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月的裕市天陰寒冷,讓牧羽莫名想起很久以前還小的時候。灰藍的山坡,草原,粼粼湖面上湧起無盡的冰涼水潮。
他獨自走下飛機,被冷風一吹,繞緊圍巾。機場人群熙攘,牧羽遠遠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出口外等他,一身筆挺風衣,帥氣俊朗。
牧羽快步過去,牧澤駒擡手抱一下他:“弟弟,好久不見。”
高中畢業後,牧羽前往美國念書,去年六月研究生畢業,直到今年二月才回國。兩人一同往機場外走,牧澤駒說:“家裏正在準備晚餐,爸媽都在家,大哥和知野晚上也回家。”
牧羽“嚯”一聲:“這麽大排場,不會是為了迎接我吧?”
牧澤駒笑着,他面容英挺,身上一股子桀骜不馴的味道,漫不經心答:“不可以嗎?你小子一出去就不曉得回來,能見你一面比大哥找女朋友還難。”
提起大哥,牧羽的表情淡了。
牧澤駒是牧羽的小哥,家裏排行第二,比牧羽大六歲。
他們的大哥是牧家長子,牧漢霄。
牧澤駒一個人來接牧羽,他如今身居娛樂集團董事,吃穿住行仍遵循牧家低調的風格,今天只開輛普通黑車停在機場外。
牧家的老宅在碧波堂。 碧波堂在山上,中式大宅,遠遠看去如一片白瓦綠湖的棋盤坐落山間。大宅地上三層,底下三層,三進三出,被牧澤駒戲稱為兒童益智插板。
車開到碧波堂,進門時鐵門自動打開。牧澤駒熟門熟路找到主宅,保安和管家已在看到監控裏的車進來後趕到門口,管家快五十歲,看到牧羽從車裏下來,一時有些吃驚,“您是什麽時候回的——”
牧羽愣一下,明白了什麽。
管家年過半百,年輕時起就跟随父輩為管家打理內務,辦事十分利索。他很快叫人過來給他拿行李,喚人去收拾客房。
牧羽在碧波堂的房子裏沒有自己的卧室。他不常住這裏,住也是睡客房。
眼見一群人要把他的行李從車後備箱裏拿出來,牧羽及時上前阻止:“行李不用拿下來。”
管家不解,牧羽笑笑:“我吃完晚飯就回自己住處去了,還有工作要處理。”
管家為難,看向牧澤駒,牧澤駒插着口袋站在一旁,下巴往旁邊一點,“行李放回去吧。”
幾人只好又把行李放回後備箱。兄弟二人一路被引入家門,宅院深深,庭中一株圓葉長青飽滿挺拔,白牆綠野,水渠潺潺。
牧澤駒忽然說:“對了,剛才有句話我說得不對。不該再說大哥找女朋友難。”
牧羽心下一窒,面上仍平靜。
牧澤駒說:“大哥要訂婚了。”
牧羽原不姓牧,也不叫羽這個名字。母親給他取名叫他赫爾金,姓氏格林卡,母親祖輩那邊的姓。
他在白哈爾湖出生長大,與母親二人在湖邊村落的一個兩層小屋裏一同生活。十歲那年他不慎落入湖中,生了場大病。村裏的醫生治不好他,他被連夜送到牧家,之後再沒有回過白哈爾湖。
母親不能踏入牧家的大門。她是牧雲霆的情婦,沒名沒份,卻有個孩子。牧雲霆的妻子趙夢令出身官家,牧羽的母親只是個普通女人,僅僅聽聞趙家的名頭就早早躲得不見蹤影,十四年來見都不敢見她的親生兒子一面。
牧雲霆與趙夢令育有三子,長子牧漢霄,次子牧澤駒,幺子牧知野。三人的名字都由牧雲霆的父親所取,而牧羽的名字則是牧雲霆把他認回家後,親自給他取的。
只有兩個字,沒含義,區別于另外三位親生。能讓牧羽留在牧家讓他錦衣玉食地長大,是牧家人仁慈。
今晚的碧波堂主宅尤為熱鬧。難得一家人聚在一起,晚餐還沒上桌,牧羽獨自上樓待在客房裏。
他回家後與客廳的父親和母親打過招呼,也送上了自己從國外買回來的禮物,當然,二老肯定看不上,只讓管家收下。
牧雲霆還詢問了他幾句,趙夢令則不與他說話,只漠然點了個頭,這已經算非常客氣。
看來今天真有喜事。不然怎麽所有人心情都這麽好,竟然沒一個人給他冷臉看。
他待在樓下氣氛就不自在,所以一個人在房裏看電視,回手機消息。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原本沒想過一下飛機就回碧波堂,只是二哥給他打了電話——家裏人難得主動聯系自己,牧羽就答應了。
過會兒女傭上來喚他,牧羽起身下樓,從樓梯走下去的時候,看到一人正好從正廳那邊走進來,察覺到他的視線,轉頭看過來一眼。
牧漢霄。
男人面容冷峻,挺拔眉峰壓住眼窩,掃來一眼時一股無形令人感到壓迫的氣場。牧漢霄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漠然收回視線。
最小的弟弟牧知野從牧漢霄身旁竄出來,身上還穿着校服:“澤哥!想死你啦!”
牧澤駒接住他弟撲過來的熊抱,“哎喲”一聲:“真沉,又長胖了吧。”
“我這叫長個,你才胖。”
“大哥親自去接你回來的?”
牧知野得意揚起下巴:“那是。好不容易大哥回家,必須叫他接我放學。”
趙夢令嗔怪:“你大哥工作那麽忙,你還天天粘着他撒嬌,不像話。”
“我哪裏叫撒嬌啦,媽——”
幺子一回家,整個屋子都熱鬧起來。牧羽走下樓梯,衆人看到他,氣氛就不易察覺地淡了。
牧知野年紀尚小,對牧羽的疏遠和排斥都寫在臉上。他不高興往他二哥旁邊一坐,牧澤駒揉揉他的腦袋,沒說話。
牧漢霄從進門起就沒開口,女傭接走了他的大衣,他一身妥帖的襯衫和西褲,換上灰色拖鞋,坐在一邊沙發上随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看。
連招呼也沒和牧羽打。
牧羽習慣了,自顧自說了句“大哥和弟弟回啦”,也沒指望有人回應自己,踩着拖鞋晃去了廚房。他走進走廊的時候,聽到身後客廳裏牧知野很不爽快地說:“我們一家人吃飯,把他叫過來做什麽?”
接着牧澤駒說:“我叫的。”
“哥!你想幹嘛?”
“你小點聲......”
談論的聲音低了下去,牧羽權當沒聽見。
把他叫過來做什麽?他也不知道。牧羽從來沒有出席過這種家庭式聚會,他名義上的母親趙夢令不想多看他一眼,父親只負責把他接進牧家,讓他沾着牧家的龐大綠蔭生活下來——這是他的生母的希望。
這樣一想,牧雲霆還算有點仁義,頂着家裏的壓力讓一個私生子留在身邊。
雖然也僅僅是留在身邊而已。
晚餐非常豐盛,桌上有牧羽最喜歡的紅酒燴牛肉,可惜這道菜在牧漢霄面前,他坐在最末座,和這道菜隔一整條桌。他只能望“洋”興嘆,老老實實吃自己面前的菜。
牧知野如今正上高中,前不久聽聞大哥預計訂婚的消息,回來的路上還纏着他大哥問東問西,這會兒興奮地開口問:“大哥真的要和柳姐姐訂婚了?”
趙夢令眼中含着慈愛,含笑點頭:“日期已定下來了,就在下個月。”
“大哥!你太不講義氣了,和柳姐姐談戀愛竟然不告訴我們?”
牧漢霄待人冷淡疏離,對自家弟弟卻十分耐心,答:“大哥的私事還要事事與你報告?”
“這不叫私事,這叫家事、大事,很重要的事。”
桌上人都笑起來。牧澤駒打趣:“我看你就是惦記能有個漂亮嫂嫂罷。”
“柳姐姐本來就是大美人,一般人還配不上我大哥。”
一桌人都聊起牧漢霄的訂婚之事。訂婚的對象柳姝嫣為柳家的長女,與牧漢霄同歲,泓豐集團如今最高級別的執行總裁兼董事會副董事長,其父雖仍坐董事長之位,家裏還另有兒女,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位置将來只會是柳姝嫣的。
牧羽也見過柳姝嫣。他很小的時候,柳家人上門來拜訪,他那時病弱體虛不愛見人,只趴在窗邊遠遠看他們坐在花園湖邊交談。那時的柳姝嫣就已如天仙一般,一颦一笑矜貴高雅,十足的大小姐禮儀風範。
如此說來,柳姝嫣與他大哥也算是青梅竹馬。
一家人在餐桌上商談牧漢霄的訂婚事宜,訂婚後,結婚日程也可安排上了。所有人都由衷為他感到高興,餐桌上座的夫妻二人更是松了口氣。緣因牧漢霄如今已三十六歲,家裏長輩從他接手事務起就開始為他張羅婚事,張羅了十幾年,老人頭頂都要冒火了,終于姍姍來遲等到這位爺的好消息。
閑談之際,牧澤駒有意無意看了牧羽一眼。牧羽自不讨嫌,不加入他們的談話,只專心吃飯。
晚餐結束後,牧羽找到牧澤駒,“二哥,我得去把放你車裏的行李拿出來,今晚還得回公司一趟。”
牧澤駒剛與助理打完電話,聞言笑着說:“你那小公司凡事還需要你這位老板親力親為?”
牧羽裝作聽不懂他話裏的嘲諷:“小公司就是這樣,老板也是打工仔。”
牧澤駒收起手機,“我送你。”
“不了,我讓朋友來......”
“我送你。”
牧澤駒重複一遍,已先一步邁開腿往外走。牧羽不做聲,跟在他後面。兩人與其他人打過招呼,先行離開。
走之前牧羽看到牧知野抱着枕頭擠在牧漢霄旁邊,興致勃勃地和他說些什麽。牧漢霄随他靠着自己,不知聽到他弟說了什麽好笑的,勾唇露出笑意。
牧羽離開碧波堂主宅,坐進二哥的車。他看一眼主宅雪白高聳的外牆,童話一般好看。
他都快忘記牧漢霄是會笑的了。
車離開碧波堂,往山下去。牧澤駒專心開車,手腕上腕表微微折射光芒。牧羽也不說話,望着窗外的夜景。
“抱歉,這次把你叫回家裏是我個人的意思,沒有提前告知其他人。”牧澤駒開口,“讓你不自在了。”
牧澤駒一直個性鮮明放蕩不羁,至今三十歲還未成婚。父母責備他,他也全然不在意。
可在牧羽面前他卻很客氣。像對待賓客一般有禮有節,保持距離。
牧羽知道,這是牧澤駒厭惡一個人的表現。
“沒關系。”牧羽答。
牧澤駒說:“大哥要訂婚了,我們都為他高興。我想這個好消息也該讓你知道。”
這已經是今晚他第二次向自己強調“大哥要訂婚了”這個事實。牧羽心中好笑,明白了這就是牧澤駒頂着事後被罵的壓力也要把他拖過來的原因,二哥一定要讓他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大哥訂婚的消息。
他要他死心。牧羽聽得笑,嘲諷勾着嘴角看窗外。
“我高興着呢。”他溫聲說。
牧澤駒說:“到時大哥的訂婚儀式,你也來吧。”
牧羽說:“來。當然要來。”
車停在世紀大廈樓下,牧澤駒把牧羽送到公司,未有再寒暄就離開了。車融入夜色車流,來得匆忙,去也匆忙。
所有人都不關心他這個人,不關心他在國外的六年過得如何。一場溫情的家宴晚餐,六年未歸家的他無人問津。
牧澤駒只是在提醒他,既然回來了,就記得與他們繼續保持距離。
牧漢霄要訂婚了。他作為弟弟,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