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見對面人說破真神名號, 男修的神色有些意外。

他自從得到祀神道法後便精研多年,也四方探尋溯源過,打聽到神靈祭祀是上個紀元的道統。只不過如今業已沒落, 民間但凡有也都是些招搖撞騙的神婆神棍。

如今沒想到竟能遇上一個真正了解此道的人。

見釘住四肢的羽刃連成鎖鏈将自己捆綁起來,壓在心口的長矛也化作金針刺入脈絡游往丹田, 他卻怡然不懼, 只是得意地笑。

“你不明白,祀神道法裏有秘術, 我有神眷在身,任你有萬般逼問刑訊的手段,都不會生效的……”

可話音剛落,林璞的庚金真元探入他丹田,卻似觸動什麽禁制一般, 男修頓時發出一聲慘嚎!這聲音凄厲無比,似被斷刀鏽刃碾壓割肉刮骨一般,直叫人毛骨悚然。

只見他腰腹抽動幾下出現一道小小的白色漩渦, 血肉被拉扯出無數道裂紋回縮着。

男修匍匐在地,佝偻着身體對抗漩渦的吸力,仰起頭目色驚恐、痛苦地顫聲道:“救我, 救救我!殺了我!”

“小心!”靈沂用妖藤将林璞卷到身邊一起退了幾步, 避開男修腰腹瞬間擴大的吸力和強光。

等再定睛看時, 那人周身血肉已經被濃縮成一團看起來頗有韌性的黏糊糊白泥。不一會兒,白泥便蠕動起來, 連帶着周圍神木枝葉和妖宮遺址也開始褪色。

好似是未幹的油彩畫卷一般,妖宮上墨青色的苔藓藤蔓和無咎木枝葉盎然的綠意全部化為流淌的染料, 彙聚到小小一團白泥上。

歲月的掩蓋消失, 妖宮煥發出流光溢彩的昔日風貌。

可宮殿從前的璀璨輝芒才顯現了片刻, 滿目的朱門赤柱、鎏金彩幢就開始褪色。

只須臾,以這團蠕動的白泥為中心,四周全褪成一片雪白。

“這是什麽?”

魔女驚疑退了兩步,白色蔓延到腳下,即便她足下有霞光飛劍騰空,并未跟枝幹接觸。

可渾身靈元仍然不受控制般被吸取抽出,變成漾着波紋的靈元水波彙向古怪的白泥。

林璞趕緊喚出黑棺,攬住靈沂的腰肢一并躍了上去。

整顆神木樹殿已經慢慢褪成白色,所有色彩都被那團軟趴趴的白泥吸收。

可古怪的是,周邊枝葉樹幹和宮殿全是死人屍骨膚色一樣陰森滲人的慘白,可那團蠕動的泥卻是純潔剔透的玉白。

這玉白的一團散發着神聖晶瑩的光輝,叫人瞧着便從心底裏浮起一股難以抑制的尊崇情緒,直欲頂禮膜拜。

幸好黑棺還算穩定,濃郁泛着流光的墨對抗着抽吸萬物色彩靈元的白,分不出高下,僵持下來。

靈沂靠到身邊人身上,喚出寒雀道:“庚金固元能力最強,你輔佐我,我去瞧瞧外頭情況。”

說完靈識附在寒雀身上,身體軟倒,寒雀則輕啼一聲,破開白色枝葉一飛沖天!

林璞手忙腳亂,急忙摟住魔女肉身又展開金翼護住,随即萬相附靈,一瞬沖到寒雀身上形成淺金色的光盾。

只見神木腳下村落裏,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沖着“神跡降世”的大樹跪拜,白色已經蔓延到磐蒙無咎木的下端了。

還未細看,寒雀就被體表金芒又拉了回來。

靈沂回到身體裏剛睜開眼,就見那團白泥蠕動襲來,被黑棺一擋鑽了進去。

林璞慌忙推開她,“那白泥吞了鎮壓的妖魔,墨棺壓不住了!”

來不及多說,小師叔化作一道金光,也鑽入了黑棺中。

“欸!”

靈沂伸手沒有抓住人,氣道:“你個傻子!墨棺壓不住,你去能幹什麽?”說完跺腳,猶豫一瞬,随着林璞的身影也投入了棺中。

墨棺裏暗藏了一片洞天,魔女也是第一回 進來。

等她站穩擡頭四顧,只見周圍是看不見邊界的鬼霧大海,落腳之處則是一片金色的沙灘孤島。

沙灘另一側有一塊巨大的黑色礁石,林璞站在上面一動不動。

魔女正要邁步,一道金光便轟砸到礁石上。

迷離的灰霧中出現兩股一模一樣的金箭洪流纏鬥在一起,下方則有兩道金光捉對兒互相厮殺。

猛鬥了好一通分開,就見礁石被劈碎,恰好從中間截斷出一道壕溝。

魔女停住了腳步,壕溝兩側石頭上,正站着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同樣背展金翼,面容冷肅,手執金矛。從眉眼到衣着,甚至腰間挂着的劍羽宮縧,就連盤旋落于肩上的萬相都一模一樣。

靈沂眯了下眼睛,往礁石走過去。

左邊那個小師叔忙提醒道:“靈沂姐姐小心!這人本領功法與我一般無二!”

右邊那家夥卻對着魔女的方向不經意退了一步。

想都不想,靈沂全力出手,怒海波濤裏混雜着一道霞光飛劍猛攻向左側礁石,潮水褪去,礁石被砸得粉粹,只留下一灘白泥。

好似有一個隐形的人在捏泥巴,橫豎幾下,泥便又有了形狀,随即膨大漲起,幾息後又變成了林璞的樣子。

只不過這次泥人沒有上色,模仿變化出的小師叔,周身肌膚連着羽翼和衣衫全是剔透的玉潤白色。

魔女閃到了右側礁石上,瞧了林璞一眼:“還好麽?”

戰鬥之中,林璞從來不會說廢話。

遇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擔心身上還有什麽詭異妖法會連累他人的,才是真正的劍域小師叔。

林璞點點頭,對着對面白色的“自己”皺眉問:“你是個什麽東西?”

那白色林璞笑了,連瞳孔發絲俱都是白色,笑得祥和又溫柔,“我就是你,更完美的你。”

說完,“她”身周泛起一道柔光,好奇道:“林璞……我們記憶裏沒有你這號人,你是怎麽知道真神名號的?”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反似疑惑般自言自語歪頭道:“你這黑棺倒有點意思,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是不是被我們打死過?或者沒死逃走了……”

這“白林璞”似乎腦子不太好,魔女用手肘推了小師叔一下,“她說什麽傻話?”

林璞若有所思,斟酌對魔女道:“我之前帶你去見的那位長輩跟這邪神有仇。且四師姐與我說過,樊城和羽山诏獄之下,都有一塊被前輩高人鎮壓的無字白玉石碑。”

靈沂一聽這話就明白了。

想必她們先前在樊城遇見的那具龍袍陰屍前輩,生前也與這邪神信徒對上過,且龍袍前輩許還在他們手裏敗過一次。

這“白林璞”把小師叔誤當作黑棺的上一任主人了。

“白林璞”搖搖頭不想了,樂呵呵對二人道:“得知真神存在,你們是有大福氣的,可願皈依?”

魔女用瞧傻子的眼神道:“你剛在我們面前殺死了一個祭祀,用他血肉靈魂變出了你這麽個怪物,現在還要我們皈依去步後塵?”

“白林璞”祥和笑道:“你不懂,能為真神現世出力,這是他的莫大榮幸。”

靈沂不耐煩再跟她掰扯。腦子不好的,說不服打服就行。

掐訣一招,鬼霧大海泛起波濤,霞光飛劍變作漫天紅霞,蓄勢待發。

“白林璞”見狀神色不變,許是勝券在握,仍是那副開心的樣子。

“你們不願聽我教化皈依真神也無妨,沒有福分聽仙音妙法,總歸也還能肉身奉神。”

說完,白色人影露出一個滿足的笑意喟嘆一聲,人形似抽去骨架般散落,重新變成一團白泥,随即又緩慢凝出半塊石碑來。

見勢不妙,潛伏過去的羽刃連成尖利的鎖刃把石碑綁縛起來,魔女接着祭起數道攻擊砸下!

可寶光散去,石碑崩出了數道裂紋,林璞卻也痛呼一聲趴伏倒下。

“怎麽了?”靈沂微怔,急忙上前查看她傷勢。

林璞忍着識海震蕩的疼痛,緊緊抓住魔女的手,喘氣艱難道:“她剛剛說的沒錯,她的确是我……在這黑棺洞天裏對那石碑的所有的攻擊,分散轉移了一半到我身上了。”

邪神道法詭異非凡,那個男修只不過是擋在前面的傀儡罷了。

他以為修得無上正法,其實是把自己煉成了一個随時可以發動的血肉引子。

而真正的白神祭祀,是先前林璞和魔女一起聯手欺騙關入黑棺的妖魔。

妖魔被關進洞天,跟外界聯系斷了,原先的計劃也跟着被打亂。但好在幾千年的布置也差不多足夠,于是便提前發動将男修變成肉引白泥。

妖魔破不開黑棺,便将自己煉化成林璞的一道神識。換言之,他将自己煉成了林璞的一道化身,一道沒辦法控制卻又居于本體之下的神識投影。

這也是為什麽妖魔異動,林璞必須本體投射入黑棺洞天才能将其鎮壓住的原因。可如此一來,想清除掉這座即将成型的石碑,那便必須得殺掉本體了。

妖鬼籌劃上萬年,才解放了兩座無字石碑,如今叫劍域小師叔自己凝化出一尊來,她還怎麽有臉去見天宗同道?

還有神靈紀元的血仇,祭婆婆養她這麽大,可不是叫她去幫助邪神白魔的!

林璞咬牙,手中金矛凝出,一槍便挺刺進了石碑中。

此時無字白碑還未完全凝化出來,輕松便被利刃破開,林璞識海劇痛,登時也吐了口心頭血出來。

靈沂連忙上前把人拖住,林璞掙紮道:“姐姐你放開我!我不能叫這東西凝化完全,就算死我要先毀了它……”

“死不死的待會再說,你先送我出去!”

林璞胸口刺痛,心跳都似停滞了一瞬,緊随而來的便是難言的震顫酸澀,手一松,金矛便掉落在地砸出一聲清脆的锵鳴。

“好。我送你出去。”

靈沂拉着她還要再說什麽,下一瞬就被她騰挪出去了。

兩滴熱淚砸落在沙地上,林璞擦擦眼睛,金矛重新飛入手中,她擡起頭,面色沉沉,目光寒冽暴戾。

似察覺主人憋悶憤懑的情緒,孤島周遭的陰氣霧海裏傳來厲鬼畏懼的哭嚎聲,繼而金光劈散黑天,石碑從中央炸碎,四分五裂。

林璞也如遭重擊,識海炸裂仰頭摔飛出去,血淌了一地。

黑棺裂了一道大口子,一道遁光進來,水波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魔女罵一聲髒話氣急敗壞沖下去,丹藥不值錢一般往林璞嘴裏狂倒。

“我不是叫待會兒嗎?你趕着投胎啊!”

林璞臉上滿是咯出的血珠,虛弱地牽住魔女的手,“靈沂姐姐,你不是要丢下我麽?”

靈沂又急又氣,想甩開手又怕輕微的振動就絕了她氣若游絲的心脈,憋屈道:“我管你去死!又是妖魔又是邪神的,我跑得掉嗎?”

見懷裏人黯淡的眸子似瞬間霧散,重新氤氲出漫天星光,靈沂用水元護住她的心脈,不自覺放緩了語氣。

“這妖魔在外面謀劃千年孕養神木,定是想抽取無咎木的龐大木元凝聚邪神的無字石碑。

我去外面瞧了瞧,所料不差的話,他陰差陽錯被你關進黑棺洞天,調取不了外頭的靈力,将自己煉化成你的一道神識化身,就是想通過你繼續吸取木元……”

靈沂從洞天出去後,果然發現,整顆遮天古木一直在緩慢褪色。磐蒙無咎木周身木元正化成古怪的各色染料,源源不斷地彙聚到黑棺之上。

遠處四分五裂的石碑緩緩靠攏重新聚合,魔女卻不敢攻擊,生怕連累傷到懷裏人加重傷勢。

“既然邪神的石碑是經由你的身體吸取木元凝聚,按理來說你也能截斷才是。阿璞,”她柔聲輕喚道,“你仔細探一探,神木靈元一定被妖魔僞裝過了才沒叫你察覺……”

靈沂正分神一邊護住她心脈一邊思索說着,袖子卻被輕輕扯了扯,她低下頭,林璞氣息微弱,兩眼卻亮晶晶的。

魔女有些心軟,“怎麽了?”

“靈沂姐姐,你喚的真好聽,再叫我一聲好不好?”

靈沂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她一下,“你倒會順杆子往上爬,石碑凝化的速度加快了,你快點!”

林璞見好就收,握住了魔女滑嫩的手便趕緊閉眼,去探尋被妖魔僞裝的木元去了。

靈沂美目流轉,在交握的雙手上瞧了一眼,目蘊笑意,唇角勾了勾沒有抽回。可随即又似想到什麽,抿了抿唇,笑容淡了下去。

林璞心神內斂,沉入識海與經脈之中。庚金靈元交織成金針羅網,一點點從丹田脈絡裏碾過去。

不幾時,果然在道基上發現幾股僞裝成本體木元的靈元異流。

也是巧,林璞正在凝練木行箭意,丹田又沒有木種坐鎮,體內修煉的木靈本就太過雜亂。

丹田裏四處溢散的木元不像金行與水行那般純粹有序,也不像火行與土行那般突兀顯眼,這才叫妖魔僞裝鑽了空子。

找到了端倪,接下來就好辦了。

金行道基截留,水種輔佐,妖魔想經由她身體導入的磐蒙無咎木靈元被她悉數攔下。

萬象功法運轉,小萬相在丹田裏歡喜躍鳴一聲,一頭紮進木元洪流裏開始幫助主人凝練木行靈種。

林璞這一回閉關沖擊大關竅,一個甲子就過去了。

魔女這日正百無聊賴地喚出水鏡,對鏡自照換了一身留仙裙,轉身扭頭瞧瞧卻不甚滿意。

芥子囊裏上千件漂亮裙子都穿了一個遍,她早就沒有能換的漂亮衣裳了。

正自發愁,就從黑棺洞天頂上的縫隙外聽到一聲咔咔怪響。

靈沂瞬間閃到外頭,就見已然褪色全白的神木妖宮震鳴幾下,靈元溢散,生機全滅,似冥冥之中發出一聲嗚咽,瞬間化成席卷天地的漫天飛灰。

無咎木湮滅成灰,一口黑棺從萬丈空中墜落,魔女趕緊掐訣把它托住,找了個偏僻的角落放下,又施了一道隐匿法術,這才從棺蓋裂痕上鑽了進去。

林璞此時盤腿閉目坐定,雙膝上還橫擱着一杆金色長矛。

靈沂眯了一下眼睛,湊到劍域小師叔跟前,上手揪住她兩邊頰肉亂捏着,一邊忿忿不滿絮叨道:“還不醒還不醒,姑奶奶明天就不管你自己走了……”

這話她已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揉搓了一會兒洩憤,魔女嘆口氣:“林鐵頭,我上輩子估計真是欠你的,這幾十年下來,也該還完叫你欠我了吧!”

才轉身,手便被拉住,背上覆過來一個柔軟的身子,只聽耳邊傳來讨好輕笑:“我欠姐姐的,以身相許好不好?”

小師叔閉的不是死關,這一甲子的身外之事,她全都能感知到。

魔女守了她六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前十年,每一段時間出去逛兩圈回來。

靈沂:真煩人,過路的怎麽就沒個劍域弟子呢?

第二個十年。

靈沂:啊啊啊煩死了!我為什麽要在這兒守着你啊!!!

第三個十年。地上一堆小石子,魔女一個個往林璞額心羽飾上砸。

靈沂:我還要守多久,你什麽時候醒......

第四個十年。魔女每次修煉醒來,看着一動不動的林鐵頭就生氣。

靈沂:姑奶奶不伺候了!

飛出去幾裏又停住,回頭一道劍光劈了想破棺取寶的散修,忿忿鑽進洞天輕輕踢了林璞一腳,郁悶坐下了。

第五個十年。

靈沂:我瞧瞧你們羽山的劍羽傳訊是怎麽傳的,憑什麽要我在這兒守着他們師叔祖?又不是我祖宗......

上下其手,“唔,雖然比不上我,你長得也還可以......再捏一下......”

第六個十年。

修煉修煉修煉。

靈沂:嗚嗚嗚沒有裙子換了,都是穿過的,林鐵頭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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