年楊小淩口不擇言,說林煦把負面情緒宣洩給他的時候,林煦會那麽受傷。
林煦經受朋友背叛、網絡暴力、父母去世,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都一個人消化這些東西,唯一一次沒有忍住向父母傾吐,結果換來的是他們離世的消息。
所以林煦害怕了,害怕開口會傷害別人,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他變得自閉、沉默,獨自封閉窒息的空間裏熬着,幾近自虐一樣的折磨自己,放棄掙紮,像一灘爛泥任由踐踏,在荒蕪悲寂的世界裏随風而散,徹底消亡。
林煦習慣隐忍,習慣一個人背負沉重的枷鎖,鐐铐将他鎖在不見天光的深淵,天上落下的全是黑色的雨水,污濁了他原本幹淨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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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旸,”楊小淩走之前對他說,“如果待會兒你說什麽林煦都沒有反應,別氣餒,一定要不停地和他說話。上次他就是靠着你才挺過來的,這次有你在,我相信他會比五年前更勇敢。”
江旸沒懂為什麽說林煦靠着他挺過來,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機。
楊小淩走後,江旸推開卧室門,看到了蜷縮在床上的林煦。
只是三天不見,林煦瘦了一大圈兒,好不容易養回來的肉感沒有了,眼神渙散無光,像一個失去靈魂的布娃娃,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頹廢沮喪,失去生機。
江旸只是看了一眼,心髒傳來不可名狀的疼痛,痛得他呼吸困難,難以邁步。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在床邊蹲下,輕柔地撫上林煦的臉,低頭貼上林煦的額頭,低聲道:“煦煦,我回來了。”
林煦沒有反應,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呆滞、僵硬。
明明是夏天,他的身體卻很冰,皮膚青白,宛如在冰窖裏呆着一樣,嘴唇也毫無血色。
“我知道你很難受,沒關系,交給我,一切都交給我好嗎?”江旸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柔軟,他盡量的控制氣息讓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可是再怎麽隐忍還是洩露出一絲慌亂。
“煦煦,有我在,我們一切面對。”江旸說,“不再是一個人,你有我,我會陪着你。”
沉默。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壞了?”江旸疼惜地吻了吻林煦的眼睛,将他抱在懷裏,試圖焐熱冰塊兒一樣的身體,“不回信息、沒有電話,我真的害怕你出事。”
還是沉默。
“林煦,別這樣,你出事了我該怎麽辦?”江旸頓了頓,氣息微重,聲音明顯哽咽,手中失力,是想要把林煦融入骨血的力道,“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煦煦,你還有我,你理理我好不好?你這樣我好害怕,你失去了樂樂,也讓我失去你嗎?你說說話好不好?煦煦,理理我……”
林煦的身體是冰涼的,那不是正常人會有的溫度。
雖然江旸抱着人,能感覺到林煦的心跳,可是冰冷的觸感是讓他難以承受的恐慌。
仿佛這抱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具屍體。
樂樂沒了,林煦的心也死了,只留下了一具軀殼。
江旸的聲音發抖,從輕聲細語到苦苦哀求,再到最後的語無倫次。
他不斷地搓着林煦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将他暖熱。
江旸面對這樣的林煦手足無措,只能聽從楊小淩的叮囑一直不斷地在他的耳邊說話,試圖喚醒他。
親吻反反複複地落在林煦的額頭、臉頰、鼻尖還有嘴唇。
江旸的唇很燙,低聲喃語在親吻中斷斷續續地響起,一滴滾燙的淚水落在林煦的臉頰上,悲痛的愛意摻雜着無盡的疼惜,滲透進林煦冰涼的皮膚。
淚珠滑落臉龐,在林煦的臉上流下一抹淡淡的淚痕。
一絲熾熱的溫度鑽進身體,在滿是寒流冰霜的急流中逆勢而行,倔強頑強的維持星火一般的光,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後一刻,湧入林煦死寂的心髒。
片刻後,林煦的手指動了動,空洞的雙眸有了些許微不可察的神采,感官和意識逐漸回籠,視線聚焦,眼睛感知到了光彩。
咚———咚———
火星點燃了脈絡,胸口逐漸加快的跳動頻率讓血液開始回溫,包裹着心髒的冰雪開始融化,血水滴落,露出一顆鮮血淋漓的心。
林煦的嘴唇動了動,幹澀地開口:“江旸……”
江旸頓住,立馬擡頭看向林煦,眼睫上還挂着淚珠,紅血絲布滿眼球,急切地答應着:“我在,林煦我在。”
林煦注視着江旸哀傷的臉上,眼中聚起了水汽,“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江旸用力地抱着林煦,“我都知道了,別怕,你有我,我會陪着你的。煦煦別怕,一切會好起來的。”
林煦鼻子發酸,眼前反反複複地閃過樂樂倒在地上的畫面,胸口的鈍痛傳遍全身,宛如淩遲。
“江旸……”林煦擡起手攥住江旸的胳膊,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忍了一整晚的眼淚瘋狂決堤而出,“樂樂沒了……”
江旸抿了抿唇,澀聲道:“我知道。”
他的嗓子充血,帶着強烈的悔恨和顫音,崩潰而無助地嘶喊着,“樂樂……樂樂沒了,我的樂樂沒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江旸安慰着林煦,看着他這樣崩潰的樣子心如刀絞。
林煦哭得撕心裂肺,壓抑了許久的情緒轟然爆發,整個人陷入一種絕望的癫狂中,嘶啞的聲音飽含心碎的無望。
“樂樂,我的樂樂……”林煦激烈地發抖,渾身都在痛,肺部的空氣碾成碎片,像一把把刀子割着五髒六腑,腥濃的血水不斷地往上冒,“江旸,是我……都是因為我!為什麽要帶它出去,是我害死了它,是我害死了它!”
“不是的,你沒有,”江旸哽咽道,用力地握着林煦的手,試圖給他力量,“你別這樣想,不是你害死樂樂的。”
“是我……真的是我……”林煦回憶着昨天的一切,每一幀畫面都清晰無比的印在他的記憶中,每一秒都是噬骨的痛徹心扉,“是我想要買水,我出來忘記牽它,它就這麽沖過馬路……”
林煦聲淚俱下,歇斯底裏地問:“江旸……怎麽辦,我害死了樂樂……它就在我懷裏咽氣,我看着它死掉,我卻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救它……”
他把臉埋進江旸的肩膀,悶聲嘶喊,看起來是在問江旸,實則是在質問自己。
樂樂是在林煦的懷裏咽氣的,林煦親眼看着它失去呼吸,心髒停止跳動,躺在他的腿上逐漸僵硬。
樂樂的眼睛一點點地失去光彩,變成一個沒有光澤的玻璃球,再也合不上眼皮,只能僵硬的“盯”着某處,結束了陪伴林煦短短五年的時光。
生命的離世像一把攥不住的流沙,眼睜睜看着它流逝卻無能為力。
樂樂對林煦來說不只是條狗。
它出現在林煦最混沌、糟糕的日子中,陪着他一起度過了無數糟糕又黑暗的光陰。
它會靜靜地趴在林煦的腳邊陪他碼字。
它會在林煦回家後第一時間沖過去迎接主人的歸來。
它是不論林煦多麽被人厭棄、責罵,都不會抛棄他的家人。
不管林煦在哪裏,只要喊出“樂樂”,它就會沖過來眼巴巴地望着他,伸出舌頭沖他笑,晃動着尾巴乖巧地讨好,等待林煦接下來命令。
狗狗的世界純粹又熱烈,眼睛永遠赤誠幹淨,認準主人後會奉上一生的忠誠和歡喜。
林煦泣不成聲,哭得幾乎暈厥。
他看不清江旸的臉,也聽不到對方的話,完全陷入無盡的自責中,神智混亂,大腦皮層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停住激烈的情緒。
果然了,一切都沒有變。
五年前他無法改變父母的離世,五年後同樣阻止不了樂樂的離開。
一樣的曝光、一樣地離世,一樣的崩塌。
林煦覺得自己應該早就死了。
死在不斷朝他噴來的污水中。
死在連父母屍骨都找不到的車禍中。
死在樂樂在他懷裏咽氣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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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煦最後是哭暈過去的,大起大悲的情緒讓他耗盡體力,他睡了長長又沉沉的一覺,一如既往地做了夢。
只是這次不是噩夢,而是夢到了剛剛把樂樂抱回家時的場景。
那時候它只是一只三個月大的狗崽,可是它很好養,林煦從來沒有操過心,定點大小便只教了兩天就學會了。
那會兒林煦的抑郁症剛剛有所好轉,對于很多事情仍是提不起興趣,家裏多出個小家夥确實分散了注意力,沒有讓他時時刻刻陷入低潮的情緒,得分出一點精力随時注意它有沒有搗亂。
“你不給它取個名字嗎?”趙西文來他家看狗的時候問道。
“不知道。”林煦恹恹地坐在地上,摸着小狗的腦袋,“沒有想法。”
“不如叫樂樂? 快樂的樂。”趙西文蹲下來,嗓音醇和,“希望它的出現能給你帶來快樂。”
“樂樂……”
林煦喃喃地喊了一聲,眼角滑下一行清淚,從睡夢中睜開了眼。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四周,房間裏的布局、陳設是他熟悉的樣子,床上放着江旸的外套和手機,空氣中殘留着江旸出現過的氣息。
一切仿佛都沒有變,好似只是夢一場。
林煦腦袋發空,是精力過于透支後的遲鈍,他看着虛掩的房門,眼神空洞,張嘴喊了一聲:“樂樂。”
四下空寂,沒有回應。
林煦掀開被子下床,站起來的瞬間強烈的眩暈讓他差點倒下,扶着牆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站穩。
他開門出去,客廳裏靜悄悄的,半點聲音都沒有。
林煦緩緩挪動步子,走向客廳中央,茫然地看了看住了多年的屋子,又喊了聲:“樂樂。”
屋內幽靜,只有風吹起窗簾的聲音。
江旸提着東西回來時,看到林煦無措地站在客廳裏,似乎在等什麽又在找什麽,神智呆愣,見他回來也沒有反應。
“你醒了。”江旸趕緊把東西放下走過去,“感覺怎麽樣?還好嗎?”
林煦靜靜地看着江旸,開口問:“樂樂呢?”
“……”江旸的呼吸頓住,眸光暗湧,握着林煦胳膊的手無聲地收緊了幾分。
林煦看向樂樂的狗窩,裏面空空如也,聲音輕得快要随風而散,“我找了它好久,它不出來。”
“江旸,”林煦攥着江旸的衣角,神色還是平靜的,可是已經滿臉是淚,“陪我找樂樂好不好?我想它……好想……”
江旸把人緊緊地抱住,閉了閉眼,掩去眸中的悲痛,沉聲說,“好,我陪你找樂樂。”
黃昏傾斜,落了滿屋的哀傷凄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