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情義

兩個人中間隔了許久未見, 從他出差,到争吵,再到後來那麽久的冷戰, 現下不過是緩和階段, 但誰也沒有主動低頭。

若說一點兒也不想, 也不可能。

許許多多的變化都是潛移默化的,好似靜靜水流,不言不語。方清芷也不能講出在自己身上所發生的那些變化,什麽時候開始覺出滋味, 什麽時候開始嘗到甜頭,什麽時候開始不排斥, 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從艱難到順暢,從推拒到擁抱, 從厭惡到喜歡。怎能細細分清呢?第一次接納陳修澤的時候,臉色蒼白的方清芷也并不知荊棘之上能開出花朵,更不知傷口上能炸開煙火。她只是個被強行帶到新世界的魂魄,對好多事一無所知。

方清芷不知。

她只知陳修澤不在的那些時間中,自己花了好長的時間來調整自己的生活。習慣是件極為可怕的東西, 口口聲聲講着他若不來便不來,但仍舊會偶爾想起。夜晚睡不着, 生理期前後,方清芷也常恍惚間做夢,夢到陳修澤就在自己身後, 觸碰着她, 朦胧中轉身, 伸手只有摸到被褥。只有她自己的體溫, 而不是以往她認定是桎梏的臂膀。

有些思念是後知後覺的。

盡管她對此保持批判。

如何講, 如何談,方清芷在陳修澤面前幾乎保持不住自尊,好似只有這一點點由不得他的東西,也好似只有這點是她所能對抗、所能證明自己自尊的。她不會同任何人談起這些想法和夜裏的夢,更拒絕自己去加深依賴。方清芷近乎破釜沉舟般地拒絕在對方掌心融化,她認定自己可以正常生活,即使沒有陳修澤,她也能好好地打工、讀書、生活。夜間生活似乎也不需要他幫助,方清芷學會自我安撫,她有一雙手,不必依靠他。

唯獨的一次破綻,還是開學前幾日,方清芷在書店打工時,她剛剛整理完書本,疲憊不堪,暫且坐在臺階上休息、曬太陽。

街上有人經過,手持檀木包銀手杖,皮鞋锃亮,站在對面。

方清芷仰臉,看到一張陌生男性的臉。

那一刻心底驟然如打翻檸檬漿的失落,方清芷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她已經為陳修澤所控制了。

所能堅守、反抗的只有這麽一點點了。

她不要喪失掉最後的領土,不要輸得如此一塌糊塗。

“清芷下雨了,”陳修澤緩緩地探,說,“你也很想我。”

Advertisement

是陳述句,他已經得到如水般的回答。

方清芷一條腿搭在臂彎裏,雙手貼着霧蒙蒙的鏡子,暗紅的裙子好似玫瑰,裙子上還是溫慧寧的眼淚。她看到那一團淚水暈開的痕跡,冷不丁又想起溫慧寧暗自垂淚的眼睛,但陳修澤一推,将她的雜念推出腦海。

“不專心,”陳修澤說,“我要生氣了。”

方清芷仍舊抵抗:“你若是真生氣,現在就不會講給我聽了。”

她的手指貼在起了薄薄霧氣、漸漸模糊的鏡子上,她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對方手指貼在玫瑰中間的小頸口上,陳修澤仍舊在誇獎:“方小姐真聰慧,果然對我知根知底。”

很平常的一個成語,從他口中此刻講出,卻多了好多不明的意味,就好似如今被霧氣蓋了一層的光潔鏡子,一切都不清白了。

方清芷強撐着最後一點尊嚴,說:“我不知你根底。”

“我見老師給方小姐評語上寫,成績優秀,具備探究精神,”陳修澤柔聲,“那就請方小姐親自來量一量。”

方清芷一直在看着鏡子,她背對着陳修澤,能瞧見裏面好似不屬于自己的一張臉,她從不知原來在這種時刻會是這樣的模樣,看着果然好似擁着滿懷桃花墜入愛河。原來不止能跌跌撞撞出泉,原來她也會不自覺地落淚,跌跌撞撞出一顆接一顆,原來她的聲音和頻率果真也是被對方牢牢把握,一手掌控。方清芷感覺有什麽東西在漸漸地離開軀殼了,她伸手去抓,握不住,留不下,它們輕飄飄地飛向陳修澤,好似他手中有着能牽絆住她的線,千絲萬縷的細線将他們牢牢地編織在一起,好似一張巨大的、無法掙脫的網。

方清芷閉上眼睛。

她不知陳修澤如何處理弟弟妹妹之間的事情,陳修澤的觀念和她有着些許不同,而他們目前都無法贊同彼此的觀點。如今的方清芷也無心再去思考這些差異,她早晨吃的東西不多,現今也全噴完了。那個壞掉的拉鏈最終以凄慘的方式結束了上身不到一天的短暫一生,而暴力撤掉拉鏈的兇手沒有絲毫愧疚,拿了新的裙子給她更換。

方清芷說:“鏡子。”

陳修澤挽起衣袖:“我去擦。”

他回頭,看方清芷笑:“原來你這樣想我,不枉我将積攢的都給你,這是否可以算投桃報李?”

方清芷臉埋枕頭,因為克制,一張皎白臉頰是壓不住的血色:“不是。”

陳修澤不為難她,方才他心中藏着事情,再加的确思念,無論下手還是下根都較狠,真是往死裏搞。外面仍舊靜悄悄,聽不出聲音,陳修澤不知弟弟妹妹如今在做什麽,也暫且不願去想,挽起衣袖,去擦玻璃上如煙花般的痕。這種事情必然不能假手于人,陳修澤年少時做慣了家務,擦鏡子擦玻璃同樣小事一樁,他細細擦幹,站在鏡子前,透過如今光新潔淨的鏡面,好似仍能想到方才将她雙腿抱在臂彎、對着鏡子照的模樣。他也的确頭次看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陳修澤在鏡前看了許久,伸手觸了觸被兩茱萸擦過的鏡子,才拿起抹布,仔細将其他被濺過的地方擦得幹幹淨淨。事實上,此刻的陳修澤也需要這樣做些事情,來思考如何處理陳啓光和溫慧寧。

他的思想的确不算傳統,什麽多子多福,一定要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陳修澤并不在意,他已經照顧了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他有無孩子也并非那麽重要。倘若方清芷真的不願意有孩子,那就從弟弟妹妹處過繼一個,也一樣。

但陳啓光和溫慧寧又是兩件事。

方才陳啓光坦白,他早就對溫慧寧有不軌之心,若真要追究,往前數十年,那時他們二人還在讀高中,一家人避難時,他就已經不再将慧寧視作親妹妹。

至于兩人何時開始這種關系……

陳啓光冷靜地說,是兩月前,他喝多了酒。

陳修澤打了他兩巴掌。

啓光是有血緣關系的弟弟,慧寧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即使抛去血緣一層,陳修澤仍覺對慧寧愧疚。

「啓光,第一個巴掌,是作為你的兄長打你,打你酒後亂,性,欺侮妹妹。」

「第二個巴掌,是我作為慧寧的哥哥打你,打你罔顧人倫,誘妹犯錯。」

陳修澤閉上眼睛,聽見敲門聲。

他走出去,示意方清芷繼續休息。

是阿賢。

該去接陳至珍了。

陳修澤讓方清芷先睡一會兒,他去接妹妹回家。

方清芷都不知他哪裏來得這樣好精力,她兩條腿還痛呢,對方兩條胳膊舉她那樣久,如今還能打理殘局、若無其事地去接妹妹。她閉上眼睛,休息了一陣,卻怎樣都睡不着。

方清芷并非愛情至上的人。

她在意的,只是陳修澤幹涉弟弟妹妹的生活。她隐約察覺到這樣不對,就像陳修澤會安排她的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他不可以這樣強行幹擾。

更何況,陳啓光和溫慧寧并沒有血緣關系。

大家也都知道這一點。

“感情的事情呀……”方清芷側身,低聲,“哪裏是理智能約束住的呢?”

兩個小時後,臨近午飯,陳修澤才帶着陳至珍回來。陳啓光仍舊同溫慧寧的座位連在一起,陳修澤看了眼。

方清芷在桌下主動握住他的手指,輕輕地晃了晃。

陳修澤低頭,看了看方清芷勾着他的手指,頓了頓,什麽都未說。

陳至珍剛到家,渾然不知今天早晨發生了一場巨變。她熱烈地和自己的哥哥姐姐和大嫂擁抱,皺着鼻子碎碎念,抱怨大哥怎能将陳永誠丢去大陸呢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她在家只能住兩周若是這次看不到永誠,下次來就是聖誕節……

一家人吃了沒有陳永誠的團圓飯,皆默契暫時瞞着剛到家的小妹妹。溫慧寧已經調整好情緒,仍舊是溫柔長姐的模樣,微笑着告訴陳至珍,知道她愛吃甜,特意為她選了好幾家好吃的甜點。

陳至珍歡呼一聲:“姐姐對我最好啦!!!”

下午,陳至珍一定要方清芷和溫慧寧陪她逛街兜風做頭發,陳至珍吐槽那邊的理發店不了解她們的審美,亂做一通,染發也不可,還是香港好,香港的理發師總能精準無誤地知道她們想要的造型……一通頭發護理結束,晚餐也在外面吃,等回到家,已經晚上九點鐘。

方清芷拎着一個小盒子到家,四處找不見陳修澤,問了人,才知陳修澤将自己關在書房中。

方清芷追問:“他同啓光起争執了嗎?”

那人搖頭:“應該沒有,他在書房一下午了,晚飯也沒吃。”

方清芷默然。

她脫下鞋子,赤着腳推開書房門,安靜踏入,書房中沒有開燈,只有窗子投來的凄涼月光,陳修澤獨自一人坐在木質地板上,手中拿着一個相框。

方清芷走過去:“陳修澤。”

“嗯,”陳修澤說,“抱歉,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他沒有回頭,方清芷安靜走近,終于看清,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個相框,裏面是他們的全家福,黑白色照片,一家人。

陳修澤這樣高的一個人,此刻沉默地坐着,并沒有難過的神色,但方清芷卻感到他很可憐。

是的。

方清芷感到這一刻的陳修澤很可憐。

他是大哥,是兄長。

也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主動放棄讀書機會去養弟弟妹妹的哥哥,也是自己淌髒水也要讓弟弟妹妹清清白白讀書學習的哥哥。

此刻弟弟妹妹做了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情義兩難全。

方清芷跪坐在他旁邊,陳修澤垂着頭,看相框裏模糊照片,黑白影像。

“看看我帶了什麽東西,”方清芷細心将盒子打開,溫柔的奶油和蛋糕的酥香輕柔飄蕩,她說,“至珍做頭發時,我花了些你的錢,在旁邊的甜點店為你做了一塊兒千層葉蛋糕。”

陳修澤終于轉臉,看她。

方清芷說:“這一塊兒蛋糕,只送給這個家的大哥陳修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