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桓列
45
顧陽盛的案子在當今拜訪喬府後不久,便判下來了。
勾結鴛湖書院夫子,與秀州府各官員來往利益輸送,控制學子考學之路,罔顧大衡律例,此為罪一。
勾結山匪,擾亂民生,肆意劫獲百姓血汗,害人性命,此為罪二。
買通仵作,混淆案件的真實性,肆意幹涉案件的公正,此為罪三。
因私仇舊怨,買通喬家丫鬟,毒害秀州府首富喬晉河,此為罪四。
……
顧陽盛所為一一道出,着實令人發指。郗聲将所有的罪行,證據一一陳列在折子上,直接遞到了當今案上。
當今直接跳過大理寺,批示此案。
顧陽盛其罪當誅,不必再押回京中,按律秋後問斬。然念及顧景舟檢舉有功,顧家老小幸免于難,但顧家三代,再無涉足廟堂的可能。
與顧陽盛有勾結的官員也都一一被揪了出來,送往大理寺。
而鴛湖書院的涉案夫子,也都依照律例發配沙門島。其後二代,不可入仕。
當今念及山長沒有真正涉案,便只責令其自個兒向國子監遞了辭呈。
而此次參加鴛湖書院考核的學子,本該按照往常慣例,再無入仕之可能,可此次當今特意指出,令郗聲查明作弊之學子,無辜學子在六月另開考場,由國子監祭酒親自命題監考。
喬晉河聽到這一斷案,不由對着喬言感慨。
“顧家也是歹竹出好筍了。顧陽盛那般汲汲營營之人,能有顧景舟這樣的兒子,也是燒了高香了。”
Advertisement
喬言聞之,也不過笑笑,顧陽盛的案子她并沒有那麽關心。
喬列道:“顧景舟這麽做,也算是保全了整個顧家了。只不過,到時沒想到,竟然是顧陽盛害了父親。”
當今與喬晉河所談之事,也只有喬言聽了全程,喬列并不知曉這當真談到了什麽。只是喬晉河的身份,桓皇後卻是沒有瞞着喬列的。
顧陽盛在被郗聲控制之下,還要買通府中丫鬟,來害喬晉河,喬列想不通,顧陽盛與喬晉河之間有仇有怨,卻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思及桓皇後略顯模糊的言辭,便猜到了,這當中恐怕還有先帝的影子。
三人正在廳中說着,劉管家卻來報,外邊有客到訪。
喬言正疑惑,喬列擡眼便看見,跟在慶王的內侍,趾高氣揚地走進院中,他身後跟着一群下人,手上皆是捧着不少禮物。
“那是霖公子身邊的下人?”喬言不太确定。
喬列微眯起眸子,無害的杏眸中卻透露出一絲危險。
這內侍這般肆無忌憚地登門造訪,又帶來這些東西,總不會是慶王聽聞喬晉河病了,着人來探望吧。
內侍打一進院子,那眼珠子便盯着喬言不放。
喬列見此又怎能不知他打的是什麽主意。
喬晉河見來者不善,眼眸之中亦是聚起了一層寒星。
“不知先生來此有何貴幹?”喬晉河坐在首座上,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喬列只看了劉年一眼,劉年便默不作聲地出去了,他跟在他家公子身邊,許多便是喬晉河也不清楚的事情,他确實知道的。
近十年的相伴,喬列一個眼神,劉年也便知曉了他是什麽意思。
內侍對于喬晉河的态度多少有些不滿,但想到,可能是自己未報身份,才讓喬晉河慢待了。
“我乃是慶王殿下身邊伺候之人。”內侍從腰間掏出腰牌,自報家門道。
雖然慶王曾道,在秀州府要低調一些,內侍本想讓秀州府的官員出面,将此事辦妥,可沒想到,秀州府出了一茬事兒,官員變動極大。
一時間,竟找不出一個合适之人辦理此事,內侍只得自個兒主動上門。來之前,他也談聽過,這喬老爺身患重病,時日不多,而那喬小公子雖然同喬小姐定下了婚約,可卻想着要去甘州。
他心道,喬家小姐這般美人,恐怕那極寵愛女兒的喬老爺,應當也不想女兒獨守空房吧!再者,依橋小姐這般美貌,喬小公子若常年不在秀州,若有心人觊觎她,豈不是毫無招架之力?
這樣的美人,放眼秀州府,可不是誰人都能護得住的。也只有像慶王殿下這般天潢貴胄才能護得住吧。
喬晉河看也沒有看那腰牌,只問道:“不知是慶王殿下有什麽吩咐還是?”
內侍臉色不虞地望向喬晉河。
喬列對道:“皎皎你先帶父親進屋休息,此事我來處理便是。”
喬言看了看那內侍,又望向喬列點了點頭,扶着喬晉河便要進屋。她已然猜到了那位霖公子應當便是當朝慶王殿下。
可那內侍卻大聲道:“慢!我此來,是替慶王殿下向喬老爺求親的。”
喬言愣了愣,轉念便想到了,眼前這內侍前來,恐怕是沖着她來的。她面色不由沉了下來,往日裏和善溫潤的桃花眸也染上了幾分陰沉。
內侍笑望着喬晉河,他招了招手令人将往日裏他替慶王納美人所需的禮物呈上,此為妾禮。
“我喬家女兒,絕不為妾。”喬晉河看着內侍令人呈上來的妾禮,心中不由堵了一口氣。
“喬老爺又何必拿喬。給慶王殿下做妾可比給個尋常做正室來得榮華得多。”內侍沾沾自喜地勸說着喬晉河,嘴角挂着自得,“喬老爺當真不想與慶王殿下結個親?”
“此事絕無可能。先生請回吧。”喬晉河冷眼看着他道。
喬小公子可不見得護得住這般美人。”內侍道,“喬小姐若入慶王殿下府中,定會得慶王殿下寵愛。”
喬晉河聞言不禁氣急咳嗽起來,他連道了三聲“荒謬”。喬言扶着喬晉河,忙到了一杯溫水給他。
喬言想說什麽,卻被喬晉河制止了。
“喬老爺,我可奉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內侍臉色僵住望向喬晉河。
以往他受慶王之命,所納來的美人,哪家不是感恩戴德,從未有一家如喬晉河一般,直截了當的拒絕。這是他這些年來唯一一次揣測慶王的心意,想将這般絕色納了,到慶王面前邀功,卻不曾想碰了釘子了。
“狗仗人勢的東西。”喬列冷聲罵道,“真當我喬府是任你欺淩的?”
“喬小公子好大的口氣!”內侍尖利的聲音在院中響起,他本想給喬府一個禮待,卻不曾想,喬府之人這般不懂事。
“你主子尚且未曾與我這般說話。”喬列睨了那內侍一眼。
喬晉河冷凝着眉眼望向內侍。
內侍通身一寒,一時間竟忘了如何言語。
喬列的臉色如濃黑欲滴的夜色,望着那內侍的眼神再不似像看一個活人。
“劉管家。将人趕出去。”他勾了勾嘴角,冰冷的眼神望着內侍,不帶一絲情緒說道。
劉管家本還有些顧忌這內侍背後慶王的身份,但聽到這話,便指揮着護院開始動手。
內侍回過神來,依舊嚷嚷着,色厲內荏地說着要讓慶王給喬府好看的話。
“把這些東西丢出去,把他們的嘴堵上。”喬言道,“将人安好無損地送回慶王下榻之處。”
喬列接着便道:“告訴慶王,身邊的狗該管束還得管束。”
喬晉河被氣得狠了,他尚且還沒死,便有人當着他的面欺負起他家皎皎來,他若死後,他家皎皎又該如何?
“阿爹。”喬言擔心地看着喬晉河,“不過是個仗勢欺人的小人,阿爹犯不着這般生氣。”
喬列亦是道:“父親放心,我定不會讓皎皎受那些委屈的。”
喬晉河頗有些無力地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劉年便回來了,在喬列身旁耳語了幾句便有退下了。
喬言望着喬列沒有說話,若是此時她還沒發現什麽端倪,那她先前在府衙便白看了那些案卷,郗聲也是白校考她了。
待喬晉河睡下,喬言便将喬列叫到了屋外。
她看着喬列與桓皇後一模一樣的眉眼,想起了意對他的态度,還有慶王與他的相處,喬列的身世到底是何,仿佛已是呼之欲出。
然而,喬言看着目光凜凜的少年,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皎皎想問什麽?”喬列低眸望向喬言。
喬言張了張嘴,想問他是不是長安的臨川伯,想問他是不是早就記起了過往,也想問他究竟有何目的。
喬列心沉了沉。
“皎皎……”
“阿列,你在想什麽?”
喬言擡眸望向他,目光之中帶了一絲探究。
這已經不是喬言第一次這樣問他了,喬列輕笑。
“皎皎猜到了。”他語調上揚,似是詢問,面容上又是一副肯定。
喬言抿了抿嘴。
“你,當真是十年前桓大将軍府中被拐的小公子?”
喬列點了點頭,兩人走在喬府的連廊中,兩旁清風徐徐,喬言無心欣賞着園中的景致。
她心緒混亂,哪怕猜到了,可真當聽到喬列的肯定,依舊是驚了一驚。
“那你為何,不會長安去?”喬言看着少年,不覺問道。
她隐隐有感覺,喬列想起自己的身份應當有一段日子了,至少,在他提出要去甘州之前,他已經想起來了。
喬言望着少年,她想不明白,他本便身世煊赫,即便要走武将的路子,也全然不必走最危險的那一條。
喬列一愣,随即便笑了。
兩人來到花園的亭子中。
“皎皎。”喬列杏眸之中忽而帶上了一絲鄭重,“你想不想聽一聽那臨川伯在長安是怎麽活的?”
喬言一愣,望着他似是嘲諷又似悲憫的神情,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怔怔地點了點頭。
喬列低頭望着她,緩緩開口道:“臨川伯生于征元二十八年上元節……”
喬言認真地聽着他所說的一字一句。
臨川伯桓列,其父桓晁,其母周蘊,原本是長安城中最恩愛的夫妻,桓晁成婚十五年未曾納妾,甚至不曾有通房,十幾年來只周蘊一人。可卻在周蘊将要生産之際,納了崔家的表小姐盛若水。
然而,周蘊本是齊雲山長明觀的道人,下山本為歷練,未曾想卻與桓晁相知成婚,經此一遭,大徹大悟,決議了斷塵緣,回山修行。周蘊在上元節那日,誕下一子,取名為列,意之為分裂。
周蘊在誕下桓列後,便與師弟鄭彥離開了大将軍府,不論桓晁如何解釋挽留,都不曾動搖。桓晁盛怒之下,只道周蘊難産而亡。
桓列不受桓晁喜愛,自幼被桓大小姐桓臻,便是桓皇後帶大。當是桓皇後不過是個還未及笄的女子,冷眼看着父親納了妾室,又在母親離開後将妾室扶正,一怒之下給桓晁送了一碗絕子湯,自此之後,大将軍府再無其他子嗣。
喬言聽到此處,一時間不知該贊賞周蘊的果斷還是該說桓皇後的決絕。
“這些,你都是怎麽知道的?”喬言望着少年,他所說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
喬列輕笑:“長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說閑話的人。征元二十九年,我大姐姐嫁給了那時還是二皇子的當今,而我也被接到了二皇子府中。”
喬言看着少年,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慧極必傷,兒時,我總不想你太過用腦。”
少年看着愣愣卻說得認真地女子,不禁嗤笑出聲,他滿目溫柔看着她。
“不會的。”
喬列繼續說着,喬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當年他被綁出長安時,也不過五歲,尋常人家的孩子,甚至有些都還不曾記事。
桓列五歲那年,先帝駕崩,傳位二皇子,改號泰寧。而先帝大皇子定王卻心有不甘,在一旁虎視眈眈。
恰逢這時,烏桓派使者試探,大殿之上,五歲的桓列使計斥退烏桓使臣,因而被當今封為臨川伯。
然而,桓家為新貴,長安城中新貴舊貴素來不對付,桓列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風采,自然多的是人不想他活着。所幸桓皇後看顧的緊,未曾出事。
泰寧元年,恰逢桓列回大将軍府之際,定王謀逆,桓晁連夜進宮護駕,府中本有府兵看守,可賊人卻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綁走桓列。
“是府中有人與之暗相勾結?”喬言道。她沒有明說,在喬列所言中,桓大将軍的繼室盛氏便是出自舊貴崔家,也曾有流言說是這位盛氏勾結外人綁走了桓小公子。
喬列點了點頭,道:“區區一個盛氏,做不到。當日我是連夜被綁出長安城的,那夥賊人本是要取我性命,卻不知為何改了主意,賊人之中有了不同的意見,我被其中一夥帶走,又在東江上被另一夥追到,雙方狗咬狗之際,我掉入了東江,被醒來是在灘塗邊,什麽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日的太陽特別暖和。”
“那會兒還是冬天。”喬言道,“東江的水有那麽急。”
當年喬列能活下來,真的太不可思議。
“是天不收我。”喬列說道,他眉目之中是冷凝的堅定。
“那你為何又要去甘州冒險?”喬言忍不住問道。
喬列笑了。
“我五歲歷經磨難都活的好好的。甘州于我而言又算什麽?”喬列望向喬言,道,“桓晁當年便是在一戰從烏桓手中奪回甘州,我不比他差。”
喬言一愣。她望着喬列,他對桓大将軍直呼其名也不願叫一句父親。可他心底又是怎麽想的呢?
“他能出将入相,我亦能。”喬列道。
喬列沒有告訴喬言的是,當年周蘊一開始并沒有直接回長明觀,她在長安待了四年,與鄭彥在長安救死扶傷。直到大徹大悟,方才斬斷塵緣,回到山中。
桓晁當年便是指着鄭彥告訴桓列,他的母親便是因為那個男人才離開了大将軍府。他也曾誤會過自己的母親,如今想來,甚是可笑。
喬言能知曉喬列心中似有執念,而這個執念來自于長安,來自于桓大将軍,也來自于他的母親。
“皎皎,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喬列突然說道,他望着她,眼中似有萬千星光。
喬言一愣,她不自然地撇過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他。
兩人沉默許久,喬言問道:“你所說這些,阿爹知道嗎?”
她在問,喬晉河是否知曉他的身世。
喬列點了點頭,他定定望着喬言。
“阿列。”喬言似是下了決心,“不若,我們的婚事,取消吧。”
聽着喬言終于開口說起此事,喬列臉上并沒有不虞之色,他反倒笑了起來。
喬言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皎皎,你瞧今日,那些個不長眼的,随意便敢登門這般欺侮。”喬列嘴角微揚,眼中帶了一絲嘲諷與狠厲,“你可曾想過,日後該如何?”
“若有鬧事者,秉明官府便是。”喬言道。
“若再有如慶王這般位高權重者呢?”喬列又問,“皎皎,你既是想要契婚,為何便不能是我呢?總歸,你對我知根知底,我又與你有盡十年的情分。你若想做什麽,我也說過,不作幹涉。”
“你瞧,臨川伯入贅喬府,在這秀州府中,若有人仗勢欺你,我亦可借你臨川伯府的勢。更況論,你若覺得我礙眼,成婚後,我自往甘州去,絕不礙了你的眼。”
喬言怔怔望着喬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喬列滿目認真地望着她,他知曉,喬晉河不想讓喬言與長安的太後娘娘有瓜葛,自然也不會想要喬府去倚太後的勢,喬晉河的身份、喬言的身份,都不會大張旗鼓、廣而告之。那觊觎喬言這張臉的人,不知到這些,便不會有所顧忌。
“皎皎。”喬列看着,“此為還恩。依照契婚的約定,五年之後,你便再不受當朝律條的約束。”
少年杏眸之中盡是真誠。
“皎皎,不要拒絕。”喬列揚起嘴角,比起那些你給我的,“我能為你做的,不多。”
--------------------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補了兩千,晚一點有新章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