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前緣

父母去世後, 陳修澤離開了學校,開始打工。

他一開始做的是體力活。

家裏面送弟弟妹妹們上課、煮飯洗衣掃地的任務落在陳啓光和溫慧寧肩膀上,由他二人分擔。

陳修澤去工廠裏, 一月能拿到兩千元, 勉強夠弟弟妹妹穿衣吃飯, 也只夠最便宜的東西果腹,偶然間遇到個弟弟妹妹生病,連看醫生拿藥的錢都付不出。一月中也難見葷腥,饞得弟弟妹妹難受。

陳修澤不能看弟弟妹妹挨餓, 他思維靈活,同人一起做走私生意, 将香港的手表帶到內地去售賣。這個生意賺錢快,但危險性高, 被抓了也只能自認倒黴。一開始是給人做,後來陳修澤自己幹,終于能讓弟弟妹妹吃上肉。

第三次被抓到後,陳修澤在監獄中結識了阿賢。

恰好四個人被關進同一間牢房,除了陳修澤外, 另外三人是打架鬥毆。

阿賢雙手難敵四拳,他被人打得極慘。外面的警察好似沒有聽到, 仍舊在飲茶聊天嗑瓜子,就算監獄裏真打死了犯人,也不過是擡出去草草燒了。

陳修澤一拳打在要摳阿賢眼珠子的那人臉上。

那倆人打不過陳修澤, 大聲嘲諷地罵他瘸子, 吐唾沫。監獄裏沒別的東西, 陳修澤一拳一拳砸得那兩人沒了聲響, 莫說瘸子了, 砸到他們連哀嚎都發不出。

陳修澤把阿賢拉起來。

也是那時候,阿賢問他:“兄弟,哪裏混的?”

陳修澤冷淡,不太理他,說自己什麽都不混。

阿賢問:“那你要不要來我這邊做事?我跟孟哥,你知道嗎?孟久歌。”

彼時孟久歌還沒有徹底成名,他上面還有一個,是他的師父。

阿賢跟着孟久歌,也做走私的生意,不過動靜要比陳修澤這種大多了,不止倒賣手表,還有收音機,電視,碟片機……賺得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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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修澤頭腦靈活,他識字,讀過書,比阿賢等一幹只念了小學甚至小學都未讀完的人多一分優勢。更不要說陳修澤性格謹慎,之前被捉進監獄幾次,也有了應對經驗。等陳修澤漸漸做起來的時候,就已經買通了警察,嚴查的時候向他們通風報信。

也因此,後來的陳修澤,漸漸成了阿賢等人的“大哥”。

不過那時陳修澤仍舊不得重用,某天,他忽然被孟久歌叫走,要他去北角支一個攤子賣車仔面——名義上賣面,實則是避人耳目,同人接頭,拿錢。

陳修澤和阿賢草草學了車仔面的做法,簡單熬湯汁,就開始裝模作樣地“做生意”。面攤生意不好也無所謂,難吃也無所謂,畢竟倘若引了許多客人來,反倒影響做事。

如此開了一周,背地裏,警察也注意到他們的攤子。

等阿賢看到警察時,再走已經來不及了。

陳修澤面色自若地煮着味道寡淡的面,阿賢忙忙碌碌地拿筷子去攪動鍋裏的東西,誰也不知攤子下放鹵料的桶中還有一個暗格,藏着一沓一沓的鈔票。

一個念小學模樣的小女孩背着書包過來,恰好坐在靠近攤位下鹵料桶的簡易桌子上,遮蓋得嚴嚴實實。她将幹淨的錢遞給陳修澤:“哥哥,我想要一碗面,加魚丸和鹵雞蛋。”

警察已經接近了,狐疑地盯着他們。

陳修澤沉默地接下這錢,煮面,撈起,放進大瓷碗中,又澆了點潦草的湯汁,阿賢熟練地夾上雞蛋和豆幹。

小女孩很乖,背着雙肩包,辮子上也系着蝴蝶結。陳修澤猜測她家境應當不錯,大約是富人家的小孩。她看起來同永誠差不多大,不過要比永誠規矩多了,只老老實實地捧着碗吃面——

那面滋味寡淡,她不講一句難吃,只認真地咬着面條。

警察也在這時走過來,警告陳修澤和阿賢不許動,他們要例行搜查。陳修澤暗地中摸到槍,此時,小女孩哇地一聲哭起來,把那兩個警察吓了一跳。

原來是小孩被警察吓到了。

女孩哭得抽抽噎噎,警察不得不低頭來哄。她哭起來極慘,淚水不住地往碗裏滴,警察被她哭到頭疼,又看她可憐,好不容易哄好她,草草搜查攤位,自然沒去細看女孩擋住的料桶,落荒而逃。

陳修澤第一次見識到小孩眼淚和哭鬧聲的重要性。

他又将消音槍放回。

女孩哽咽着吃完剩下的面,面碗空了,陳修澤問:“還要一份嗎?”

女孩搖頭:“不要了。”

陳修澤問:“好吃嗎?”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很新穎。”

也不知誰教她這個詞,把陳修澤逗笑了。

既然引起警察懷疑,攤位自然不用再擺了。

不過這個小女孩幫了他們一把,陳修澤記住了,他不是喜歡欠人情的性格,讓阿賢打聽一下,知道對方叫方清芷,父親跟着陸家做事。

不幸的是,阿賢問出名字的那天,她爹剛出意外死了。

陳修澤愣了愣,只覺得這孩子挺可憐。

他也幫不了什麽,至少不能讓她的爹再活過來,只托人輾轉同陸家那邊講了講人情——這一點人情的确有用,陸老爺子給了方清芷一家人豐厚的撫恤金,還有一套小房子。

陳修澤就當還了她之前無意間的幫助。

之後幾年,孟久歌師父暴斃,孟久歌成功上位,連帶着陳修澤也往上走。

又是幾年過去,時光荏苒,孟久歌也快不行了,陳修澤早已認了他做義父,權利大,又得孟久歌重用。暗地裏有流言說他實際上是孟久歌的私生子,也有人說孟久歌打算将東西都留給他打理……蜚蜚中,孟久歌的幾個兒女都視他如洪水猛獸,無數次想要解決掉他。

孟久歌病了許久,命不久矣,他若是過世,留下的偌大資産也總要有人收留。陳修澤承認自己有野心,他絕不會任人宰割、為人案上魚肉。

正逢多事之秋,孟久歌的幾個兒女為了争奪家産,勾心鬥角,要将兄弟姐妹往死路上逼——車禍,毒,殺,雇殺手。

他們竟全部死于血親之手。

孟久歌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晚,氣血上湧,死了過去。他人不行了,那些手下自然蠢蠢欲動。

陳修澤有野心亦看得清形勢,他雖不能接手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也絕不能輕易拱手讓人。即使不做了,一時也斷不幹淨,人脈和消息還是要牢牢控住的。

這是一番硬仗,盤根錯節,陳修澤花費許多心血時間,心思都在固權、分割、維持人脈上。

他要上岸。

清白地上岸。

香港必定要回歸,如今港英政府不作為,甚至不再以發展香港的産業經濟為目标,放任混亂不管,陰影之中尚有蟲鼠藏身。等回歸後,他們再做這些生意,勢必不可行。

也是這時,陳修澤同昔日朋友喝酒,無意間聽人提到方清芷:“哎……早知不該給她們家那麽多錢,有什麽用?可憐呦,爹媽都死了,那些東西都到了她舅舅手裏……”

說話的,是當初在陸家幫忙說話的人。

陳修澤怔住:“她現在呢?”

“自己打工讀書,準備考大學。”

——還好只是打工讀書。

那時陳修澤做好最壞的打算,最壞,按照那時情形,不外乎她被舅舅舅媽逼到淪落風塵,或者早早委身于人,無論如何,他都得想辦法幫一把。雖然事情未必因他而起,但若是當時沒有給她們家巨額撫恤金,或許就不會招致舅舅觊觎……

幸而她只是在讀書,有着無限光明未來。

若是念書争氣,大學畢業後,也能招她進公司,給她開一筆不錯的薪水。

所以,這件事悄悄交給阿賢去做,讓他過去方清芷打工的店裏,私下裏同店主談,找理由給她一些獎金,漲漲薪水;至于她那個無賴舅舅舅媽,暫且留着,等陳修澤有時間了,再好好料理,把人趕走,再将房子還給方清芷。

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讓阿賢找到人後,陳修澤也沒去看。沒必要,更何況,他一心都在資産利益上,人情能還清便好,陳修澤也無心再去看這個無關緊要的人。

直到事态漸漸平穩,一日經過茶餐廳店,阿賢忽然叫司機急急停車,他扭頭,有些驚喜:“大哥,那個方清芷在外面。”

陳修澤循聲而望。

陽光燦爛,在街角的茶餐廳前,他看到一個素白連衣裙的女孩。

長頭發,雪白的膚,立于豔陽下,卻好似不是陽光照着她,而是她在發光。

恍然間有什麽東西跌跌撞撞落下,穿過層層重重的迷霧,碰地一聲砸到他胸膛,激起狂烈心跳。

陳修澤不能移開視線,他無法移開。

只聽心跳震耳欲聾,只聽血液熱切流動,只聽脈搏強勁跳動。

陳修澤握住手杖,看到一個清瘦的男子從茶餐廳中出來,他衣領洗到泛白,匆匆忙忙地拎着一份紅茶和多士,分給她一同吃。

兩人站在屋檐下,躲避着烈日,廉價的一份食物,他們分着吃,竟也如此開心。

在看到那男子親昵低頭去撥她頭發時,陳修澤終于收回視線,低頭,擦了擦随身攜帶的金屬手杖。

“阿賢,”陳修澤喚他,“去查一查,那個瘦小子是什麽人。”

阿賢答了一聲是。

車子啓動前,陳修澤隔着車玻璃,又深深望外面方清芷一眼。

一眼就夠了。

夜裏能得到她千百回。

一身素白的方清芷并不知曉,吃完東西,自在地跳進陽光中,身後仍跟着那個礙眼的瘦子。

獲得一個女孩的芳心不需要什麽肮髒手段。

但想要獲得一個已經将芳心暗許他人的女孩,就不得不用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陳修澤不過晚見她一月,初初讀大學的她就已經愛上他人。

不過也無妨。

不妨礙他将人搶到自己身邊。

之後再見,是計劃啓動的那天。

忽然落下蒙蒙細雨,方清芷抱着書匆匆忙忙進圖書館躲雨。

陳修澤早就等在室內,打開玻璃門,及時納一只淋濕羽毛的小鳥,和濕淋淋的方清芷一同伴涼風冷雨入室。

她裹了一身雨水寒意,還有若有似無的荷葉氣息,像是捏碎了荷葉枝,流出淡淡綠葉馨香,淺淺擴散。

陳修澤目不轉瞬望方清芷。

但方清芷禮貌低頭,攏一下濕漉漉、烏鴉鴉的發,眼也不擡,不看他,只盯着他的手杖。

她輕聲道謝:“謝謝先生。”

陳修澤沒說話。

她只當他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而他那時已使下手段,勢必将她帶回家中。

——你無須現在謝我。

——今後,日日夜夜,有的是謝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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