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澄澄

方清芷想用力去按他額頭, 又收住力氣,又說:“你又來取笑我。”

“不是取笑,”陳修澤睜開眼, 拉住她的手, 不讓她再按, 扯到自己唇邊,親了親,“本來不想喝酒,但對方年齡大, 輩分長,他都喝了, 我不好拒絕。”

方清芷說:“我沒怪你喝酒。”

陳修澤說:“我知,但喝酒的确不好。之前你那廢柴般的舅舅, 喝酒後借故打你……”

說到這裏,他握住方清芷手腕,給她揉一揉,輕聲:“痛嗎?”

方清芷怔了怔。

舅舅雖然酒後常罵人,但記憶中, 動手打她的次數只有一回,還是去年她剛準備念大學時——怎麽陳修澤連這些事情也知道?

他究竟調查了她多少事情?要翻出多少往事?

此刻陳修澤撫摸着她手臂, 恰好也是那時舅舅着惱,用木條抽到她的地方。

方清芷不知這是恰好,還是他的确知道那日發生的細枝末節, 抿着唇, 說:“早就不痛了。”

陳修澤又說:“酒精助長人的惡意, 我也不想喝酒, 但人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 我只是個普通人,也不能例外。”

方清芷低頭,能看到他氤氲了些醉意的臉。大約因他此刻醉了,方清芷才能這樣仔細看他,事實上,陳修澤的臉長得很好——他父母五官端正,但結合下來的四個孩子每一個相貌都極為優越,尤其是陳修澤。不過他素日裏氣勢逼人,少有這樣能令人安靜觀賞的機會,仔細看,方清芷也要承認他天生得造物者厚愛。

方清芷回答:“我知道,我沒怪你。”

陳修澤拉着她的手,蓋在自己臉頰,輕嘆:“是不是我做什麽,你都不在意?”

他并不需要方清芷的回答,或許他本身心中已有答案。人有時不必看得太清楚,正如觀賞一件精細的畫,遠觀只看線條流暢美麗,若用放大鏡顯微鏡去看,畫上再美的山水花鳥,筆墨也有不平的邊緣。

陳修澤說:“剛才我們講到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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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芷說:“我的廢柴舅舅。”

“是,你的廢柴舅舅打過你,”陳修澤點頭,“我若是你舅舅,哪裏舍得打你,我要好好養着你,給你買好吃的。白天我出去賣體力打工賺錢,回家時給你買條漂亮的白裙子,剩下的錢買熱騰騰的魚丸吃,晚上就幹你,等餓了,我再爬起來,煮一碗車仔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他說得荒誕不經,方清芷說:“你真的喝醉了。”

“是,”陳修澤說,“我知我醉了,晚上不想見你,怕吓到你。但你還是來了,我不想見你,又舍不得不見你。”

他嘆氣,伸手:“一天沒見了,讓我抱抱。”

陳修澤已經微微起身,抱住方清芷。他醉得不是很重,甚至還幫她脫掉鞋子,将整個人抱到床上,臉貼在她脖頸上,仍舊摸着方清芷曾經被舅舅打過的那一片手臂。

方清芷說:“哪裏一天沒見,早上剛一起吃過飯。”

她還以為陳修澤要做,但沒有,微醺的他似乎并不貪戀身體,只抱着她,将被子拉起,要同她一起休息。

陳修澤按住她肩膀:“見不到你,我不放心。”

方清芷眼皮跳了一下:“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陳修澤說:“大約是擔心再見不到你。”

他這話講得有好幾層意思,方清芷想,怎麽會再見不到呢?是他會出事,還是她會出事?

“還是不要想搬出去了,”陳修澤說,“你住在這裏,我才安心。”

方清芷安靜一陣,才說:“我沒說要搬走。”

“那你這時來找我,難道是想同我一起睡?”陳修澤笑了一聲,不是惱,戳穿她謊言,酒後仍是寬容,“沒關系,你講真話就好,我不生氣,我只是不想你搬走。”

方清芷問:“為什麽?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回來陪你吃飯,然後再去我住的地方,就像普通情侶——”

“我們都想做普通情侶,”陳修澤溫言,“但你明白,我們都做不到。”

方清芷沉默。

“如果你覺得這房子住得不舒服,等得閑,我再跟你去選一個,”陳修澤說,“大小,位置,都讓你選。”

方清芷說:“那我要選九龍城寨裏最小的一間,讓你去住鴿子籠。”

陳修澤微笑:“不錯,我只當故地重游——只是你,清芷,那樣狹窄髒的環境,我若是晚上同你親熱,周圍人豈不是都能聽到?”

他收緊手臂,緊緊擁着她,柔聲:“難道要讓他們都聽到,你這個高材生被一個中學都沒讀完、泥水裏的髒家夥頂,到哀哀叫?”

方清芷說:“不許再講。”

“嗯,我不講,”陳修澤低頭,溫和,“現在開始,我不講令你羞惱的話,你也暫時不講惹我心煎的話,好不好?”

方清芷說好。

陳修澤喝了酒,擁抱着她,不多時便入眠,睡得極沉。方清芷卻睡得有些艱難,她知陳修澤一路經歷不易,也常常驚詫他的談吐姿态。他舉手投足間都不似糟糕的出身和灰暗的經歷,但今晚他無意間的幾句醉語令方清芷确認了。

就像就終于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骨子裏的确是灰暗的,醉後也會偶爾露出些葷話。他平時絕不會這樣講,扒開佯裝紳士的西裝,裏面藏着的才是他原本的骨頭。

方清芷不會因此怕他,只是覺得這些話,令他好像不那麽……虛假。

——只是,無論如何,方清芷都不可再完全接受陳修澤無休止的那些財物贈予。

她閉上眼睛,又想到今天下午攔住她的蘇俪俏蘇夫人。

方清芷是在下午放學時同對方見的面。

蘇俪俏牽着孩子,站在咖啡店前,衣着柔軟美麗,妝容精致。她手中牽着的孩子皮膚雪白,衣着也幹淨,不過神情間略有些呆呆的樣子,大約是發育遲緩,也或許是睡眠不足。

方清芷走過去的時候,恰好瞧見蘇俪俏正打算喂孩子咖啡——那麽小的孩子,怎能喝這些東西,方清芷眼皮一跳,急急阻止。

蘇俪俏淡淡:“她爸爸都不要她了,你還管這個可憐孩子做什麽。”

方清芷說:“無論她父親怎樣想,孩子總是無辜的。”

蘇俪俏譏諷一笑,她袅袅婷婷地折過身,上下看方清芷:“你如今還小,自然不懂,誰年輕的時候不坐一飛沖天變鳳凰的夢?我和你一樣,不過我勸你,你若是真想一輩子榮華富貴,而不是像其他幾個淪落到賣肉……”

她收聲,看方清芷,意味不明:“就早些給陳修澤多生幾個孩子,鞏固你的地位吧。不過孩子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就像我,有孩子又如何,她父親不要她。”

方清芷說:“聽說孟先生去得突然,請您節哀。”

蘇俪俏說:“我知他活不久,你以為陳修澤就能安安穩穩地壽終正寝?冤有頭債有主,天道輪回好報應。他當初如何逼死孟久歌,以後就有新人如何逼死他。我就睜開眼好好看着,看你們這一屋子人……”

後面的話沒說完,阿賢急急将蘇俪俏拉開了。

他又對方清芷低聲解釋,說自從孟久歌去世後,蘇俪俏精神便有些不正常了,她肚子裏那個孩子也是。蘇俪俏生孩子時難産,花了好大力氣,這女兒大約是大腦缺氧,生下來後便有些呆呆的,到如今了,只會幾個簡單的字詞。

“無論她說什麽,您都不要信,”阿賢懇切地對方清芷說,“大哥仁慈,年年都照拂着她,她自己貪心不足,四處诋毀大哥名聲。”

方清芷說:“修澤同我說過,不要緊,我都知道。”

她不會全信蘇俪俏的話,也仔細看過了,那個小女孩臉型、眼睛同嘴巴的确很像孟久歌,全無陳修澤的影子。更何況,陳修澤也無道理會做出這種事,他雖然不是什麽好人,卻也不至于這般下作。

方清芷所憂慮的事情,唯獨一點。

在陳修澤身邊久了,她如何保證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蘇俪俏”?

蘇俪俏如今的思想,她聽起來的确陳舊迂腐。如今的方清芷自然不屑于什麽依附孩子來綁定男人獲得榮華富貴,但她身在其中,錦衣玉食裏泡久了,難免不會動容,不會成為此等思想的附庸。

她也是人,人都有劣根性。

方清芷不會自信到以為自己也能戰勝人性。

如今陳修澤愛她,對她有興趣,所以待她極好——可天底下哪個人初初步入愛河時不是對對方殷勤又體貼?難道這就能證明今後他也會一如既往地對待她?

倘若陳修澤不是陳修澤,方清芷也不會如此顧慮,不愛了,大不了一拍兩散,各自歡喜,和平分手。只他不是尋常人,如今香港雖已廢除納妾制度,但打破這個例子去迎娶二房、三房的也有。以方清芷如今對陳修澤的了解,就算陳修澤移情別戀,也難以放走她這個老“情人”。今時今日的方清芷,經過幾番争吵,已經不再寄希望于陳修澤失去興趣後會放她走,他是那種就算玩厭了也會強行捆着她的家夥。富貴銷金窟,漸漸磨人骨。方清芷只希望自己不要再步蘇俪俏的後塵。

拿鐐铐将她捆起。

陳修澤一定能做出這種事。

往後三月,方清芷沒有再提搬出的事情,陳修澤也沒有再提枕下刀的事情。

陳修澤私下中同陸廷鎮見了幾次,二人志同道合,利益又一致——英國鬼佬撤離後的市場,太大,一個人勢必啃不下,需要聯手。不過陸廷鎮瞧着也有些愁悶,陳修澤大約聽了些,知道陸廷鎮在為他那個“小侄女”所困。

對方企圖去大陸,還是被陸廷鎮夜晚裏揪回去的,為此還出動了澳門警察。陣仗的确大,就算再怎麽掩蓋,也有風聲透出。

陳修澤聽了便算過。

他不在意對方和小侄女的這段事,且不說沒有血緣關系,就算陸廷鎮和自己親妹,親侄女做這事,仍舊不會幹擾兩人的合作。

利益至上。

陳修澤只看重能得到多少東西。

會晤結束後,陳修澤讓司機開車,去蘇俪俏那邊。

他來得匆忙,蘇俪俏正在用奶瓶喂孩子喝奶粉。其實她跟着孟久歌那幾年,身體早就壞得不成樣子,只能用奶粉和牛乳來喂孩子。陳修澤來的時候,孩子剛喝下去,哭鬧不休,打着嗝。

陳修澤拄着手杖,站在客廳中,讓人把孩子抱走。

蘇俪俏尖叫一聲,撲過來要搶孩子——她哪裏有什麽力氣,只看着陳修澤讓人把孩子抱出去,她淚水漣漣,問陳修澤:“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倒是想問問你,”陳修澤平和地說,“誰允許你去見清芷?”

蘇俪俏跪在地上,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孩子被抱走,崩潰到揪頭發,不說話,只哭。

陳修澤轉臉,看向她旁邊那個保镖。

“算起來,你是我養父的太太,我應該也叫你一聲師母,”陳修澤說,“我也體諒你是個女人,年紀輕,養姘頭的确也不算什麽。這些年來,看在養父和孩子的面子上,我對你的事,也的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修澤手持手杖,一記砍到蘇俪俏保镖膝蓋,只聽骨頭碎裂聲,對方慘叫一聲,直挺挺跪在地上。

蘇俪俏俯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阿忠——!”

保镖痛到不能出聲,陳修澤走過去,踩在他手掌上,面無表情地碾磨,冷靜聽他叫喊。

蘇俪俏要去扒陳修澤腿,心疼地看着被陳修澤碾斷指骨的情人,又被人急急架開。

“既然被蘇夫人看中了,你就好好地當她契弟,”在保镖痛到喘不過氣時,陳修澤終于移開腳,他對腳下的人說,“你那些泔水般的腦子,只用在床上即可,別撺掇着蘇夫人幹蠢事。”

蘇俪俏淚痕漣漣,慘痛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你這樣的人不适合教育養父唯一的女兒,”陳修澤說,“我已經找好繼續照顧她的人,今後,只要你不生事,每周,她都會在你這裏住兩天。”

“別再讓我聽到你去吓唬清芷,”陳修澤平淡開口,“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你女兒。”

……

陳修澤拄着手杖,緩慢離開蘇俪俏的家,孩子已經被抱走上了另一輛車,司機替他打開車門,而陳修澤沒有上車,擡頭望了望太陽。

今日陽光燦爛,金澄澄的一片,很像那天——

像小清芷獨自來他攤位上吃面的那天。

也像,陳修澤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清芷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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