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八月六號的鄉試
八月六號淩晨,貢院的外面聚集了一大片考生,衙役提前在周圍點燃了火把,把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晝。
人數如此多,卻少見喧嘩,大部分人在竊竊私語,或者負手養神。
秦遇背着書箱排在隊伍中,秦崇恩叮囑了他幾句,就和其他人退開了。唯恐說的越多,秦遇越緊張。
老實說,秦遇是有些緊張,不過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
他身後排着的蘇秀才就沒那麽好的定力了,抖着聲兒跟秦遇道:“今年來參加鄉試的考生有2356人,怎麽這麽多啊。”
他本來還期望考生人數少一點,這樣他考上的幾率也大一點。可是現在,他自己都快沒信心了。
秦遇吐了口氣,低聲道:“蘇兄,莫要想太多,鄉試考的也是一個心态。”
蘇秀才點點頭,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小聲念叨起來。跟他一樣的,還有很多人。
隊伍在緩慢行進,接近卯時了,才輪到秦遇。
還好這是夏天,秦遇心道,若是寒風臘月裏,在後半夜等幾個時辰才遭罪。
一個官兵拿着文書,比照秦遇的面容。另一個官兵搜查秦遇的書箱,然後讓秦遇把外衫脫了,身上只着單衣單褲,上手搜身。還有一名官兵在檢查秦遇的鞋襪中是否有字條。
還有一名舉人給秦遇作保,保證秦遇是秦遇。
這種嚴格到幾乎有些羞辱性的檢查,不是沒被考生抗議過,但是官府态度很強硬,不接受就不準參加鄉試。
然後考生們就蔫了。
秦遇除了有點別扭,倒還算接受良好。若是寒窗苦讀數載,最後被作弊的壓下去,那才真要氣吐血。
考生們偃旗息鼓,不也是考慮到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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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這作弊之事有前例,以前就有考生把小抄藏襪子裏,或者藏衣服夾層裏,還有藏在筆身中,書箱夾層裏,只有衆人想不到,沒有那群想作弊的人做不到。
官兵終于檢查完畢,确定沒有問題,對秦遇揮手:“好了,進去吧。”
秦遇穿上外衫,背上書箱後進入貢院。
他站在人群中等候,直到太陽出來,所有考生進入貢院,主考官們和副考官們才來。
與院試一樣,鄉試的主考官同樣是天子欽點,主考一屆就換個地方。杜絕有人想行賄舞弊的可能。
一衆考生在主考官們的帶領下,給聖人上香,然後副考官又說了考場規矩。
衆人聽的很認真,雖然他們早就了解過,可是此刻聽到副考官疾言厲色講述,還是忍不住頭皮一緊。
考場規矩可以簡化為幾段話,除非考場大火,那麽不管發生什麽情況,貢院的門都不會開。
哪怕你在裏面生病了,發熱的快要死了,也只會由貢院裏給你指派的大夫給你治病,不會允許你出去,就算你主動棄考都不行。
成朝剛建立時,規定沒有這麽變态。只是有一回鄉試,有人借着病重的由頭,帶走了同夥科舉舞弊的證據,幸好最後查明,還了所有考生一個公道。
于是從那以後,天子就添了這麽一條科舉規定,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而貢院裏的大夫醫術如何,就看官府的良心和你自己的運氣了。
副考官嚴厲的聲音終于落地,衆人在官兵的帶領下,進入號房。
秦遇觀察了一下號房,發現比院試時的考棚好多了,裏面很幹淨,頭頂的瓦片也是八成新,遇上雨天,肯定不會漏雨了。
秦遇進去後,把東西放下,又拿出布巾擦了擦,還撒了些草藥粉,也不知道有沒有蚊蟲,但撒上總歸安心。
號房是修成一排排的小房子,每一豎排之間,隔了七八米遠。
主考官們不時巡查,而官兵幾乎會定時定點巡邏,堪稱三步一兵,五步一哨,嚴防死守。
鑼聲一響,厚厚的題卷答卷草稿卷分批下發,秦遇仿佛都聽到了隔壁仁兄吞咽口水的聲音。
鄉試連考九天,一共三場考試,每三天為一場。
第一場考試考帖經,墨義和經義,算是考驗考生的基礎。
秦遇快速浏覽一遍,忍不住牙酸。
科舉這麽多年,科舉大部分內容又要求在四書五經裏出,出題的大人們絞盡腦汁,怎麽刁難考生怎麽來。
除了最開始的一小部分題還算正常,後面的差不多是截搭題,截上題,截下題,長搭,短搭,反正就是要你懵。
打個比方,中庸內容裏“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注】
考題中只出現“言顧行,行顧言”,這就是截下題了。
如果考題是“言顧行,行顧言,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這就是妥妥的隔章搭題。把完全不相臨的話,給你安排在一起。
若只是隔章搭還好,最怕考官把形意相近的句子放一起,稍微有個粗心,就栽進去了。
若是運氣再背點,出題人冷酷無情的給你把兩本書的內容搭一起,那才是叫考生抓耳撓腮,痛苦煩心。
秦遇呼出口氣,開始磨墨,他發現磨墨特別靜心,平穩情緒。
等到墨磨的差不多了,他才開始答題。
而秦遇周圍,對面的考生已經答了好一會兒了。
太陽越升越高,日光一閃不閃的炙烤着大地。
空氣中漸漸傳來了飯香味兒,秦遇恍若未覺,汗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墊在下面的面巾上。
非是他不知饑餓和炎熱,而是此刻他答題非常順暢,他舍不得中斷這場好狀态。
直到未時三刻,他才暫時停了筆,向路過的衙役提出買兩個蒸餅。
那衙役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很快把餅給他。
還好是夏季,餅還有些餘溫,秦遇細嚼慢咽,配着一點清水咽下。
然後起來在號房裏走動,他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些。
休息了一刻鐘,他接着答題,這一答就到黃昏,後心的位置,衣衫汗濕又穿到半幹。
他把答卷妥帖放好,然後拉鈴,他需要小解。
回來後,秦遇又看了一會兒第一場的整個題量,發現他今天一天,就答完了整個題量的一半。
他将自己所答檢查一番,發現沒什麽錯漏,然後才買晚飯,照就是兩個蒸餅。
周圍傳來炒菜的香味兒,秦遇鼻子動了動,随後垂下眼,心道自己吃的是肉餅,是肉餅。
天色快黑了的時候,他要了點清水,然後簡單擦洗了一下面部,脖子。
重新換了一件單衣,躺在木板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天未亮,秦遇就醒了,他起床簡單洗漱,然後小解。
回來在號房裏活動身體,天邊泛明時,秦遇又買了兩個蒸餅,然後就着晨光繼續答題。
而大部分考生,這個時候才剛醒。
不是他們貪睡,而是很多考生進入貢院第一天,都會特別緊張興奮,晚上睡不着,自然就起的晚。
這是秦秀生去外面打聽到的,回來時還笨拙的勸秦遇,讓他在貢院裏放松,該吃吃該睡睡。
秦遇雖然早猜測過這種情況,但秀生第一次來郡城,人生地不熟的,還硬撐着膽子到處為他搜羅消息,還是讓秦遇很受用。
午飯後,秦遇被一道經義題難住了。倒不是沒有頭緒,而是他不知道該用哪一種答案。
經義題非常主觀,有時候好與壞都在主考官們的一念之間。他能答出來沒問題,但也要契合主考官的偏好。
聽聞,這位主考官欣賞風流才子。不會又是個理想派吧。
秦遇有點頭疼,最後決定把兩種答案中和一下,好不容易答完,休息半刻鐘,用了點溫水又繼續。
第三天上午,秦遇就把第一場所有的題目都作答完了。
他全部檢查一番,确定沒有問題,才把題卷,答卷,草稿卷分門別類整理好,随後買了兩個蒸餅。
士兵多看了他兩眼,再給秦遇蒸餅時,故意把蒸餅撕扯成了幾瓣。
秦遇開始還以為這士兵故意在為難他,但很快他反應過來,自從他入了貢院,到現在為止吃的都是蒸餅。
士兵不會以為這是什麽新的作弊方式,以為蒸餅裏紙條吧。
秦遇扶額,他只是單純覺得蒸餅飽腹省事啊。而且可以少去茅廁。
下午申時,收卷。
考生們可以出號房,在貢院內活動一下,秦遇不想動,他趴在桌子上睡覺,結果被人喚醒了。
蘇秀才眼底青黑,面容憔悴,把秦遇吓了一下。
“蘇兄,你這是”他眉頭微蹙,蘇秀才身上有股明顯的汗臭味兒。
但蘇秀才此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身形象身上,他嘴唇幹裂,聲音顫抖:“秦兄,這次的題好難。”
蘇秀才上午腦子都脹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寫了什麽。他已經生了退意。
秦遇也看出來了,嘆道:“蘇兄,你現在要不要去樹下透透氣。”
“算了,我同你一道兒吧。”秦遇起身,拉着他往外走。
一路上,他又說了不少話寬慰蘇秀才,總算讓對方好受點兒。
他們頂着大太陽,終于跑到樹下,那裏已經站了很多人,大家也都是在讨論第一場的考試題,抱怨題出的太難,還有考生白着臉,抱着頭,毫無形象的蹲在地上,嘴裏喃喃念着:“我會錯意了,怎麽辦,我會錯意了……”
秦遇心裏一咯噔,偏頭一看,見剛才還被他勸好的蘇秀才,這會兒臉色也跟着白了。
“蘇兄。”秦遇喚他。
蘇秀才對上他的目光,強顏歡笑:“我我還好,放心吧秦兄,我聽你的勸。我還好,真的。”
後邊他就不怎麽說話了,秦遇也由着他,事實上,秦遇也感覺現在有些乏。
他站在那裏,偶爾有一陣涼風,伴着樹葉的沙沙聲,聽的秦遇昏昏欲睡。
作者有話要說:注:“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