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經病

大地蒸騰着土腥氣,天氣急速變壞。

雷聲轟然大作,一場驟雨來襲。

信號燈紅了,要過街的人停在馬路兩邊。

有個推車的攤販沒有過來。他在等候的人們面前擺攤,大爺一口鄉音,熱情地吆喝生意:“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好吃的糖炒栗子喲。”

都市人有着相似的神色,木然的臉,疲乏的眼。等紅燈,有人刷手機,有人發呆,有人盯着路對面。

一輛起步的轎車速度飛快地撞向大爺的攤位,從左碾到右。

緊跟着它後面,又唰地開過幾輛車。

而等燈的人們愣是對着這驚悚的一幕,眼都沒眨;只有唯一一人,身形一晃,往後倒退了兩步,被吓得傘都沒拿住。

這突然的動作,惹得好幾個人都對她投來了異樣的目光。離她最近的小女孩更是拉了拉她媽:“那個姐姐好怪呀?她怎麽了?”

她媽媽知道過了這街就是他們市的精神病院,趕忙沖她的孩子使眼色,小聲說:“你別盯着人家看。”

白日見鬼。

馬路,車流不息,一輛輛車飛馳而過,大爺和攤子卻毫發無傷地呆在原地……他們不屬于這個世界。

沒人看得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除了林詩蘭。

見她目不轉睛望着他,大爺憨厚笑道:“小姑娘,來一份糖炒栗子嗎?”

大概知道當下的情況了,林詩蘭撿起傘,別開眼,裝作看不見他。

綠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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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匆忙路過攤子,趕往對面的街。

走得快的行人路過她身邊,背着的包勾住了她的手串。

禍不單行。

林詩蘭感到手被扯了扯,随即,腕上松了。

那串戴了好多年的珠子滾落一地。

那人說了兩聲抱歉,瞬間便消失在人群中。林詩蘭沒有追究的心情,俯身去撿地上的珠子。

珠子那麽小,她又沒戴眼鏡。在地上找了一圈,整串珠子只撿回一顆。信號燈已經進入倒計時的讀秒,只好先過街。

等一輪的紅綠燈過去,林詩蘭戴上眼鏡再去撿,根本已經無法再确定其他珠子的去向。

對着馬路發了會兒呆,她認了倒黴,把珠子丢進包裏,放棄了。

此時,如果你能看見林詩蘭所看見的,你會發現,她傘沿雨水滾落的速度比旁人的都快,因為,有道細密的雨幕始終如影随形地纏着她。

它耐心地等待能淋到她的機會,宛如一只流着口水等肉的哈巴狗;亦步亦趨地,一路跟到醫院。

林詩蘭打着傘,目不斜視地穿過醫院大廳,進到電梯間。

後她一步電梯的大姐,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電梯是你一個人的?室內撐什麽傘啊?神經病。”

她話音未落,林詩蘭的胳膊伸過她,按了電梯:2樓,精神科A區。

大姐噤了聲。

出電梯,雨沒了,林詩蘭收傘。

按預約取好號碼,她坐在椅子等待排到自己的順序。

手腕空落落的,她右手搭着左手,來回摩挲着。

——不舒服,身體,心理。

林詩蘭打開包,扒拉幾下,找到那顆僅存的手串圓珠。它躺在包底的角落,在藥片藥盒覆蓋下,一個難以找到的縫隙裏。

她記得手串原本是灰藍的。

現在看來,只剩下灰色。

肩膀好沉,她佝着背,縮着肩,兩只手揣進帽衫的袖子。

等候區的LED電子屏刷新,機械聲播報道:【請119號,林詩蘭,到一診室就診】。

她正要起身,後一排的位置咻地站起來一個人。

“林詩蘭?”站起來的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聲音有些耳熟,林詩蘭回過頭,他的聲音再高了一度:“真是你。”

她擡了擡眼鏡,望向他。

小夥是單眼皮,臉頰邊有顆小紅痣;頭發沒太打理,翹着幾根亂毛,笑容倒是璀璨。

這張臉被她在腦海中搜尋了幾個來回,終于對應上了名字。

“譚盡?”

家住她家對樓的皮孩子譚盡。他哥是她認識的學長,成績優異;這個弟弟,也挺聰明,但他太鬧騰了,跟她打小合不來,沒什麽交集。

“你記性不錯。”被她認出來,他立刻不把自己當外人了,腦筋一轉,和她開起玩笑:“不過,你還是想錯啦。其實,我的名字叫——譚小明。”

這個沒頭沒腦的冷笑話沒有逗到林詩蘭。她沉默地看着譚盡,後者正捂着嘴撲哧撲哧樂。

“患者林詩蘭在嗎?”護士來催人了。

“在。”

林詩蘭舉起自己的診療卡,利落地結束了與他的這次對話:“我先去了。”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常規問診,統共不到十五分鐘,林詩蘭出了診室。

她打算去一樓拿藥。

路過等候區的時候,再度被那個聲音纏住。

“林詩蘭。”

譚盡幾個大步走到她面前。

“好險,我就想着去買果汁的功夫,你會不會正好出來。剛才果汁打翻了,得虧我沒先去洗手,不然你就走了。”

“……”

她生分地與他拉開距離:“有什麽事嗎?”

他看她手裏拿着藥單:“你看完病了?”

林詩蘭點頭。

“醫生說是啥病啊?”

他們有熟到問這種問題嗎?她不太樂意回答。

“小病。”她說。

他似乎對她微妙的不悅毫無察覺,哪壺不開又提了哪壺。

“真有緣,能在新的城市碰到你,我出來以後再也沒在現實碰見同鄉。當初那場水災太可怕了,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林詩蘭實話實說:“我不記得了。”

“這樣啊。水災後,你還有回過雁縣嗎?“

“沒有。”

她情緒沒有多大起伏,聲音平平。

“回去做什麽?我媽死了,那裏的人都死了。”

“唉。”

單單的眼皮耷拉下來,他的表情像一只被人踹了的小狗。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也都沒了。”

是他主動提的這個話題,現在倒像她怎麽他了。

林詩蘭抿抿唇,憋了半天憋出句安慰人的好話:“那是天災,能不經歷那場災難,你是幸運的。”

“我經歷了。”

她愣住。

他倒沒有糾結林詩蘭說錯話,瞬間換了個話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能見到你媽媽,在災難發生之前的你媽媽,你有什麽話想帶給她嗎?”

“沒有。”

她語速快得像搶答。

譚盡滿肚子的話都被她這兩個字嚴嚴地堵住了。

天,就這樣被聊死的。

“不是,那啥。先等等,你等我把我的情況跟我說完,再說沒有也不遲!”

“其實,偷偷告訴你……”他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

“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沒病。我是有特異功能。超能力,懂嗎?”

林詩蘭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靜靜地聽他表演。

“我推測和我們家鄉的那場特大水災有關。在下雨最多的幾個月,我能穿越到過去,”說着荒唐的話,譚盡的表情卻難得的嚴肅:“而且這穿越過去,可不是電視劇裏演的那種,人才不會咻地一下就到另一個地方了。我想想怎麽說……”

她盯着他的眼睛,問:“你穿越到了哪個過去?”

“四年前,”他說:“還沒被水淹的雁縣。”

林詩蘭心中駭然。

這句以前,她壓根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可如今,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離他近了一些。

看出她聽得認真,譚盡興致勃勃,越說越玄乎:“我能和以前的人們交流,那裏的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水災這回事。我估計,是經歷了一次災難,大難不死,我成了天選之子,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聽見別人聽不見的。”

正說着話,他突然雙腳離地,單手舉高,來了個類似猴子起飛姿勢。

林詩蘭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你幹什麽?”

“哦,你不知道。這個醫院在我們市的空間是一個室內體育場,剛才飛過來個籃球,我投籃。”

譚盡指着遠方,幹笑:“哈哈,投中了,完美的三分球。”

林詩蘭僵硬地回頭,目光望向他指的地方。

籃球咚咚地在地上彈,和籃筐的距離,少說有兩米。

——但那不是重點。

她深吸一口氣,扶住醫院的牆壁,手的溫度卻比那牆更冰。

籃球少年回到他們的對話裏,絞盡腦汁再說點什麽能讓她相信自己:“對了,村裏賣糖炒栗子的張老頭,你見過不?今天我來的路上,在醫院對面還看見他了。所以,我不是吹牛逼,是真的能做到,幫你帶話給你的媽媽,如果你想的話……”

林詩蘭的臉色,難看得連神經大條譚盡都察覺了。

他撓撓脖子,終于意識到,自己說得這一長串也沒考慮過別人想不想聽。

他沒想把她吓到的。

“你,還好嗎?我說的東西太怪了,你很難相信對吧?”

林詩蘭沒回話。

譚盡更覺得事态嚴重了。

他抱歉地笑笑,瞬間收斂:“我全是瞎說的,你別往心裏去,你當我神經病吧。”

“我相信。”

見他沒反應過來,她又重複一遍。

“譚盡,我相信。”

他這下聽清了。

譚盡的心情像是賣保險的,天天給客戶打電話,沒人願意搭理他。冷不丁地,遇到個人,居然對他說的話感興趣,他反倒難以置信。

“真的?”

“真的。”林詩蘭語氣篤定。

看她的态度不像捉弄他,譚盡一拍大腿,喜出望外:“太好了,這麽久,我總算遇上一個明白人!”

他主動伸出雙手,眼裏寫着相見恨晚,跟林詩蘭來了個大力的握手。

她這會兒腦子亂得狠,也沒躲。

“譚盡。”林詩蘭想起一件事。

“啊?”

他握住她的右手,快樂地上下晃動。

“我記得,你說你果汁撒了,還沒得及洗手?”

髒兮兮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也剛想起這茬。

帶着讨好的笑,譚盡默默地将她的手放回原處。

阻止得太晚了。手心的感覺黏黏的,也沾上了果汁;面對譚盡開朗的笑臉,林詩蘭失去了語言……

他們果然合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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