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争執
阿賢來阻礙的時候, 方清芷已經被他氣惱了。
賭,賭,賭。
萬惡淫為首, 賭也不遑多讓。
舅舅倒也算了, 他本身就不是多麽清白的人, 再被人騙去賭……也只是一個普通賭鬼變成爛賭鬼。
沒什麽好值得同情。
梁其頌不一樣。
方清芷至今記得,那次兩人做義工籌善款,白天分吃同一份多士,夜間喝同一瓶啤酒, 醉意微醺,梁其頌同她高談闊論, 意志堅定,揚言要将所有英國佬都趕走, 香港是屬于國人的香港,絕不再容那些鬼佬在此生事、大搖大擺胡作非為。
那天晚上,方清芷遭到調戲。有跑車尾随他們一路,自稱張小公子的人跟着她們,一路吹口哨, 笑嘻嘻地慫恿方清芷上他的車,同他喝酒。梁其頌自然看不慣這些, 他善良正直,挺身而出,痛斥他們一頓, 張小公子惱怒, 下車要打梁其頌, 方清芷掄起酒瓶砸破那傳說中“張小公子”的頭, 同梁其頌手牽手, 倆人在入夜涼風的香港狂奔,好似亡命天涯。
不,不是亡命天涯,那是兩人第一次緊密牽手,兩只手氤氲着熱汗,兩顆心急速跳動,兩個人臉頰都分不清是運動還是互相觸碰才釀出的紅。
兩人穿街走巷,最終停在一個賣魚丸的小攤位前,梁其頌用身上最後的錢買了一份熱騰騰魚丸,遞到方清芷手中,熱切明亮地注視她:“總有一天,我要趕走香港中所有妖魔鬼怪。”
那時攤主已經打算收攤,他身後是黃澄澄的燈光,小飛蚊繞着燈泡忙忙碌碌,魚丸的香味,湯汁的白茫茫熱氣,方清芷擡頭,看到梁其頌清俊幹淨的臉,他穿着一件領口洗到泛白的白襯衫,骨量尚未完全成熟,身形削瘦,堅定不移地向她伸出手。
方清芷想,大約是那時,她便被他所深深打動。
……
方清芷不願見梁其頌走上這條路,更何況幾乎可以确定有陳修澤插手。
眉毛上方有痣,藍襯衫,黑色賓利,這不正是過年那一陣接送過她的司機?陳修澤派過好幾個司機給她,方清芷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每一個人的特征,她記性很好,好到同事一提,便立刻具像化出那人模樣。
她拉開車門上車,阿賢興高采烈地上前,還以為她要回家。一聽她要去賭場,頓時變了臉色,祖宗姑奶奶方大小姐方公主方格格,能想到的稱呼,阿賢全都喊了一個遍,仍舊沒有喚回方清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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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得已的阿賢只能叮囑司機,千萬別開車,別放她走——誰知方清芷完全不怕,等阿賢一邊挽袖子一邊說對不住的時候,方清芷竟出乎意料地捶了他一拳。
……還挺疼。
方清芷果斷棄車,不理阿賢,攔了輛的士便走。阿賢只得和司機一路趕,趕到賭場前,司機進去盯着方清芷,打招呼,別讓人欺負她,他自己移步向陳修澤打電話。
“就是這樣,”阿賢呲牙咧嘴地同陳修澤說,他摸着胸口被毆打過的那一塊兒,委委屈屈,“不是我不敢攔,主要方小姐那麽身嬌肉貴,碰一下再壞了……”
陳修澤說:“阿賢,這些天辛苦你了。今天這事算我賬上,回去給你多包些錢,讓孟媽給你煲些老火湯養養。”
阿賢連聲說不辛苦。
那老火湯也有些受不住,他最近已經補得也太過,再這樣下去,只怕褲子又要買新的……
他見陳修澤神色不佳,只領路,在心中暗暗祈禱,希望方小姐能回轉心意,也希望方小姐僅僅是去賭場“開開眼”,千萬……
阿賢擦了把汗,忽然理解,為何那時陳修澤會如此迂回、“好心”幫梁其頌介紹工作。
那時的阿賢還以為陳修澤是想給梁其頌一個堕落的誘因,思考過,為何不直接了當誘他去賭,現在瞧……
原來另有深意。
那時陳修澤大約已經意識到,紙包不住火,更何況還是方小姐這一簇敏銳的、轟轟烈烈的火。
阿賢快步跟上。
夜間風涼,冷飕飕地吹起阿賢的西裝,恍然間又有了點打拼時跟着陳修澤感覺。阿賢第一次接觸賭,還是街邊小賭檔,玩幾把“雞·公葫·蘆”,後來察覺出不對,便收手,立刻不再玩。當年從小賭檔裏發家的人如今已經開設了賭場,不必瞧賭場老板今時今日風光無限,阿賢知背地裏多少人想要他的命,眼饞他盤踞的這一塊兒肥肉。
孟久歌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難怪陳修澤視他那些黑産如燙手山芋,一概不碰,大方予人。
陳修澤大步踏入賭場大門,甫一露面,便有人殷勤迎接。陳修澤握緊手杖,環顧四周,潔淨明堂的水晶燈,下注聲,交談聲……刺耳嘈雜,聒噪得惹人厭。
這是他第二次來賭場撈人。
陳修澤沉聲問:“方小姐呢?”
“您往這邊來,我們一直替您照顧着呢,”那人說,“聽您的,她想玩什麽就讓着她,絕對不讓她贏……”
陳修澤快步走,又問:“她都玩了什麽?”
“二十一點,還有簡單的開大小,”那人說,“都輸了。”
輸了好,一次輸,次次輸,才會讓她不上瘾。
人潮中。
陳修澤是從牌桌上将正準備下注的方清芷抱走的。
遠遠地看到方清芷的身影,陳修澤徑直将手杖丢給阿賢,打橫将人抱起,直接往外走。他那條傷腿微微跛,不平整地走着,周圍阿賢拎着手杖跟在身後,眼睜睜地看着陳修澤将方清芷抱上車,重重關上車門。
車裏面的方清芷已經激怒,手掌貼合車窗:“陳修澤!”
陳修澤松了領帶,解下,捏在手中,一團真絲被他捏的要起皺,他一邊揉,一邊吩咐阿賢:“你坐下一輛車。”
阿賢忙不疊應了。
是非之地,還是速速遠離。
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內部的事情還是自己解決,切莫殃及池魚。
阿賢捂着胸口,他可擔待不起。
再度打開車門,車裏的方清芷冷視陳修澤:“還有什麽事情是你做不出的?”
陳修澤說:“大約是同你分手。”
風輕雲淡一句話,激發方清芷的怒意。
他早知她想要什麽,就像方清芷知如何令他動怒。
方清芷說:“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陳修澤坐在她旁側,冷靜:“我不想聽。”
方清芷說:“我——”
話沒說完,陳修澤将團好的領帶塞她口中,沉聲吩咐司機:“回家,走最近的路。”
方清芷把那團真絲領帶取出,惱怒地抛到他脖子上:“你敢做,怎麽就不敢聽人講?”
陳修澤蹙眉:“我做了什麽事?清芷,我同你講,我很生氣。”
方清芷說:“我也在生氣。”
“是,”陳修澤靜一秒,那團硬塞進她口腔中、又被方清芷丢出的真絲領帶落在他手裏,他捏住,深呼吸,“愛護幼小,先來後到,你先生氣,你年齡小,你先講。”
方清芷說:“即便提倡尊老,就算你年齡比我大,我現在也不想遵守——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陳修澤,你喚人去誘人賭·博,你壞透了。”
陳修澤說:“誘誰?”
方清芷胸口起伏:“你知道。”
“我不知,”陳修澤臉色沉沉,這些天的冷戰、争執,被方清芷激怒,還是第一次,“你說出來,是誰?我指派了誰,又誘惑誰去賭?證據呢?”
他其實很少動怒。
陳修澤自己都快記不起上次生氣是什麽時刻,太多了,他見過的、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很少能有東西能令他情緒起伏。克制壓抑了太久,如今終于有些惱意,惱得連他自己也詫異。
陳修澤習慣性地去握手杖,握了一個空,又想到東西在阿賢那邊。他提醒自己,清芷年齡尚小,控制些。
但還是不能聽她說一個“不愛”。
方清芷也在忍,她死死掐着手掌心。
方清芷不能在此刻說梁其頌的名字。
陳修澤如今正在氣頭上,此刻提到,只會白白拖累人下水。
她确信,自己現在開口,下一刻,陳修澤便能立刻讓人将梁其頌砍成片去沉海。
她說:“今天賭博,是我自己想去玩。”
陳修澤說:“別騙我。”
方清芷置若罔聞,仍舊說着能氣到他的話:“你不是喜歡拿這招對付人?我舅舅不是第一例,也不是最後一例吧?既然大家都對此欲罷不能,我想應該十分好玩,反正你錢多,難道連讓我玩兩場都不行?”
陳修澤說:“好玩嗎?”
方清芷輸得精光,哪裏有什麽好玩不好玩,她仍舊說:“很好玩。”
“好玩?”陳修澤說,“那好,回家,我陪你玩。”
他臉色沉沉:“我們好好玩個夠。”
終于到家。
陳修澤近乎抱着方清芷丢到自己床上,手杖也不拿,在他背上的方清芷感受到強烈颠簸,她掙紮着起來要往外走,又被他抓住腳踝,被拉回。
陳修澤壓着她肩膀,将她重新壓在床上,凝視她。
方清芷直視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陳生,只手遮天,現在竟然也想做出強·奸手無寸鐵弱女子的事情了嗎?”
陳修澤說:“我看你不是手無寸鐵,你是每句話都氣得我想吐血。”
方清芷說:“騙子,那你怎麽還不吐?”
陳修澤不怒反笑,他左手壓制着方清芷的肩膀,擡起右手,想要去觸方清芷的臉。
方清芷看到他手指上有淡淡的墨痕,猜測他大約又是在書房中磨墨臨字,才會沾得這一手不清不白。
陳修澤深呼吸,他說:“冷靜一下,告訴我,你怎麽想到去賭場玩?”
聲音尚算平靜——尚算。
方清芷傲然挺直了背,她還是那句話,冷靜地踩着他的雷區:“你能領其他人玩,我就玩不得?”
聞言,陳修澤終于松開手。
得到自由的方清芷仍舊保持着剛才的動作,生氣令人大腦缺氧,她需要緩一緩,平一平呼吸,才不至于有缺氧感。
陳修澤聲音放低,聽起來有些莫可奈何的意味:“清芷,我沒有領人去過賭場,我只從賭場領走過人。”
方清芷說:“那我好榮幸,成為你領走的第一個。”
“不是你,”陳修澤搖頭,他輕聲,“我領走的第一個人,是啓光。”
啓光?
陳啓光。
方清芷安靜下來,她幾乎立刻便想到,陳啓光那殘缺的手指。
之前陳永誠那似是而非的暗示,照片上陳啓光曾完好無損的手指,至珍無意間提到陳啓光以前擅長玩牌打麻将……
都連起來了。
她已經猜到真相。
“那時候我剛開始闖出一點名堂,掙了一點小錢,都帶回家,供弟弟妹妹讀書生活,但家用總是不夠,好像一個漏水口袋,我再怎麽往裏裝錢,都像澆水,空的,怎麽都填不滿,”陳修澤擡手,沾着墨跡的手撫摸着方清芷臉頰,“也是我不好,那時才意識到啓光染上賭瘾。他連學校也不去,甚至偷錢也要去賭,小賭檔,賭場,他瞞着我偷偷去好幾次。我打了他幾次,他每次都抱着我的腿哭,說,大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啓光是我親弟弟,和我血脈相連,一同長大的骨肉至親。他跟着我這個大哥,吃過不少苦,我很心疼他。我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但他屢屢令我失望,”陳修澤手向下移,撫摸着方清芷的脖頸,又順着往下,觸碰她的肩膀,胳膊,手臂,最後停留在她的左手手指上,他撫摸着方清芷柔軟的手,最終觸到她約五分之一的小拇指處,緩聲,“第十二次時,我親自糾正了他的壞毛病。”
陳修澤掐了一下方清芷的指尖,沉沉看她:“清芷,賭·博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