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牧羽再一次來到碧波堂。

比起靜谧的雲海別墅區,牧羽對這座白色的中式大宅仍感到陌生。從前即使每年過年,他也從未和他的兄長們一起與父母在碧波堂相聚。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雲海,廚師會為他做一桌年飯,那時他個子小,一個人坐在餐桌前都能被豐盛的菜肴淹沒。

小時候的牧羽會一直等,等到淩晨過後牧漢霄回到雲海。于他而言,那個時刻才是新年的伊始。

牧羽跟随保镖走進白色的廳堂,上樓。牧雲霆不在家,空蕩蕩的大宅裏落針可聞。走廊亮着幽靜的燈,保镖為牧羽打開門,一股壓抑的氣息撲面而來。

女人在等他。

趙夢令的嚴苛體現在方方面面,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她今年五十五歲,保養得仍如四十出頭的模樣。她是位五官淩厲的端莊大美人,年輕時頗大膽,高中剛畢業就與大她十歲的牧雲霆愛得轟轟烈烈,十九歲為牧雲霆生下第一個孩子,其後升學、踏入仕途,沉浮官場數十年。

趙夢令穿一襲黑裙,抱着手臂站在書桌前。她的眼尾平直,眼皮窄而纖細,一雙幽黑的眼睛盯着一個人的時候像一把漆黑無情的天秤,稱量所有人的斤兩。

“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趙夢令開口。

在女人面前,牧羽自覺收斂了漫不經心。他規矩站着,答:“知道。”

“知道,那就是不蠢。”

趙夢令面無表情看着牧羽,目光毫不掩飾厭惡,“既然不蠢,就該知道有的人你碰不得。我以為這麽多年來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

“......我很抱歉。”

趙夢令好像聽到一句很好笑的話,露出冷笑。她連笑都壓着眼角,沒有一點高興的模樣。她身居高位多年,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壓迫得牧羽閉上了嘴。

“是我許久不搭理你讓你産生了能放肆的錯覺,還是說你真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人了?”趙夢令平靜道,“讓你留下來是牧雲霆的意思,我不過是看在丈夫的面子上給你這個野種一口飯吃,知道嗎?”

她緩步走到牧羽面前,端詳他片刻。牧羽垂着眸,一句話不說。

“你媽不管你,我們再不給你飯吃,你就死在外面了,你說是不是?”

“你就是這麽倒打一耙?大庭廣衆打我的兒子,還把他推下水——誰給你的膽子?”

一股女人的高雅幽香充盈房間。牧羽終于擡起眼,看向趙夢令。

他忽然露出一個溫軟的笑容,開口時聲音很輕:“趙阿姨,你沒有管教好你的兒子,我只好幫你管教了。我這是在幫你,怎麽能說我倒打一耙呢?”

趙夢令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恐怖。她擡起手,“啪”一聲一個耳光毫不留情甩在牧羽的臉上。牧羽被打得偏過臉,白皙的臉迅速紅腫起來。趙夢令盯着牧羽,表情像要把牧羽的嘴臉撕爛。她把保镖叫進來,轉身從書桌裏拿出一卷皮鞭。

女人氣得手都在發抖。如今能輕易激怒她的人沒多少,牧羽算是頭一個。牧羽就像一塊肮髒的斑痕,大剌剌印在她的家裏,印在她丈夫的身上,印在她的身上。她無法容忍人生有一個不受自己控制的污點,而這污點竟然還敢挑戰她!

不吃教訓,毫無長進,不懂規矩的孽種,竟然還敢在她面前撒野,敢騎到她最寵愛的幺子頭上!

“跪下!”

趙夢令用不容置疑的語氣下命令。沒等牧羽動,保镖已經上前一手按在牧羽肩上,牧羽被強行按得跪在地上,趙夢令揚手又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女人下手極重,牧羽被抽得耳中嗡鳴,臉燒起火來。他沒有反抗,知道反抗沒用。他也逃不出去,逃出去也會被女人抓回來。只要女人想罰他,就一定會罰到徹底為止。

趙夢令把皮鞭扔到保镖手上,居高臨下看着牧羽,冷冷開口:“打到我說停為止。”

保镖聽令擡起手,長鞭高高揚起,落下時有一瞬的破風聲,接着鞭子狠狠抽在牧羽的背上!

牧羽差點咬碎了牙。緊接着第二鞭抽在他的背上,第三鞭,第四鞭。

皮鞭打在人的皮肉和骨骼上,發出沉重令人頭皮發麻的悶響。保镖得了主子的意思,手上半點沒收力,每一鞭都快抽斷牧羽的脊椎和肋骨。第五鞭甩到背上的時候,牧羽劇烈咳嗽,地毯上飛濺幾滴血。

牧家一脈相承的家法,錯了就要罰,小孩跪在地上不準動,生挨皮鞭的抽。

牧漢霄挨得打最多。牧雲霆和趙夢令對他管教極嚴,他是牧家的長子,弟弟們仰望的目标,往後牧家都是他的天地,他必須能夠坐上那個位子,一絲一毫的偏頗都被嚴令禁止。

牧澤駒也挨過打,但牧知野從來沒有。趙夢令在四十一歲的年紀誕下他,對這來之不易的幺子極盡寵愛,恨不得頭發絲都含在嘴裏保護。

牧羽發着抖跪在地上,呼吸碎得像風箱裏露出的塵屑。趙夢令抓起他的頭發,牧羽咳出血,血流下他脆弱的脖頸。

書房的光暈染開,女人的身影像一座遙遠的雕像。趙夢令冷聲說:“知錯了嗎?”

牧羽艱難地喘息着,他臉上冷汗粘膩,一雙天生多情的眼睛虛弱看着她,光在女人背後暈開,他的眼前時黑時亮,像壞掉的樓燈。

牧羽被光刺激得眯着眼,牽起嘴角笑。

女人深呼吸,甩開牧羽的腦袋,像甩開什麽肮髒到令人發指的東西。

“打到他知錯為止。”趙夢令說。

皮鞭掀起可怕的風聲,幾乎抽得牧羽脾髒破裂。牧羽喉嚨腥甜,痛得渾身冰冷,脊椎骨牽連得頭頂都要開裂。女人精美的尖鞋立在他的眼前,他擡不起頭,感覺自己可能快死了。

他知道自己會遭到懲罰。

十三歲的時候,牧羽讨厭三歲的牧知野。那時的他堅持認為牧漢霄只有自己一個弟弟,但牧漢霄不這麽想,每次大人們抱着牧知野來家裏玩,牧漢霄也會抱一抱牧知野。

牧羽恨死了這個小孩。小孩也讨厭他,拿小巴掌拍他,搡他的腿,指着他尖叫。牧羽煩得要命,把總想過來拍打自己的牧知野推開。小孩從沙發摔到地上,哭得整個屋子的人都圍過來。

然後牧羽就被趙夢令關進了漆黑的房間。房間裏沒有燈,沒有窗戶,牧羽吓得不停拍門,叫牧漢霄。

沒人理他。他被關了三天三夜,期間只有一點水和吃的被送進來。

後來門開了,牧羽倒在地上。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身體不好,三天他也熬不住,被發現時已經休克。之後他被送進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

後來牧羽也沒有特別怪罪誰。因為牧漢霄好像為了補償他,對他比從前還要耐心和溫和。

牧羽好了傷疤忘了痛,只要牧漢霄對他好,他就什麽都不在乎。

但現在牧漢霄對他不好了。

所以就算牧知野是他們的寶貝,誰都不能碰,他也不知悔改,就要犯這個賤。

房間的門忽然被敲響。門外響起管家謹慎的聲音,“夫人,澤駒少爺回了。”

趙夢令微一皺眉,她尚未開口,門就從外面打開,伴随牧澤駒不解的聲音,“媽?做什麽呢,喊你都不答應.......”

牧澤駒的聲音在門完全打開後戛然而止。

牧羽昏昏沉沉,耳鳴尖銳地穿過大腦,他的心髒跳得很痛,一下一下貼着太陽穴震動,肋骨頂着劇痛的背。他已經聽不清頭頂的人在說什麽,只知道二哥好像來了。

“怎麽把人打成這樣?!”

“你為什麽突然回了?”

“大哥讓我回來......”

“出去......”

“您知道他經不起這麽......”

“誰準你為這個賤種說話?!”

“媽!......”

聲音漸漸遠去了。牧羽再跪不住,他呼出滿口血氣,意識抽離他的身體,他閉上眼睛,直直栽在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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