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暑假很快就到了。
這個假期不算很無聊,因為裏德爾可算願意帶我一起在倫敦到處轉了——除了今天,他似乎不是很想讓我繼續和他待在一塊了。
“我有件事情要做,艾斯莉。時間不早了——”他開口道。我認為他是想叫我先回去,但他并沒有說後半句話。
“我……自己先回去?”我打算替他解個圍。
“算了。”他皺着眉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走在了前面。
“去哪?”
“找一個人問點事情。”他四下打聽了一下小漢格頓村,最終來到一處無人之地。
傍晚灰紫色的天空下,在兩座陡峭山坡之間盤根錯節的樹叢中我看見了一座半隐半現的房子,等走近了才看得清楚,牆上布滿苔藓,房頂上瓦片零落,這裏或那裏露出了裏面的椽木,房子周圍長着茂密的荨麻,高高的荨麻一直齊到窗口,那些窗戶非常小,積滿了厚厚的陳年污垢,一條死蛇釘在門上。
誰會住在這種地方?
裏德爾把手裏的油燈提高了一點。剛伸出手,轉過頭對我說:“你在外面等我,我一會兒就好。”我點點頭。
他重重地敲了兩下木門。我隐約聽見裏面傳來一陣短暫的窸窣聲,卻并沒有人回應。裏德爾直接“吱呀”一聲推開了門,我隐藏在門後面,順着參差破損的門縫往裏看,油燈的光照亮了扶手椅上那個人的臉,還有那雙瞪圓了的眼睛。
這個屋子……簡直污穢得難以形容。天花板上結着厚厚的蜘蛛網,地面黑漆漆的,桌子上擱着黴爛的食物和一堆生鏽的鍋。而除了裏德爾的油燈,唯一的光線來自這個男人腳邊搖搖欲滅的蠟燭。
我的頭探到門邊,可能是裏德爾擋住了一部分視線,男人并沒有看到我。他的頭發胡子長得像是幾年沒打理過,那蠟黃的臉和渾濁的雙眼死氣沉沉,讓我甚至懷疑他是否還活着。他們對視了幾秒,男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腳邊許多的酒瓶子乒乒乓乓地滾動着。
“你!你!”他嘶啞的嗓音對着裏德爾吼叫着,醉醺醺地撲向他,高舉這魔杖和短刀。我驚了一下,剛想邁出步子去,卻看見裏德爾的食指貼在了唇上,我又克制住縮了回去,不禁有些害怕。
裏德爾突然用蛇佬腔對男人呵斥了一句,大概是叫他住手,因為男人果然停了下來,沒剎住撞在了桌子上,表情十分驚愕。
他們久久地相互打量着,男人先打破了沉默。
Advertisement
他們用我聽不懂的蛇佬腔交流,裏德爾動了動手,門就在我面前關了上去。
不讓我聽?就算讓我聽我也聽不懂啊。我撇撇嘴,悄悄拉開了一點門縫繼續窺視着裏面。
那男人一邊說着,一邊很疑惑地撥開眼前的頭發,好像要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男人越說越激動,整張臉逐漸湧上一層憤怒的紅暈,讓他看起來還有那麽一絲生氣。他朝着他和裏德爾之間的地上啐了一口,揮舞着手裏的短刀。我有點擔心這個奇怪的男人會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好在他盡管激動,但始終還有理智。
裏德爾只是偶爾應幾句,但周身的氣壓很明顯越來越低,直到男人卸了力一般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空氣沉默一會兒,裏德爾忽然轉過頭。
“回去。”他的聲音冷靜而沉悶,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我很清楚他在和我說話,因為這是在先前那一堆蛇佬腔對話中我唯一能聽得懂的。
男人皺着眉伸長脖子看向門口,看見了我。
“是誰?”他問。
于是我幹脆也不躲了,就站在門口,腳底如同生了根。我緊張地咬了咬嘴唇。
“我說,回去。”裏德爾沒有絲毫溫度地又一次強調了一遍。這次我看見了他冷漠的臉上發紅的眼角,難以掩飾的惱怒和恨意在其中洶湧。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和他說了些什麽,但裏德爾的樣子還是把我吓到了。一時間我想離開但又不敢離開,矛盾又焦慮地站在那裏,緩慢地後退了一步。
“算了,随你吧。”他冷淡地說着,回過身一步步向男人走近。在他黑袍的遮擋下,我甚至沒有看清他做了什麽,然後那個男人的身軀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我震驚地看着這一切。裏德爾俯下身,從男人手上摘下了一枚黑寶石戒指,然後走向門口,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戒指。
“你……”我張了張嘴,嗓子發幹說不出話來。
“走吧。”他挑了下眉毛,越過我走了幾步,又轉過身看向還沒反應過來的我,“愣着做什麽?”
我只是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我想問他那個男人就這麽死了嗎,但我沒法說出口。
“他沒死。”他猜出了我想問什麽,只說了一句,似乎再懶得多解釋些什麽,就等着我和他一同離開。
我在心裏默默松了口氣,跟了過去,但是心中強烈的不安告訴我,他的眼神裏帶着很明顯的目的性,我總覺得他所謂的事情還并沒有辦完。
他果然沒有往回走,而是轉到了一幢大宅子面前。這大概是是方圓幾英裏之內最寬敞、最氣派的建築了。
“等我。”他淡淡地說道,随即把兜帽戴了上去。然而當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轉了回來。
“等我,或者和我一起。選擇權在你。”他的臉上看不見往日輕松而和煦的笑容,只有嚴肅和果決。随即,他也沒有浪費時間,徑直向宅子走去。
不安的感覺随着他從懷裏拿出魔杖捏在手心裏開始越來越強烈。
“裏德爾!”我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然大步跨入了門檻。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背影往前走了幾步,在門口停住,從裏面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響,恐慌的咒罵聲和還沒來得及收掉尾音的驚叫在我耳邊像幻覺一樣飄忽了幾秒,刺目的綠光透了出來。
在快要窒息的寂靜中,呼吸仿佛變成了一種奢侈。我隐約看見三個倒在地上的人影,桌上的晚餐還沒有動。
已經沒有什麽詞語可以形容我的心情。
我哪裏見過這種場面?我感覺心髒都被捏緊了,渾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甚至幾乎感受不到自己冰冷的手腳。
當我的神經終于從過度緊繃中緩緩解脫出來後,他已經站在我面前了。我盯着他的臉,一瞬間似乎有一道紅光從他眼睛裏掠過,鋒利而冷漠的樣子終于讓我确信他從來就沒有無辜過。
我不禁回想起之前的各種事情。是啊,他什麽時候不是一副掌控了一切的樣子?大概也只有我會相信他所有為自己洗脫責任的話了。
最可笑的是,直到現在我還不得不承認我有些擔心被魔法部發現後會怎樣……我搞不懂他為什麽可以毫不顧忌地殺人,甚至完全看不出任何負罪感和該有的慌亂,他就像剛正常拜訪了一家人一樣自然且冷靜。
我不動聲色地撤出被他拉住的手,後退半步。他周身的空氣停滞了剎那,又意料之中般輕笑一聲,眼睛裏滿是毫不掩飾的嘲諷。這種感覺已經遙遠到陌生了。
“你幹了什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不是見到了嗎?”他淡淡地開口,“很難讓你接受對嗎?——真正的我。”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本來就該這樣。”他說,“而且,你不打算問問原因?”
“我想什麽原因都不是你……你殺人的理由。”我咽了口口水,恐懼和一種不知名的情感難受地攪在一起,“不管怎樣……至少,至少不應該是你來決定他們的生死……”
“他們該死。”他搖了搖頭,“讓別人去做裁決只能說明他沒有能力。我的事情我只想親自解決,如果我高于規則,那我就可以是規則。你難道想被這些束縛嗎?”
“恐怕我們永遠都沒辦法達成共識了,裏德爾。”我眨了眨發澀的雙眼,把眼淚硬生生吞了回去。我認為我該堅定自己的立場了,我很清楚他不會因為我做出改變,就像他也不能改變我一樣,“我不想這麽做,別再帶給我壓力了。”
我停留了兩秒,在他隐晦不明的注視中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開了,而他也并沒有阻攔。
我的心髒在一片壓抑中費力地跳動着,我悶頭走了好遠好遠,直到淹沒在夜色盡頭,坐上車沿着熟悉的路線飛馳,剛呼出口的長氣被風帶走。
孤身一人的落差感讓我有些難以呼吸,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沒有完全從網布中脫身一般,總還殘留了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在我心裏。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辦法擺脫魔法部的調查,我不想再被他的事情占據大腦了。
如果他真的有辦法……
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好了。
最後一次吧,仁至義盡了,我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