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六年過往

卓三從唐元屋裏出來時, 整個人腳步還有些飄忽。

他覺得自己仿佛腳下踏上的不是實地,而是虛假的, 恍若走在海上一般。

心髒跳動得比往常快很多,快到讓他恨不得從崇青樓的上樓直接跳躍到樓下去。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在現還空蕩很的崇青樓內,從一個房間走到了另一個房間。一個讓他只想化為一縷青絲纏繞在手指上那主人的房間。

卓三輕輕叩了叩,放低了自己的聲音“可起了”

屋裏傳來帶有些許困倦的女聲“還未。你要進便進來吧。”

卓三輕悠悠推開了門,亮着雙眼“我來和你說一件喜事,雖然還沒成。”

能說成是喜事,說明能成只是時間問題。

女子仿佛被他這麽歡快的語氣傳染, 輕笑着應了聲。

和卓三告別後的江樂,帶着周珍往街上逛了一圈,什麽也沒買。

原本她們是想着要不要買點什麽潮州有意思的物件回去的, 可看來看去意外大同小異,大約是兩個地方靠得太近了,也可能是她們兩個沒找着對的地方。

最後江樂惆悵蹲在路邊上“不如我們帶點土回去, 非常富有潮州特色了, 畢竟是潮州的土。”

周珍跟着江樂一起蹲在路邊上“師傅,我們這個動作是不是太熟練了一點”

旁邊不遠處, 穿着破爛的流浪漢抓了抓自己身上, 嘴一撇,一臉嫌棄看着她們兩個“再過幾天就是我這樣呗, 地上一趟更熟練。”

江樂朝着流浪漢點頭, 非常認同“你說的有道理。”

周珍“”

街上人來人往, 江樂雙手托着臉,曬了一會兒。

周珍在邊上跟着托着臉,曬了一會兒。

一個女子出現在了江樂的視線裏,讓江樂的雙眼睜大,慢慢眼內有了驚愕,随即整個人都站了起來。

是桂小雪。

江樂盯着人不放,手戳了戳旁邊的周珍“你看那邊正在挑選布頭的人,是不是桂小雪”

桂小雪長得并不出衆,可以說極為普通,在人群中并不顯眼。

可江樂和周珍都是見過她的。見過的人和沒見過的人,在人群裏分辨起來總是要容易很多的。

周珍瞪大了雙眼,壓低自己的聲音“是。她怎麽會在這裏潮州難道說沒有用畫像搜查人麽”

江樂小聲“你說那種畫像真能搜查到人桂小雪長得太普通了。”

一張臉沒有任何的标志性的點,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民婦。外加上她過去表現出來的性格比較膽怯,不像是換了一個地方就會如此坦然,繼續在路上随意逛着買着東西的人。

衣服穿戴整齊,和衣服穿戴不整齊,那是兩個概念。

江樂當初輕松看出了唐元身體比例極好,卻也很難從寬松的女子服飾中,看出一個婦人的肌肉線條是不是合乎常理。

再者,桂小雪的雙手典型就是勞作的手,粗糙得很。

一個做女工的,日常便是打掃衛生,洗衣做飯之類,為什麽雙手會如此粗糙

江樂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吩咐周珍“你在這兒看着,如果發現不對就叫人。”

周珍小手抓緊了衣服,繃緊臉應聲“嗯。”

江樂得到了回答,邁步上前,朝着桂小雪走了過去。

此刻桂小雪還在選布頭,她輕聲向對方詢問着這布頭的價格。

“這布買來是要做衣服麽”江樂走到了桂小雪身邊,側頭含笑問她,“桂小雪。”

桂小雪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江樂,她怔住了一下,随後緩和着面上的神情,柔和笑了起來“是的,大人。”

江樂并不意外桂小雪還記得自己。她轉頭看了看那布頭,伸出手摸了摸“是好布。”

桂小雪應聲“是啊。”

江樂收回手,和桂小雪說了起來“胡氏沒有被判絞刑,只是杖刑,随後送回了家。她父母心驚肉跳被吓了這麽一陣,如今也算是放下心來了。”

桂小雪輕笑出聲“胡姐姐命還在就好。這裏頭她本其實一點錯也沒有。”

笑聲裏,帶着一點惆悵。

“嗯。”江樂繼續說了下去,“但是齊敏該是死刑。這怕是改不了的。”

江樂笑了笑“齊敏你該有點記憶吧,齊知縣的小兒子,才六歲。本該是最無辜的年紀。”

“是啊。才六歲,該是最無辜的年紀。”桂小雪重複了江樂的話,随後對鋪子上那店家說道,“我就要這布了,幫我裁一點。就想做一套我的衣服,不要多。”

店家忙應了“好嘞。”

沒兩下,那店家就裁剪好了布,卷好後給了桂小雪,滿臉堆笑“下回再來啊。”

桂小雪朝着店家笑“嗯,能來一定來。”

拿到了布的桂小雪詢問江樂“要去我那兒坐坐麽帶着小徒弟。”

她朝着不遠處看去。

周珍被瞅見了,慌亂在那兒想要扭頭裝作自己不認識人。那傻樣,一看就分明是有事情的。江樂順着看過去,恨不得一個爆栗子打到周珍腦袋上。

于是不過一刻後,桂小雪走在前面,江樂和周珍綴在她身上,跟着她走着。

桂小雪将她們兩個往着自己的小屋裏帶去。

這屋子比狹小,床鋪簡陋,比卓三的屋子還不如。唯一能看得入眼的,那恐怕就是床上經過桂小雪的雙手,繡過了花色的被褥了。

江樂和周珍過來,也沒什麽地方好坐,最後幹脆坐到了床上。

桂小雪屋裏也沒備着什麽茶水。

連碗筷都沒有。

她先将布放在了桌上,随後對着江樂笑了下“大人找我有什麽想問的麽”

江樂滿肚子的問題,有點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問起來。她又怕問了打草驚蛇,雖說她現在已經打草驚蛇,還深入虎穴了。

見桂小雪這樣看着她,江樂咳嗽一下“這個,我也不知道該問什麽。”

桂小雪也不站着了,她取出了自己的物件,剪刀和針線,坐在了房間裏唯一的小椅子上,當着江樂的面,開始做起了衣服。

原本一直柔柔帶着溫和的雙目這會兒也不看向江樂,而是注視着自己手裏面那布。

“既然江決曹不知道該問什麽好,那就我來說點什麽故事吧。”桂小雪話裏面帶着一點笑意,很輕,很淡。

江樂瞅了眼邊上自己的傻徒弟。

周珍的小手已經抓到了她的衣服上,臉上寫着無措。

江樂應了聲“說吧。”

桂小雪“嗯”一聲後,開始講起了一個故事。

說是故事,聽着的江樂和周珍都明白,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當年發生過的事情。

“潮州是個很美的地方。”桂小雪開口,“我出生那年,潮州的冬天很冷,我是在小雪出生,就此被取了乳名,就叫做小雪。”

她追憶往昔,手上沒有停下,繼續做着衣服。

“家裏頭沒什麽錢,等我會做女紅後,就替家裏頭掙錢了。”她聲音柔和,“從剛開始秀一些普通的花,到後來能秀些動物,再後來一幅畫,總之,算是繡得好的。”

江樂能想象那樣的狀況。

“家裏頭條件還好了,我便有了一門親事,我丈夫姓桂,名曉君。”她說起她丈夫時,那聲音聽得人心都柔和了下來,“窮人家沒有字,有個這樣好聽的名就很了不得了。”

她是真的很喜歡她的丈夫,零零碎碎還挑揀了幾個事情說給江樂和周珍聽“我丈夫肯幹活,得了好差事,去了茶園,專門負責采茶。”

采茶對于農戶來說,确實算是好差事了。

“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兒子。他聰明伶俐,早早就會叫人。總喜歡從這頭爬到那頭。後來會走路了,還時常幫我拿東西,也幫他父親拿東西,就怕我們累着。”

那是非常幸福的三口小家。

“就這樣,有一天潮州米價漸漸高了起來。家裏頭開始囤了些米。”普通人哪裏懂米價高了會如何,低了會如何,只想着米價高了,那不如多買點,萬一回頭更高了怎麽辦。

江樂覺得這個做法很符合常理。

“然後,又一天,米突然就,不值錢了。”桂小雪擡起了頭,看向江樂,眼裏帶着一點茫然,“米怎麽會忽然就不值錢了呢”

江樂說不出話來。

她沉默對上桂小雪的視線。

“米價一天比一天跌得厲害,再後來茶商和官兵就打了起來。我丈夫也被要求去了。采了茶,只要帶着茶葉沖出官兵圍的範圍,那就有錢拿。不然就沒工錢。”桂小雪沒有哭,連眼眶都沒紅。

她的話還是柔着的,可卻像是帶着刺,刺得人心鮮血直流。

“再然後,朝廷就派了将軍和官員來。一頓查,查得人心惶惶。可這人早就分好了堆,說法各有不同,聽都聽不明白,倒是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再之後,其中一群人幹脆決定繼續打,将軍來,就打将軍呗。”

殺戮就此展開。

桂小雪視線呆呆“我丈夫不想插手,就關了門,我們一家就躲在屋裏,想着等事情過去了,就能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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