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追尋】

江旸第一次見林煦是在某位同學的生日會上,具體哪位記不清了,當他和郭舒樂并肩走進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眼睛第一亮。

那會兒林煦在大學挺有名的,名字經常出現在褒獎欄上,聽同學的交談間也常常提到這位才子,有顏、有錢、還有才華,這是炙手可熱的香饽饽。

林煦為人随和,性格很好,就是有點腼腆,面對別人的玩笑總是一笑而過,喝幾杯啤酒就上臉,溫潤隽麗的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很讓人有好感。

那時候人太多了,江旸和林煦一句交談都沒有,他端着酒杯在熟稔的朋友之間笑得開懷,加上性格好的原因,都願意和他做朋友,身邊圍了一堆人。

那時候的江旸和林煦隔得很近,就只有幾十米的努力。但也隔得很遠,遠到一個對視都沒有。

那晚玩兒得很嗨,江旸到最後有點喝多了,怎麽回去的不記得了,只是後來看微信的時候發現又加了一堆陌生人,還有一個五分鐘前發來的消息。

【X:你醒了嗎?記得吃點解酒藥】

江旸大腦一片空白,對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

他微信裏加了好友卻不知道對方是誰的太多了,只當是一個認識的朋友,出于禮貌回了一個“謝謝”,然後就再無下文。

過了幾天,朋友聊天時笑着調侃他:“哎,江旸,你後來給林煦道歉賠償了嗎?”

江旸一臉懵然,“怎麽了?”

“啊?你忘了?”夏柟說,“你那天失手打翻了杯子,結果正好噴了林煦一身的酒,郭舒樂還罵你來着,那是人家的新衣服,那個牌子是國外的潮牌,一件短袖都得兩千多。啧,真有錢。”

“我那晚喝得有點多,完全不記得這事兒了,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江旸皺眉懊惱,趕緊掏出手機,“完了,別人該不會覺得我蓄意忘記不想賠償吧?靠,都怪你。”

夏柟嚷道:“你平時酒量不是挺好嗎!我哪知道那天你就喝醉了,看着挺清醒的嘛!嘴上還說回去轉賬,我哪兒知道你的!”

他們幾個朋友一起吃飯,江旸翻了一圈兒沒找到林煦的微信,也忘了到底加沒加,問道:“你們誰有林煦的電話?我得給人家道歉啊,畢竟這麽貴的衣服呢。”

“我有,我微信給你了。”另一個朋友說,“不過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別人有錢,一兩千對他來說不是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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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有錢和我應該給的态度是兩回事。”江旸的聲音冷了幾分。

“……”朋友沒說話,撇了撇嘴。

江旸趁着現在午休,對方應該有空,站在走廊上給林煦打電話。

沒響幾聲,電話裏傳來一個幹淨清悅的男音:“喂?您好。”

江旸開口:“請問是林煦學長嗎?我是江旸。”

那頭沉默了幾秒,連呼吸聽不到,再次開口時聲音更輕了,“是,請問有……事嗎?”

“之前很抱歉,我那晚喝多了,弄髒了你的新衣服,”江旸說,“多少錢?我賠給你吧?”

“不……不用,一件衣服而已,”林煦親和地說,聲音聽起來有些發緊,“沒什麽大不了的。”

江旸笑道,“別吧,你那件衣服挺貴的,不賠你的話,我于心不安。學長還是了我這個心願吧。”

剛剛他在手機上搜了一下,那個牌子是國外剛出的一個潮牌,結合了中國的刺繡工藝,每一件衣服都是純手工刺繡,兩千還說低了,有些新穎的新款是三千到五千左右。

江旸這個大學生拿不出那麽多錢,可是衣服太貴了,不做點補償良心會被譴責。

“……補償錢就不用了,它對我來說只是一件衣服。”林煦語調輕柔,說出來的話也不讨厭,“你如果一定想補償,不如……吃頓飯吧?”

江旸覺得是不是自己感覺錯了,林煦詢問的時候帶了點小心翼翼的感覺。

他爽快答應,問了一下林煦想吃什麽,訂好了一家泰國餐廳。

林煦溫文爾雅又平易近人,大概是第一次一起吃飯的原因,他有些局促。

但江旸性格好,天南地北的話題什麽都能聊,一頓飯吃下來,氛圍很融洽,幽默诙諧的話題引得林煦直笑,烏黑圓溜的眼睛亮亮的,特別的通透有神。

“學長,要加個微信嗎?”

飯局結束後,臨走前江旸拿出手機,習慣性地一問。

他微信裏有一千多人,加微信已經成了社交中不可少的一環,有些加了就加了,幾百年都不會聊一次,甚至過段時間後都想不起對方是誰。

林煦抿嘴道:“你不記得了啊?”

江旸不懂:“嗯?怎麽?”

林煦拿出手機,給某個對話框發了個消息。

同一時間,江旸的微信裏收到了一條名為“X”的微信,發來一個笑臉的表情包。

“這是你啊,”江旸笑道,“抱歉,之前沒有備注。”

“那你備注一下,”林煦眸光微閃,“林煦,‘煦色韶光明媚,輕霭低籠芳樹’的煦。”

他平時喜歡讀詩,下意識地說意識地說了一句詩句,說完才反應過來也許江旸沒有聽過,又補充了一句通俗的,“下面是四點水那個。”

江旸嘴角微勾,“柳永的《鬥百花》,之前高考的時候背過一大堆詩句,有點印象。”

“嗯。”林煦的笑容擴散,愉悅的底色蔓至眉梢,給他柔和的輪廓增加了明豔的光彩。

“那我先走啦,我晚上還要去酒吧給朋友過生日,”江旸在路邊打了輛車,朝他揮了揮手,“學長,回見啊。”

林煦站在路邊,注視着江旸離開,握着手機的手緊了幾分,眼裏的期待和歡喜糅雜成璀璨的碎光。

但是那次之後,江旸和林煦的并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江旸太忙了,有學業、有兼職還要陪朋友,一周要參加三四場酒局和飯,他們見面的機會都是在餐桌上。

二人在各自的領域中都屬于能力很強的人,這種場合身邊圍滿了人,談笑風生、暢談古今,最大的互動就是眼神交彙,然後彼此點頭致意。

偶會幾次吃飯的位置是挨着的,江旸會主動問詢一下林煦的近況,就像對待每一個普通朋友一樣。

江旸是gay,也有很多人追,對情感上的事會比較敏感,他有察覺林煦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餘光能發現端倪,可每次對視,林煦的眼睛都是純粹幹淨的,不染纖塵又沒有雜念,看上去乖乖的,仿佛多心是江旸。

為此,江旸覺得自己有點過于敏感了,不是被很多人追,身邊的人就都會喜歡他,有自信是好事,可是沒了分寸就成自戀了。

後來林煦也忙起來,就要代表學校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文學比賽,林煦參加聚餐的機會大大減少,雖然他們在同一個學校,可是圈子不同、時間安排不同,能打照面的時候少之又少。

只是偶爾一兩次,江旸下課出來,從走廊路過時,無意中瞥到了在玉蘭樹下背書的林煦。

正逢三春盛景,驕陽不燥,微風吹起嫩綠的枝丫,晚櫻開得繁盛熱烈。

林煦穿着幹淨的白襯衫坐在長椅上,旁邊放了一沓厚厚的書,身後清潤素雅的玉蘭花開得繁華熠熠,讓坐在樹下的人格外眉目昳麗、清隽疏朗。

花落在長椅上,讓這幅畫一樣的景色變得靈動起來,林煦沐浴陽光中,發絲染上淺金色,身形清瘦挺拔,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煦日風和。

“哎,那不是林大才子嗎?”韓彬語說,“聽說下個月要參加比賽了,這會兒還在看書,可見難度有多大。”

“說明人家重視,又不是代表實力不行,”夏柟說,“林煦這麽優秀的人,用得着你操心啊?”

“我又沒操心,只是順口一提,”韓彬語見江旸一直看着遠處,問道,“你瞧什麽呢?”

江旸收回視線,“沒什麽,只是覺得林學長性格挺好,但好像不太願意交朋友?一直獨來獨往的。”

“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麽能交朋友啊?”夏柟笑罵道,“郭舒樂不是和他關系不錯嘛?經常形影不離的,人家是大才子嘛,要保持距離感,要是像你這樣就太沒範兒了。”

江旸失笑,“滾蛋。”

他和夏柟、韓彬語勾肩搭背地離開,讨論着中午吃什麽。

林煦仍靜靜地坐在樹下,玉蘭花幽淡的香氣垂落肩頭,美好又靜谧的畫面在江旸腦中留下短暫的波痕,沒有上心,卻留有餘香。

對江旸來說,林煦只是一個認識的優秀學長,有時候太過優秀反而會覺得與格格不入。所以他們僅僅是認識,看到朋友圈會順手點個贊,見面可以點頭微笑、或是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喝酒。

江旸覺得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沒有想着深入發展,只是維持着泛泛之交的表面關系,而打破這份僵局的,是幾個月後的一個陌生電話。

當時是江旸的一個朋友過生日,十多二十個男孩子吃完飯後去KTV唱歌、

說來也巧,包廂裏喧鬧又嘈雜,說話都要扯着嗓子吼,更別說聽到電話鈴聲。

而那時江旸啤酒喝多了正在廁所放水,兜裏的手機振動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

平時他看到陌生號碼一般都歸咎為垃圾廣告直接挂掉,而那天卻鬼使神差地接起來。

一接通,對面傳來的是無法分辨人聲的哽咽,鼻音濃重、泣不成聲地喊他:“江旸……”

江旸心下一震,半醉的酒意散了大半,神經頓時緊繃起來。

此時是淩晨一點,這種類似出事的求救電話,換作任何人都會覺得警鈴大作。

“我是。”江旸沉聲說,“你是哪位?”

對面的人沒有回答,哭得撕心裂肺又悲痛欲絕,“為什麽……”

他顫聲發問,言語中帶着濃烈的絕望,“為什麽所有人都不信我?為什麽沒有信我?”

江旸呼吸頓住,心髒莫名跟着他的質問緊縮起來,對方的情緒太濃重了,每說一個字都是咬着牙泣血而出,語不成句,是陷入某種癫狂之後的反噬。

“我解釋了啊,可是他們不信,為什麽不信呢?”對方的聲音嘶啞,鼻音又重,“我今天去見他,我最後的朋友……可是他讓我等了他好久才回來,他說我纏着他,說我把負面情緒給他,還說我慫,不敢給喜歡的人表白。”

江旸眉頭緊蹙,聽着對方這些無厘頭的話,第一反應覺得是打錯電話了,可是開頭又叫他名字,應該是沒有打錯的。

而且仔細聽,這個聲音他應該聽過……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所有人都不聽我說話,我無人可說、無處可去,有人救我嗎……我好想有人來救我……”對方抽噎着停住,呼吸濕潤急促,那字字錘心的字句讓江旸聽着有些不适。

江旸說不上來什麽滋味,莫名覺得壓抑又窒息,在腦中搜尋着這個陌生又嘶啞的聲音。

可是對方的情緒的太失控了,沒辦法從字句和音調中分辨出細節,從而對應上人。

“江旸……”對方帶着痛苦的泣音再次喊他,“我喜歡你,我好喜歡你啊……”

表白來得猝不及防,江旸愣住,心髒漏了一拍。

他收到過的表白不計其數,可是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讓他手足無措。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不再是歡喜和憧憬,變得沉重又悲傷,連帶着他的心髒有些不适,末梢神經隐隐刺痛,心緒煩悶。

“你是誰?”江旸問。

對方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反複說着“我喜歡你”,貧瘠的字句比不上往日表白對象十分之一的華麗,他的語言能力似乎衰退了,那四個字颠來倒去地說,顫聲哭泣像一個被抛棄的小獸,傾訴這份感情的同時,還帶着哀求的挽留,渴望得到收留和回應。

———當時江旸不知道,每一句“喜歡你”其實都是“救救我”。

那時候他沒有領悟到,這通電話打了半個小時,他一言不發地聽着,直到最後,對方終于哭累了也說累了,漸漸平靜下來,不再激動而崩潰嘶喊。

這時候,江旸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是林煦嗎?”

聲音有點像卻又不是很像,林煦的聲音一直是溫柔平和的,這樣破碎又痛苦的音調完全不向他,可是又能聽出一點點相似感。

“……”對方沉默,片刻後,挂掉了電話。

江旸神色冷峻,立馬打回去,然而對方已經關機了。

大晚上被這樣不明不白又凄慘沉重的表白,任誰都不甘心到這裏戛然而止。

江旸思索一陣,複制號碼去微信裏搜索,可是搜索不出來,他猜測對方應該設置了不能用手機號搜索的功能。

他立馬打開林煦的對話框發了條信息,同樣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他靠着牆嘆了口氣,耳邊回蕩着對方支離破碎的聲音,聽着實在令人不好受,原本愉悅的心情被這通電話攪得全無興致,反而壓抑沉重。

這件事不了了之,卻在江旸心裏留下一個深刻的疑影兒,他一直嘗試聯系林煦,可是林煦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在學校也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沒過多久他得到了林煦休學的消息。

這個消息太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林煦那麽優秀,聽說已經有國外的學校聯系他,想拉他去國外讀研生,他剛給學校贏回來了不少的榮譽,他的前途坦蕩無量,這種時候休學簡直匪夷所思,根本無法理解。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巧合,江旸剛接到一個哭泣的表白電話,正懷疑是林煦,林煦就休學再無蹤跡可循。

江旸去找郭舒樂,郭舒樂的态度也非常反常,之前還是形影不離的朋友,這會兒一問三不知、閉口不提,也不知道林煦的近況、為什麽休學。

江旸不信,調動身邊的朋友一起嘗試聯系林煦,最後都無疾而終。

越是聯系不上林煦,江旸心中的疑團就更大。

那通電話在江旸的心裏埋下懷疑的種子,林煦失聯,讓這顆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

江旸很想忘記這件事,可是做不到,那通電話中絕望崩潰的質問、哀傷無助地表白在江旸心裏狠狠紮進一刀。

他越是懷疑是林煦,就越無法把他和那晚的樣子聯系起來。

林煦是那樣的清隽疏朗、皓若星辰,笑容永遠明媚溫和,怎麽會變成那個樣子?

江旸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想求證自己當年沒有聽錯,更想知道為什麽林煦會突然休學消失。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這一等,就等了五年。

時間是撫平一切的良藥,緩沖了懷疑、遏制了沖動,那晚的事仿佛化成一場夢,有時候江旸甚至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喝多之後的幻覺。

如果不是第二天一早,江旸去營業廳打印出昨晚的通話記錄,真的與那個號碼有場半個多小時的通話,他真的就要信是夢境了。

那張電話單一直放在他的房間,每每想起時就會拿出來看一眼,然後再次給五年前就發不出信息的微信賬號發一個“在嗎?”

回以他的依舊是紅點感嘆號。

直到《棋子》廣播劇的那場飯局,消失了五年的人就這樣如谪仙下凡一樣出現在眼前。

眼前的林煦變得陌生,冷淡、疏遠,身上有種顯而易見的頹喪和破碎。

可是和他對視時,林煦暗淡的雙眸中出現了微弱的光,就像當年初見時一樣。

他說:“學長,好久不見。”

峰回路轉,文圈鼎鼎有名的“旭天”居然是林煦。

江旸耐着性子步步靠近、步步試探,探尋五年前的真相。

那晚,他們一起去酒吧,散場後江旸去結賬,久等不到人,進廁所去尋。

然後他看到了如同爛進淤泥的林煦,那樣抵觸、驚慌,受到刺激潰不成軍,躲在角落害怕別人觸碰,瑟瑟發抖,像一個充滿裂痕的瓷瓶,再稍稍用力一碰就會全盤裂掉。

那一瞬間,江旸的瞳孔緊縮,心髒傳來明顯又清晰的疼痛。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的想保護一個人。

江旸慢慢地走過去,将人抱在懷裏,伸手擦掉林煦的眼淚。

“江旸……江旸……”林煦陷入昏睡,抽噎着小聲喊着。

江旸怔住,五年前在心裏生根的懷疑,在此刻終于撥開雲霧開花結果,沉甸甸的、飽含辛酸的低喚砸在他的心頭軟肉。

時隔一千八百多個日夜,江旸再一次聽到了那聲無助而依賴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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