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嘩啦
陳修澤清楚記得那天。
他差阿賢, 将陳啓光從賭場中撈走,将他帶到附近房子裏,陳修澤不想讓弟弟妹妹們知道這件事, 他不需要通過殺雞儆猴來樹立兄長的威嚴, 只希望能徹底解決掉陳啓光的賭瘾。
大約五分之一的小拇指, 幾乎去掉整個指甲蓋,不會影響他的日常生活,也足夠令他長教訓。
聽到啓光的哀嚎和求饒。
陳修澤沒掉淚,沒有動搖。
他已經給過弟弟很多次機會。
但在啓光去醫院後, 陳修澤站在走廊上,他那時還沒有拄手杖, 一手一身的血,從骨肉至親身上流出的、溫熱的血, 在他手掌心慢慢地蔓延,每一滴血都像劃在他身上的、深刻的刀。
陳修澤一直守着,他等陳啓光的手被醫生包紮好,等着陳啓光被送到病房中。
啓光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 醫生為他打了鎮痛劑,啓光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沒有叫大哥,無聲無息。
陳修澤走過去,摸着弟弟的手指, 摸着他小拇指上包裹的、潔白的紗布。血早已止住, 紗布也纏得厚, 雪白的一片, 看不出手指的殘缺。陳修澤手上的血已經幹了, 結成薄薄一層,落了一點在潔白紗布上,瞧着像弟弟的手指又滲出了血。
陳修澤沉默不言地撫摸着,忽然低頭,落了兩滴淚。
時隔多年,陳修澤撫摸着方清芷的小手指,撫摸着這個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孩的手,以前情動時也含過,握過,現在,他掐着她小拇指的這一截,緩聲:“你猜,如果你剛住進來時,被我瞧見賭博,你猜我會做什麽?”
方清芷說:“你要剁便剁,不用同我講這些感情。”
“是,不用同你講這些感情,”陳修澤重複她的話,說,“我們現在不談感情,只談事實。那個時候,你若染上賭瘾,那便去賭,去玩。假設我不約束你,反倒喜歡你去賭——等沒錢了,你還是會來找我要錢,對不對?你知道我會無條件給你錢。”
方清芷身上起了一層顫栗,她知道陳修澤說的都是事實,也因而愈發恐懼。
“我多省力氣,不用這樣,每天想着如何令你開心,也不必想怎麽讓你對我笑一笑,”陳修澤的手繼續向下,松開掐着的那一點指節,緩慢地握住她整個手掌,“你沒有錢,又有賭瘾,而我能給你足夠的錢,不需要我說什麽,你自己便會翹着屁,股讓我,幹。你知道走投無路的賭徒有多可怕,清芷,我想,你應該見過你舅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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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方清芷見過。
走投無路的賭徒,連自己親兒子都不那麽在乎。毒和賭二字,一旦沾染,這一生幾乎都要毀了。窮人在小賭檔裏夢想着發筆小財,富人想着更富,賭紅眼的人夢想着翻身……牌桌上沒有永遠的贏家,除了賭場,沒有人能從經年累月的賭字中發大財。
就連老人,也喜愛去買白鴿票。
“讓你玩,每天每周都給你錢,你今晚輸了多少?我一直養着你,同開賭場的人講一講,叫他們故意引着你繼續玩下去,開心了,就讓你贏幾把;我不開心了,就令你輸到身無分文,”陳修澤握緊她的手,又稍稍松開,慢慢地揉,“屆時,為了能從我這裏拿到錢去賭博,我想玩什麽你都會配合,你身上哪裏是我不能用的?我想要什麽花樣不行?到那時,你又能怎樣?”
方清芷說:“你做的假設過于淫,邪,你怎知我會如此自甘堕落。”
“賭就已經足夠堕落,”陳修澤松開手,他說,“不過你說得對,剛才那些的确是我的假設,那麽我們來談談,現在我打算怎麽做。”
方清芷說:“剁手?”
陳修澤說:“我不是賣雞腳的商人。”
方清芷說:“你在罵我。”
“沒有,只是比喻,”陳修澤說,“清芷,你難道還不明白,為什麽現在的我不能看着你去賭?”
方清芷說:“可能你年紀大了,決定心善積德,也或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做你那些龌,龊的假設之事。”
這句話算是火上澆油。
陳修澤怒極反笑:“心有餘而力不足?”
“不然呢?”方清芷嗆聲,她已察覺陳修澤不會剁她手指,也聽他說不會再送她去賭,話題重新回到矛盾點,她劍指中心:“你既然覺得賭能徹底控制一個人,為什麽不幹脆直接把我送進去?”
陳修澤聽不得她繼續這樣說,沉着臉将她從床上翻個身,按在自己腿上,就像教訓小時候的永誠,狠狠落了一巴掌在臀部上。
方清芷怔了幾秒才意識到什麽,她哪裏是能吃虧的性格,等陳修澤松開手,便将他整個人撲倒,一定要讨回。這一下反抗出乎陳修澤意料,被她穩穩壓倒。可惜方清芷身量小,力氣也不如陳修澤大,她憤怒地對着陳修澤胸口狠狠捶一拳,又被陳修澤大手包着拳頭按住,往回推——倆人較着勁兒“扭打”半天,還是陳修澤将方清芷反剪了雙手,壓在她頭頂,死死扣住。
方清芷掙紮幾下:“你如果真想要聽話懂事的,怎麽不去養只貓狗,只需每天喂點食,定時時刻刻繞着你轉。”
陳修澤說:“我要貓狗做什麽?我只要你。”
話音剛落,方清芷擡起一腳,直直沖向男性命門。陳修澤沒想到高材生竟還有如此下,流招式,堪堪躲過,雙腿跪坐她裙間,強,制隔開她嘗試刺殺的雙條腿,她骨骼柔韌,陳修澤迫使用力張開,斥責她:“吵架歸吵架,你動手做什麽?”
方清芷問:“難道不是你先動手?”
陳修澤說:“那是對你今晚去賭場的正當教育。”
方清芷冷哼:“若是讓啓光聽到,只怕他也願意翹着讓你打那一巴掌——我不行,你還不如一刀剁了我。”
她表情高傲,哪怕現在被人以待宰的姿勢控制了,語言絲毫不落下風。
——不。
若是陳啓光知道,他不會羨慕你,他只會提醒你,這只是小小的懲戒。
在教育弟妹這件事上,陳修澤從未心慈手軟過。
陳修澤嘆氣:“你氣到我頭暈。”
方清芷也頭昏腦漲,全憑一身傲骨堅持。偏偏陳修澤緩和一陣,他已經調整好心态,放低聲音:“清芷,你對我存在很深的偏見。這樣吧,明日我要去澳門一段時間,暫時離開香港。大約一周時間,我都不會回來。我知你對我有誤解,我如今說什麽,你都不會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阿賢和留下的其他人全部都聽你差遣,我明日便同他說,這幾天,你做什麽,見過什麽人,去哪裏,都不必向我彙報,我讓他全心意地幫助你,你想知道什麽,自己去查,好嗎?”
方清芷說:“我怎知你不會騙我,倘若阿賢還是故意告訴你呢?”
“我這次不騙你,”陳修澤俯身,松開她的手,抱住她,低聲,“看你生這麽大的氣,我也被氣得頭昏,快讓我抱一抱,別吵了。”
他聲音低下去:“你今晚第一次去賭場,的确把我吓到了。清芷,同我吵架可以,別拿這種事情來氣我,氣我的法子多的是,別想這種傷害自己的笨主意。”
方清芷雙腿還未重獲自由:“還有什麽能氣到你?”
“舉個例子罷,”陳修澤說,“你每次同你那個什麽學長見面,我就氣到想要将他丢進海中喂鯊魚。”
嘩啦。
什麽東西扯壞了,無人在意。
方清芷掙紮不過,他那麽一個人,沉壓壓地下來,哪裏是她能撼動的。
方清芷說:“你當我蠢?我不會做這種害人的事。”
“不能害其他人,那就來害我,”陳修澤說,“溫柔鄉,英雄冢。我雖不是什麽英雄,但你也可以來榨取我,全都喂給你,讓我在溫柔鄉中沉戟折沙,死在你裏,面。”
方清芷認定陳修澤今天真的是生氣了,或者情緒激動沖破他的頭腦,平時那般注重禮儀的陳修澤,又怎麽能講出如此離奇的事實,離奇到平時的方清芷聽到都要去洗一洗耳朵。她前面不肯配合,偏偏陳修澤又四處縱火。陳修澤大約還惦記着她那句老了和心有餘而力不足,定要證實,鑿得極狠。方清芷仍在置氣,咬着牙不肯出聲,陳修澤鐵了心要整治她,或慢,磨抑或疾,打,定要她認輸,投降發聲。
阿賢的直覺沒有任何錯。
在某些地方,陳修澤同方清芷是極為相似的,譬如傲氣,譬如忍耐,譬如堅持。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兩個人咬牙較勁,誰都不肯退讓,最後還是清芷略占下風,抖着往外爬,還以為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被拽着腳腕拉回去。但也無法斷定是她輸了,至少方清芷咬緊牙關,一句“我愛你”“我中意你”都不肯講,縱使陳修澤軟硬兼施,她都緊緊閉着嘴巴,絕不說出能令他開心的話。
我愛你。
我不愛你。
方清芷硬氣之處就在這裏,死死咬着唇,即使不能自控地漏出一點急急呼吸的氣音,也斷斷不會循着他的心意講。
因而說不出誰輸誰贏。
就像兩人的每次争吵都沒有勝利者。他們不分彼此,難分伯仲。
這場争吵在十一點時停止,方清芷跨下,趴着,推陳修澤一把:“回去,我不和你一同休息。”
陳修澤半坐着,順手撈起方清芷的胸衣擦擦腹肌,左右都是她的東西,他語調平和:“這是我的房間。”
方清芷聞言一愣,下一刻便下去找鞋,兩只腳踩到鞋上,也不在意衣服褴褛,便往外走,又被陳修澤及時拉住胳膊。
他皺眉:“穿成這樣出去?”
方清芷傲然:“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們關系,這時候人都睡了,你怕什麽?”
陳修澤說:“你晚上睡我這兒,我出去。”
沒有手杖,襯衫仔細扣好,披上外套,陳修澤往外走,因腿上的殘疾,走路不太平穩。
方清芷重新躺下,因為争執而混亂的腦子終于暫時安寧片刻。半夢半醒間,又聽到有人敲門,不,像是用腳尖踢門,像提醒。
方清芷坐起。
門開了。
她看到微跛的陳修澤走進來,一手一碗熱騰騰的面。他端得穩,面碗大,湯水沒有因他的腳不平而灑出。
陳修澤說:“今天晚上我只和你吵架,忘記吃飯。”
他将兩碗熱騰騰的面碗放在桌子上:“你同我吵這麽久,肚子應該也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