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吝啬
隔了一個房間, 陳修澤坐在椅子上,臉色沉沉。溫慧寧比陳啓光小一歲,自小就到了陳家, 一家人只将她當作親生孩子, 陳修澤眼中, 也是如陳至珍般的親妹妹。
現在出了如此意外狀況,怎能不令他不安。
自從上次激烈争吵後,方清芷和陳修澤聊天時便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客氣和疏離,好像隔着一層虛假的禮貌。現在忽然出了意外, 二人皆來不及繼續維持。全部忘記之前的鬥争,短暫地面臨着同一個困局。
怎樣才能禮貌又妥帖地面對妹妹忽然帶回家的男人。
陳修澤說:“先請他暫且離開, 今天至珍回家,不方便将事情鬧得這麽大。”
方清芷驚異:“怎麽?難道你還要棒打鴛鴦散?”
陳修澤冷靜:“難道不行?”
他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方清芷提醒他:“我知道你作為兄長, 照顧弟弟妹妹非常不易。但這并不意味着你還要将弟弟妹妹們嚴格約束,更不意味着你要幹涉他們的自由戀愛和婚姻。”
陳修澤示意她坐下:“先坐下,慢慢講——我哪裏要幹涉她們戀愛和婚姻自由?”
方清芷說:“你都要用棒了。”
陳修澤耐心解釋:“只是暫且将對方送回家,我并非不贊成慧寧戀愛,她的确也到了年齡, 戀愛也正常。只是作為一個傳統的兄長,我更希望妹妹能夠遵循循序漸進的戀愛過程。在帶男友回家休息之前, 是否要先知會我同啓光一聲?”
說到這裏,他起身:“不行,我先去找啓光。”
方清芷及時拉住陳修澤:“算了, 你走來走去, 若是打擾他們, 豈不是更糟糕?”
陳修澤被她輕輕一拉衣袖, 又重新坐回。他欲嘆氣, 又止住,凝重:“看來她男友也不像話,怎麽這樣貿貿然上門。”
方清芷靜靜坐着:“是啊,同某些人一模一樣,強取豪奪,大約天下男人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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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修澤糾正:“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方清芷說:“我說男人就是男人。”
“好,”陳修澤從善如流,“聽我們方小姐的,從今往後,都要講’天下男人一般黑’,不許再說烏鴉。”
方清芷被他逗得要發笑,又忍住。大約知道僅隔一間房中在做什麽,兩個人都頗為不安,談話稍稍緩解了這種不适,卻又引來新的問題。
陳修澤安靜了一陣,又緩緩說:“一碼歸一碼,在帶你回家前,我的确已經同弟弟妹妹和其他人講過,說我會帶他們大嫂回家。”
方清芷驚奇:“什麽時候?”
陳修澤從容:“那天下着大雨,我見到你後。回到家,我便同他們打電話,說他們有大嫂了。”
方清芷說:“陳先生眼神真好,隔着雨還能一眼瞧見他們未來的大嫂。”
陳修澤問:“你怎麽不問問我當時怎麽想?”
方清芷移開視線:“定是些肮髒下流的想法。”
男人麽,都是一樣的,大約都是依靠下半肢體來思考,全然不管不顧她們的想法。
“不是,”陳修澤搖頭,他說,“我那時在想,以後必定不能再讓她淋這樣大的雨,更不能再讓她無助地在雨夜裏奔走。”
方清芷低頭,手指撫摸着裙擺上的布料,這樣好的暗紅色,漂亮完美到深深怒放的玫瑰。
她遇到過無數次來自異性“同情”。
沒有錢的狀況下,漂亮帶來的只有麻煩和不安。
八歲時,冷空氣來襲,舅媽将一堆衣服和床單交給她去洗,丢給她一罐皂角粉,方清芷洗啊洗,洗到小手發紅,又吃力地擡出去,慢慢地晾曬,展開。
同住一條街、賣金魚的叔叔看她如此可憐,熱情地幫她晾曬衣服,還掏了糖果給她吃——
“分開小腿。”
飄蕩着床單和濕衣服的天臺上,滿是皂角粉的氣味,叔叔說:“去那邊,躺下,和叔叔玩一會兒……我那裏還有很多糖,都給清芷吃……”
方清芷懵懵懂懂,差點聽他的話,她完全不知對方要做什麽。幸而她剛坐下,就有鄰居阿伯上天臺,氣到拿大棒将那人趕走,怒罵:“冚家鏟!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出街被車撞死……”
趕走後,鄰居阿伯哆嗦着讓方清芷下去,告訴她,不要讓男人碰她,她最好也別獨自同男人在一起,就算是舅舅或者親人也不行。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啊,現在壞人很多的……
壞人的确很多。
方清芷念小學,學校裏有男校工被趕走,因對方屢次在廁所中偷窺女孩子。方清芷不明白,為什麽那些男的如此執着于看這些呢?難道他們是降生在廁所中所以才想找到家的感覺嗎?那個校工也曾多次尾随過方清芷,都被方清芷及時報警。
中學念教會女中,路上上下課也避免不了被騷擾,有些男的騎着摩托車守在門口,看見她就吹口哨,說要帶她去吹風;也有人守在她打工的地方,一副救世主的姿态,說同情她、看不得她這樣辛苦打工賺學費……後面同樣話鋒一轉,不若跟了他,今後他給她錢。
方清芷書包中都要包一把水果刀。
但漸漸的,不知為什麽,臨近中學畢業時,那些小混混再沒有來打擾過她。
方清芷從小見慣了男人虛僞的、只為從她身上得到好處的同情,關于陳修澤的這一番說辭,她只低下頭,一言未發。
終于聽到外面的門響,方清芷尚陷在沉思中,沒有及時攔住,再擡頭,陳修澤已經起身離開,拿着手杖,大步往前走。
方清芷看他拿手杖的姿态,完全瞧不出是代步工具,分明是拿着一杆槍。她起身,匆匆跟上。
晚了。
她只聽陳修澤一句難以置信的罵:“你個撲街仔!”
糟糕。
方清芷從未跑如此快,腳崴了一下,也不在意,她自背後緊緊抱住陳修澤,阻止他用手杖打人:“慧寧,你先帶着你男友——咦?啓光?”
剛從溫慧寧房間中離開的,不正是陳啓光?
潦倒穿着襯衫的陳啓光未想到兄長如此早轉回,猝不及防打照面,如今已驚到失聲。他連拖鞋都被驚掉一只,現在看方清芷死死抱着陳修澤,才小心翼翼地用腳将拖鞋勾到自己身邊,穿上,又斂了斂襯衫,正色:“大哥。”
陳修澤說:“我不是你大哥,我沒有你這樣不顧人倫、寡廉鮮恥的弟弟。”
外面的動靜驚動了溫慧寧,她更是連裙擺都來不及整理,失了以往沉靜的氣質,大開口,頹然:“大哥。”
方清芷能清晰地感知到陳修澤的震驚,而随着溫慧寧這一聲,她轉臉,也清晰地瞧見溫慧寧脖子上的痕跡——新添舊,粉疊紫,大約是上瘾了,并不是今天一天能吸嘬出的東西。
難怪她之前要用絲巾纏住。
方清芷死死抱緊陳修澤的腰,臉貼他的背,勸誡:“有話好好講,都是自家兄弟,都是自家姐妹……”
她心中驚駭并不低于陳修澤,但她此刻必須冷靜。論如今在座中還有人能扯住陳修澤的理智,也只有她一個人。
陳修澤不能掙開方清芷,她太脆弱了,一旦掙脫,不知要跌到哪裏去;但他仍舊沉着臉,将手中手杖直直砸到陳啓光身上:“我看你是瘋了。”
陳啓光不躲不避,被狠狠砸這麽一下,仍舊俯身撿起,握在手中,望着兄長,冷靜:“大哥,我是真想娶妹妹。”
陳修澤壓着聲音:“你給我滾。”
溫慧寧沒見過陳修澤發這樣大火,她知道陳修澤教育弟弟妹妹們從不手軟,又恐陳修澤再斬陳啓光的手指,含着淚,推着陳啓光離開,讓他快快避一避。
陳修澤最重自家的倫理道德,這事倘若發生在其他人家,比如陸廷鎮和他的養小侄女,陳修澤漠不關心,更不會在意;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中,他完全無法接受——啓光是親弟弟,慧寧也已經是同親妹妹差不多的妹妹,兩個人如今在一起,又是如此突然的狀況……
等那兩人離開後,陳修澤低頭,看到方清芷束在他腰間的一雙手,閉了閉眼,轉身,俯身将她整個人抱起,貼了貼她的臉,又痛又嘆:“家門不幸。”
方清芷沒有兄弟姐妹,自然無法體會陳修澤此刻沉痛心情。在她眼中,兩人并無血緣關系,若是情投意合,在一起的話也并非不可。她不理解,只問:“如何不幸?他們兩個人相愛,又同意結婚……這樣不是很好嗎?”
陳修澤放下她,搖頭:“有違人倫。”
方清芷說:“你現在講有違人倫,平時讓我叫你契爺時怎麽不覺有違人倫?難道你倫理道德也是随機出現的?”
陳修澤說:“畢竟你我并非真正的關系。”
“慧寧也不是啓光的親妹妹呀,”方清芷問,“那你這樣算什麽?只許你自己變态,不許其他人戀愛?”
陳修澤笑了,他說:“暫且容我想想,清芷,我大約的确是來還債的,要養你們這幫只會氣我的小崽子們。”
方清芷正色:“無論如何,你都不許打人,知道嗎?陳修澤,你要學會尊重,尊重你的弟弟妹妹,他們不是你的所有物。莫說不是你的孩子,就算是你的孩子,你也無權幹涉她們的人生選擇。”
陳修澤輕輕拍她單薄的肩膀:“我知道。”
他仍舊沉着臉,自己靜坐片刻,仍舊起身,單獨叫了陳啓光去談。方清芷牢牢地抱住陳修的手杖,不許他拿走,自己則是陪了陪溫慧寧,替她整理好衣服,安撫她的情緒。現在的溫慧寧真的被陳修澤吓到了,眼淚汪汪地流,好似斷了線的珠子。
這次輪到方清芷寬慰她:“別怕,陳修澤會講道理的,不會動手。”
“不,”溫慧寧用手帕擦淚,她哽咽,“我知道大哥的性格,他很好,但若是犯了無法饒恕的錯……”
她想起陳啓光血淋淋的小指,想起陳啓光第一次拆去紗布時,露出的那殘缺的小手指。
陳啓光和溫慧寧都沒有因此而埋怨過陳修澤,那時候的陳啓光的确是犯了大錯,若非陳修澤下狠心,只怕那搖搖欲墜的家又要被賭拖入深淵。
大家也都知道陳修澤會下狠心,可方清芷不知,她不是被陳修澤養大的,自然不知他狠心教育人時是何模樣。
方清芷說:“愛不是錯。”
“但……”溫慧寧又拭淚,搖頭,“我不知,我不知。”
她沒有在方清芷面前陳述陳修澤的可怕之處,他們隐約知道這位大嫂是被大哥強留在此的。
陳修澤永遠都不會對方清芷下狠手。
他們又何必在此講這些無用的、只會吓到大嫂的話。
“沒事,”溫慧寧勉強笑了笑,她說,“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天是避不開的。”
方清芷沒有兄長,自然不明白這種事情為何如此不可饒恕。她只抱住溫慧寧,讓她在自己胸口哭了一陣。
這一哭,就将裙子哭濕了。
主要哭的位置過于惹眼,幸而這裏還有些裙子,等溫慧寧止住淚,方清芷便去卧室,找到件裙子,打算換一換。
剛翻出裙子,陳修澤就進來了。
他關上門。
方清芷将裙子從衣架上取下:“你打算怎麽處理?”
陳修澤說:“還未想好。”
聽聲音,似乎剛才的談話并不順利。
方清芷拍了拍裙子,說:“其實這樣也蠻好,反正沒有血緣關系,只當親上加親。”
陳修澤說:“我并不認為親上加親是件好事。”
方清芷說:“你不可以如此冷漠吝啬,要分一些感情,去體諒你的弟弟妹妹,設身處想一想。”
陳修澤不言語。
方清芷拿着裙子,打算去衛生間中更換,經過陳修澤,只看他一臉沉郁之氣,她的心也沉了沉。
“難道真要拆散一雙愛侶?”方清芷輕聲,“你不會感覺到痛苦嗎?”
陳修澤放下手杖:“如今我尚不知他們究竟是為了追求刺激,還是年輕氣盛。”
“你這兩個判斷毫無區別,”方清芷說,“為什麽不假設,他們二人是日久生情呢?”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直兄妹相稱,”陳修澤答,“不會産生愛情。”
“你真是冷酷無情,”方清芷下評價,“難道你以為天下愛情只有一見鐘情、見色起意?”
陳修澤篤定:“清芷,或許你不清楚,我們兄妹——”
“我才不要聽你迂腐的想法,你這個專制的獨裁者,”方清芷說,“你思想陳舊,不知愛能有無數種可能。”
陳修澤凝視她:“按你所說,我們算不算一種新的可能?”
方清芷愣了下,她進衛生間,重重關上門,假裝什麽都沒有聽到。
她對着鏡子,仔細地脫自己身上飽含了溫慧寧淚水的裙子。現在無人幫她,只能自救。
方清芷自己探手去碰,拉鏈拉到一半就卡住。背後拉鏈只這一點不好,一旦卡住,只靠自己很難脫下。方清芷雙手背在後面,努力嘗試好久,左手拽住裙子,右手捏着拉鏈微小的、米粒般的頂端往下拉,無論怎樣拽,始終紋絲不動。
許久沒有動靜,陳修澤起身,敲了敲門:“清芷?”
方清芷咬牙,同拉鏈鬥争:“嗯。”
外面他聽出異樣:“怎麽了?”
一直反手背着,姿勢也痛苦,方清芷兩只手腕又酸又痛,無奈之下,只能暫且宣告放棄,失落:“……拉鏈卡住了。”
隔着門,陳修澤問:“需要一個’只需自己變态、不許他人戀愛’的冷酷無情迂腐專制獨裁者幫忙嗎?”
方清芷放下手,低頭,對着鏡子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也可以。”
陳修澤擰下門把手,走進。
入眼先瞧見方清芷半露的背,裙子是無袖的,她兩條白生生胳膊都露在外面,那粒此時立了大功的拉鏈就卡在她蝴蝶骨下方的位置,內裏是她素日愛穿的白色真絲胸衣,薄薄地束縛在身上,有着軟凹輕蕩的線條。
陳修澤靠近她,左手拽了拽裙子,右手捏住拉鏈,往下拽。
拉鏈果真卡住了,卡得嚴嚴實實,如孟媽提到的那樣,這次送來的裙子,拉鏈有些不用心,她檢查了幾次,容易卡住,不夠順滑。
第一次拽,被卡住的拉鏈紋絲不動,只連累裙中人往下晃了晃。
方清芷面對着鏡子而站,為了能令拉鏈順暢,她挺直了背。
但陳修澤的靠近令她的後背和脖頸都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大約是身體先大腦感知到危險。她本能、不可抑制地靠近鏡子,淺淺呼出一口熱氣,落在鏡子上,将那能反射出後面景象的區域也淡淡地朦胧了,像薄薄一層霧。
而霧遮擋不住的邊緣,是陳修澤的身體,他的領帶在白襯衫上頗為明顯,暗紅色的一團,靠近她了,方清芷才看得清楚,那團布料同她此刻身上的裙子似乎是同樣的,像同一根血管中流淌出的暗暗血液。
方清芷說:“不然直接用剪刀剪開。”
陳修澤低頭,靠近,細細看那個難搞的拉鏈,撫摸着被卡住的那一塊兒細齒:“冷漠吝啬的陳修澤舍不得。”
都是她剛才講過的話。
方清芷臉熱,低聲:“你怎麽都記得這樣清楚。”
靠太近了,近到薄薄一層真絲隔不開呼吸,溫熱地熨帖在她背上,觸感清晰溫熱。
陳修澤微笑:“大約我本身就是這種人,還是方小姐金睛火眼,慧眼識人。”
方清芷說:“好啦,快些幫我打開它。”
她胸口好悶,約束久了,拉鏈一直打不開,連帶着心也焦,口幹舌燥,只想快快解脫,快快輕松。
陳修澤說:“下次不選他們的裙子。”
方清芷悶聲,望着鏡子:“我疑心你是童年沒有玩具,如今才喜歡給我買裙子,将我當作物件來擺弄。”
陳修澤說:“哪裏?你要捋清本末關系——我只是想,這樣漂亮的衣服,一定是要穿在你身上才更好。你對我有很深的偏見,這令我非常難過。”
方清芷無話反駁了,雙手壓着鏡子,手掌心熱,鏡子材質涼,凝成了一團濕濕的巴掌痕。
她心下一顫,細細想陳修澤的話。偏見,她對他真的也存在偏見麽?
方清芷自覺從未戴着有色眼鏡看人,但陳修澤今日的話令她忍不住反省自己所作所為。
身後,陳修澤輕松提一提,捏住布料邊角,右手用力向下扯脆弱拉鏈,只聽細微的嘩啦聲,陳修澤嘆氣:“糟了。”
方清芷扭臉:“拉鏈壞了?還是裙子破了?”
“不是,”陳修澤說,“我想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