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餐廳
在這裏, 沒有卧室裏不準吃飯的規矩。
陳修澤做的是車仔面。
多稀奇,這本該是簡陋木頭推車叫賣的面,一角錢就能得到一大團粗細不均的面條, 縱使再加上些豬皮、魚蛋、豬雜、牛雜……也不過多添幾角錢而已。
車仔面, 豬油渣面, 還有喇喳面,這些廉價的、熱騰騰的面開遍港九新界十八區,填飽了許多囊中羞澀之人的胃。方清芷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廉價幾角便能果腹, 她吃過許許多多味道不同的車仔面,也難說是哪個街邊哪個小攤販煮出的可口美味。
陳修澤做的, 顯然沒那麽多花哨,一份面, 湯底也不是街邊賣的那種又濃又辣的厚重,要清淡許多,一團面,加了剪成碎片的鹵豆幹,魚蛋, 煎豆腐,鱿魚, 雞翅肉,蘿蔔。
滿滿當當。
甚至都不能稱為車仔面,而是他煮的素面, 加了車仔面會用的那些配菜。
方清芷拿着筷子, 小口小口地咬面, 湯的味道不算重, 甚至有悖“車仔面”那粗糙厚重的湯底口感。她幼時曾在北角吃過一次這樣清淡口味的車仔面, 大約店主做得實在糟糕,方清芷第二次再去吃,攤位就不在了。
這份面同那時的味道有些相近。
陳修澤也吃,同她一起。兩人方才剛劍拔弩張地吵過,也熱火朝天地打過,如今還能心平氣和地相對坐着坐吃面,實在因倆人脾氣都一脈相承。
大約是胃裏有了東西,倒終于能心平氣和地談話。
也或許是噴對方一整個腰腹,後知後覺的愧疚。
方清芷說不出是什麽,陳修澤态度過于光明磊落,以至于她也開始疑心自己的懷疑真假——無論如何,梁其頌去賭場這件事為真,而有人曾見陳修澤司機同他一起去賭場也是真。
其他的“真”,她必須親自去證實。
遺憾方清芷都不知梁其頌去的是哪家賭場。
陳修澤說:“之前有個阿公教我做車仔面,可惜我做得完全不像話,即使擺攤也無人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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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芷說:“你該去做日式料理。”
陳修澤凝神:“好主意,等我開一家日式料理店,聘請你做我的賬房。”
方清芷糾正:“雖然我念商科,但做賬這種事,你還是應該另請高明,不屬于我的學習範圍。”
但這話出口,她又有點懊惱,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陳修澤沒念過大學,他必定不知專業的細細劃分。
欺騙她的事情另談,方清芷認為自己不應該因學歷而向陳修澤展露出這樣的傲慢。
她又不好道歉,只慢慢咀嚼口中的面。
陳修澤自然地說:“多好,所以我羨慕你,能接受大學教育,能讀書,知道這些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的東西。”
他頓了頓,話只停在這裏,兩個人吃完兩份熱騰騰的面,方清芷愛吃裏面的鹵豆幹和魚蛋,不喜歡吃蘿蔔,陳修澤便将自己碗裏的鹵豆幹和魚蛋挑出來放她面前,又把她碗裏的蘿蔔夾走。
真是稀奇,方清芷還以為他會教育她不許挑食。
吃過面,方清芷不想看他腿腳辛苦,更何況剛吃了面,便主動提出将面送出去。她披了一件陳修澤的外衣,東西放回廚房。
鬼使神差的,她又回了陳修澤的卧室。
大約是習慣性動作,方清芷都回來了才意識到這點,陳修澤已經洗漱完睡下了,她将自己關進衛生間,只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瞧着有些陌生。
陳修澤今晚生氣,下手下嘴都重,她衣服都破了幾處,看來東西也并非越貴越耐穿,滌綸的衣服廉價又結實,陳修澤買來的這些亞麻襯衫就容易發皺,不堪摧殘。大約也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得起這些昂貴的天然面料,方清芷只會為了壞掉的衣服心痛。
她擦幹淨腿上一些黏黏糊糊的痕跡,又對着鏡子狠狠擦胸口脖頸的咬痕,擦幹淨,才往回走,陳修澤一個人側躺着,穿睡衣,沒有蓋被子。
吵架歸吵架。
方清芷猶豫了下,走過去,将被子展開,蓋在他身上,蓋到一半,陳修澤翻身,将她打橫抱起,一同塞進被子中。
他說:“明天我就要走了,再讓我抱一會兒。”
方清芷沒動。
“我方才說的那些都算數,”陳修澤說,“明天早上就叫阿賢過來,我同他講清楚,當着你的面講清,好不好?我知我做過錯事,你不信我,那我可以幫你、讓你自己去看清……”
陳修澤說到做到。
次日清晨,阿賢就過來一同吃早餐,等陳修澤說完之後,阿賢連筷子也放下了,不安地确認:“真不用同你講啊?”
“不用,”陳修澤說,“這七天,你全聽清芷的,她要做什麽就做什麽,也不必同我講。”
阿賢躊躇,猶豫:“這也是真的?”
“真的,”方清芷看他,“你們不能再騙我,否則。”
她竟沒有能威脅到這兩人的方式。
于是略過:“不許騙我。”
陳修澤将剝了殼的鹌鹑蛋夾給方清芷:“聽清芷的。”
陳修澤乘下午的飛機,他前腳剛走,方清芷便讓阿賢将那位司機叫過來。陳永誠這幾天在家且養着令人難過的屁股,一通電話打過去,司機即刻趕回,忐忑不安地回話。
司機自述,那日他肚子痛,請假(這點,孟媽也能作證,她的确知道司機那幾日身體不好),送清芷回家後,他便打算去賭場附近的藥店裏拿藥——他有個表兄在那個藥店工作,能給他優惠價格。
司機離開的路上,恰好遇到魂不守舍的梁其頌,想到對方是方小姐的朋友,有些不忍心,于是勸了他幾句。
“再後來,梁其頌坐在車上,忽然問我,”司機吞吞吐吐,“在賭場裏能不能賺到錢。”
方清芷神色一凜:“所以你送他去賭?”
“賭?”司機吃驚,慌亂搖頭,結結巴巴,“不、不不,不是賭,他是去賭場做工。”
“做什麽?”
“……具體做什麽我不知道,”司機有苦難言,攤開雙手,他本就不擅說謊,只慶幸方清芷沒有追問是否陳修澤指使,才能令他一路順暢地說着真話,“我只将他放在賭場前,同裏面的人說了聲他想做工……”
他是個老實人,不擅言談的性格,偶爾說點慌都要結結巴巴,方清芷知道,陳修澤也知道。
之後就沒有了。
司機真不知道梁其頌在賭場裏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但只告訴方清芷,梁其頌在哪一家賭場。
一五一十地老實說真話,。
傍晚時刻,賭場前。
方清芷下了車,她帶了四個人,浩浩蕩蕩進去,阿賢去問了幾個人,便将帶客人去前臺簽禮碼的梁其頌堵得嚴嚴實實。
如今的梁其頌穿着賭場裏分發的黑色西裝和襯衫,大約人的氣質會随衣着改變,就連肩膀瞧着也不如之前那般單薄。對客人的微笑,流暢的話術,輕車熟路,令人想不到他其實是個還未畢業的大學生。
梁其頌未想到能在此見到方清芷,看到她時,面上略有驚喜,随後又平複:“你等我,我帶客人做完事。”
方清芷有耐心,有分寸,她安靜地等,等他服務完這個客人。
一結束,梁其頌直接被四個人帶到方清芷面前,到了單獨的貴賓室中。
方清芷讓其他人出去,只問他:“梁其頌,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在做什麽?”
“我在賺錢,”梁其頌整理了襯衫,平靜望方清芷,回答,“你知不知剛才那一單,客人拿走了一百萬的禮碼,我能從中抽取一萬,這些都是我的酬金。”
方清芷沉靜:“是,你的确在賺錢。”
她不能反駁,一單一萬,多大的誘惑,她能理解。
“清芷,”梁其頌說,“你之前說的對,在這個世道上,太單純的人是賺不到錢的。繼續讀商科,将來還是為富人打工賣命,不像現在,我可以直接賺富人的傭金——我很感謝你,你看,我現在一晚上就能拿到一萬,的确要比在學校中讀書賺得更多。”
方清芷輕聲:“這不是你最初的理想。”
“你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委身于人,”梁其頌笑了一下,頗有些自嘲意味,又有些黯然,“世道不同,只能怪我們生在這一片被鬼佬占據的島嶼。”
說這話時,方清芷終于從他臉上窺到熟悉。
只能怪如今這個局勢。
怪他們不能生于普通人家,怪他們生活在這個飽受歧視、只笑貧不笑娼、警察碌碌無為、富人只手遮天的混亂時代。
方清芷說:“97年之後,英國人會離開。”
“在那之前,我還能賺到許多錢,”梁其頌靜靜,“清芷,不止華人在賭,世界各地的鬼佬們也都在賭,我現在在賺他們的錢,引他們犯罪。賭不好,我知道,所以我永遠都不賭——我只引鬼佬們賭”
是嗎?
他接觸的大部分豪客還是華人。
方清芷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是那個司機主動提出帶你來賭場的?”
“不是,”梁其頌搖頭,“是我讓他帶我進來。”
“也是我,要求做疊碼仔。”
方清芷站在猩紅地毯上,望梁其頌,良久,她擡手,同他握手。
梁其頌的手微微發熱,方清芷知賭場會對空氣進行人工加氧、來使人保持亢奮,只是他此刻手掌熱度仍舊不如從前——
不如那一晚,他們倆人打了那位少爺,握手在晚風裏狂奔。他們不知道前路是什麽,也不知道打傷那位少爺的後果,但又能怎樣?青春本身就是不顧一切,少年少女皆熱血,無知無畏,滿不在乎。
他們開懷大笑,在簡陋的燈光下吃熱騰騰的魚丸,兩人都出了一身熱汗,他們站在白茫茫的熱氣中暢想着未來。
那時梁其頌穿邊緣洗到發白的襯衫,方清芷穿陳舊的連衣裙。
如今他身着賭場的幹淨西裝,方清芷着昂貴的套裙。
方清芷先松開緊握的雙手。
她衷心祝願:“祝你前程似錦,得償所願。”
……
方清芷慢慢地走出賭場,阿賢緊張望她,在看到她衣着幹淨整齊後,才松口氣,忙不疊過來,問:“今晚想吃些什麽?我打電話給孟媽,讓她早早準備……不回家吃也可以,去哪裏都行,我知道……”
“阿賢,”方清芷輕聲,“你能送我去學校旁邊的那個茶餐廳嗎?”
茶餐廳還開着,方清芷進去,買了一份紅茶,一份多士。紅茶熱乎乎,多士裏的黃油烤得香噴噴,和之前一模一樣。她沒有在餐廳裏面吃,而是站在外面,一口一口地咬。
阿賢感慨,這麽久了,方小姐果然還是愛吃紅茶和多士。
只是,現在沒了梁其頌那個小子,方小姐終于可以一人吃完整份了……也不對,或許,下一次會是大哥同方小姐分享呢?
阿賢搖搖頭,囑托兄弟看好方清芷,他跑去打電話,告訴陳修澤。
陳修澤剛抵達不久,正休息着。
他問:“方小姐吃過晚飯了嗎?”
阿賢說:“吃了。”
陳修澤又問:“吃的什麽?”
阿賢如實回答:“就是之前那個茶餐廳,她要了一杯紅茶一份多士。”
陳修澤沉默了。
久久沒有等到大哥說話,阿賢迫不及待地開口,彙報:“對了,大哥,今天方小姐見了——”
“不必告訴我,”陳修澤打斷他,“我說過,這幾天,你要聽方小姐的話。這幾天,她見什麽人,做什麽事,都不要告訴我。”
阿賢愣了:“啊?可是方小姐也不知道……而且她肯定也會懷疑……”
“不需要計較這些,”陳修澤緩聲,“我既然答應了她,便不能違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