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徒為一路沖進屋的時候,呂聞優和段展正和一幫修士開會,氛圍很緊張。她聽見其中一個修士在說:“……魔修大軍規模不小,他們膽敢如此行事,魔神極有可能已經蘇醒。必須立刻應擊。”
呂聞優看着自己的指甲:“我不已經派人支援紫霄宗了?”
“夫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少爺和千藤尊者也該……”
“砰”
她一拍桌子,四下靜聲。
“我說我要讓他們在家裏多留兩日,你們誰有意見?”
修真界衆人都知道,段家這位夫人曾是極中門的最高長老,性子溫柔只是表現,就像棉花裏塞了刀子,你敢上手忤逆必然被劃一掌的血。
她不顧已然沖向修真界大陣的魔修,也要在這個關頭讓自己兒子和鳳千藤成婚禮成。
“可是夫人,咱們就算沒意見,鳳家那邊又該如何?”
“魔修突襲分了兩路,一西一東。東邊有紫霄宗,西邊就是鳳家。他們現在可無暇顧及咱們。更別說兩地相隔千裏之距,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他們能怎麽樣?”呂聞優笑得輕松,也不容置喙:“下去吧,做好自己該做的。不出意外,這一仗不會那麽簡單就結束。”
屋中衆人退散,徒為在門口還沒想好說辭,呂聞優先道:“小寶什麽時候學會偷聽了?”
徒為幹脆進去:“是聲音自己漏出來了。”
她娘咯咯輕笑,倒也沒怪她:“過來坐吧。小寶有什麽事?”
徒為本來想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不用想也知道。
魔門派遣了十萬大軍進攻仙門,出乎意料。這一仗要是打起來,多半不是短短幾年就能結束的事。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場大戰一樣。
而她哥和嫂嫂作為數一數二仙門的子孫,自然要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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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幾十年幾百年一晃過去,變數也多。她娘對鳳家的血脈執念頗深,自然要在生出變故前就讓二人結合,将這件事坐實。
據說那天呂聞優趕到後山,大妖怪的分身已經不見蹤影,只有段修遠渾身是傷倒在地上。她對自己兒子也夠狠心,先把人鎖進房間布下陣法,然後才叫人給他治的傷。
鳳千藤估計也是同樣的待遇。
現在萬事俱備,只等明天一早,婚宴禮成,結為道侶。
“哥和嫂嫂被娘關在哪兒?”徒為難過地垂下眉梢:“都是因為我昨天私自跟去,才害他們受了傷……我想去看看。”
雖然自己這演技有一半是真情實感,但呂聞優沒說話,她心中難免打鼓。
好一會,她娘竟然展臂将她摟到懷裏,笑眼彎彎,喜歡得不得了的樣子:“我們小寶怎麽這麽乖呀。很擔心你阿兄嗎?”
徒為點點頭。
“好吧,阿娘也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先陪我和你爹喝完這杯茶。”
她擡頭,她爹沉默地在對面沖她笑了笑。
“……好。”
這茶一喝就是一上午,告別戀戀不舍的呂聞優,徒為直奔她哥所在的地方。
為了不讓任何人打擾,這處院子在段家本宅的偏僻之處,鳳千藤似乎被鎖在另一頭。
天鎖法器加持下的禁锢咒堅固無比,除非修為遠超于施法者,否則無法打破。
徒為得了她娘的許可,倒是輕輕松松就進去了。
她哥的狀态比她想象中要好,傷徹底好全,就是上半身啥也沒穿躺床上那樣子有點沒緊張感。
看見她的時候很激動,把她抱懷裏念叨了好幾句“吓死我了你沒事就好”雲雲的話。
比起當事人,徒為的臉色反倒更凝重一些。
“我聽說,明天就是你和嫂嫂結為道侶的婚宴?”
段修遠心裏只想去拯救宗門于水火,如今被關在這兒只能幹嘆氣:“沒辦法,這是娘的決定。不這麽做,她不會讓我走。”
“那不也挺好的,哥為什麽不樂意?你不喜歡嫂嫂嗎?”
“……”這話成功讓他面色複雜地陷入沉默,拍拍她的腦袋,聲音沉悶卻似乎藏着某種堅決:“我答應了鳳千藤,我不能說。但總有一天,阿兄會把真相告訴你的。”
從段修遠的院子出來,徒為來到關鳳千藤的地方。這似乎是段家之前就準備好的婚房,寬敞明亮,要是挂上些紅燈,大概會很喜慶。
她沒急着進去,在院門口站了一會才像重獲勇氣。
靴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響,這聲響讓椅子上的鳳千藤擡頭,正好與她視線相撞。
沒有想象中的狼狽,昨天那副痛苦虛弱的模樣也蕩然無存,她坐在那裏像什麽都沒發生,甚至還慵懶地喝起了茶。
“……”
怎麽一個二個都這麽沒有緊張感?
“來了招呼都不打?”鳳千藤道。
徒為這才從嘴裏憋出一個“嫂嫂”,走過去又只是站着。沉郁的表情被鳳千藤盡收眼底,面上不顯,示意她坐。
二人一時無話。
重新煮茶泡茶的間隙,徒為又打量了幾眼這座裝潢奢侈的屋子,果然還是忍不住問:“嫂嫂明早要在這裏和她哥成婚嗎?”
鳳千藤口吻很無所謂:“大概是吧。”
徒為不說話。
“怎麽?”
“嫂嫂就不覺得,我娘的做法有點專橫?”
“是有點。但我猜到多半會這樣。”
沒人會做撈不到好處的事。鳳家在這場婚契中就是這樣的存在。所以他一直在想,魔修突然進攻,一來就直接深入段家的地盤,有沒有可能其中藏有推手?
無影早就脫離鳳家,他的話,鳳千藤可不會蠢到盡信。
“不過具體的我也只是猜測。你只要知道你娘這麽做,并不是突然變卦。只是雙方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她替徒為斟茶,聲音平緩。
好像一點也不怪呂聞優,甚至把鳳家放到了對立面。
但徒為心裏不認同呂聞優的做法。
雖然認不認同都沒用。沒有足夠力量的自己,只能在這裏和鳳千藤喝幾杯茶,被安慰幾句,然後任由事态發展。
…那和上輩子的自己,有什麽不一樣的?
一杯茶飲盡,外頭有點冷下來,鳳千藤看徒為直吐白氣,要開口趕客,卻聽她忽然道:“嫂嫂,那本劍譜我還有最後一套沒有練完。你可以看着我練嗎?”
鳳千藤這下懂了,原來她特意跑來不是因為關心自己,只是為了修煉。也難怪,這孩子比她哥都要努力。
“行啊。”
青霜劍昨天雖然掉在地上,但被徒為眼疾手快也一起帶了回來。據鳳千藤說其中宿有劍靈,但自己修為太低,感應不到。
“等你境界至結丹時,大概就能看見他。他說他挺喜歡你的。”
“……”不必,我只喜歡劍的主人。
最後這一套劍招,徒為練了好幾天,一直沒能學會,有一個地方很難,老犯錯。她之前就想讓鳳千藤教教自己,但最近突發事故太多,自然也沒了那個空。
又錯了一次後,劍險些落地,她扭頭望着人,那模樣莫名可憐:“嫂嫂……”
倘若放在從前,鳳千藤絕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耗費寶貴的時間來教一個孩子修煉。
畢竟他不喜歡小孩,也沒興趣做節外生枝的事。
“這兒不對。”他起身繞到身後托住她的手臂,一只手伸到旁邊拍她的腰側:“發力時,要往右邊轉。不然沒法做出下一個動……”
聲音一頓,他抽回手。
徒為不解側眸:“然後呢?”
鳳千藤抿唇:“要領就是這樣,你自己試試吧。”
“好。”
鳳千藤後退,掐着自己的指尖心想,雖然對方只是個孩子,但自己是個男人,剛才不該……
到底裝了太久的女人,連這點分寸感竟都迷失了。
“嫂嫂!”他正想着,徒為忽然擡高聲音轉過來:“是這樣嗎?”
她流暢地轉動手臂,這一次,青霜劍朝前打出一道漂亮凜然的劍氣。
他倒有些意外她領悟得這麽快:“嗯,不錯。”
徒為被她誇得難得激動,于是本來就想做的事沒了任何猶豫,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我做得這麽好,嫂嫂可以給我一個獎勵嗎?”
鳳千藤挑眉:“你想要什麽獎勵?”
“我想喝酒。”
“?”
為了證明她沒聽錯,徒為指着屋內又說了一次:“我要沒猜錯,這裏本來就放得有酒。”
修真界結為道侶的儀式一切從簡,唯一留着的傳統可能也就是喝交杯酒。
所以徒為還真沒猜錯,屋裏确實放得有一壺清酒。
“嫂嫂喝不了酒嗎?”
“……那倒沒有。”相反,鳳千藤酒量挺好。
“那我去拿來。”
徒為不由分說進屋将酒拿出來擱在桌上:“嫂嫂陪我一起喝一杯吧。”
她神情坦然,目光明亮,好像真的就只是練劍練興奮了想和她一起小酌一杯。
鳳千藤心底那點疑惑剛剛升起便消散。小孩子對什麽都是新奇的。
“行吧。”
已經過了午後,外頭越來越冷,徒為的四肢卻很熱,只有她知道自己這個行為的意義。雖然有點占便宜的意思。
把酒推到鳳千藤面前,她問:“嫂嫂有和我哥喝過酒嗎?”
鳳千藤捏着杯子端詳:“沒有。”
“但明日的婚宴,你們不是會在這裏喝交杯酒嗎?”徒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可惜嫂嫂在這裏的第一杯酒已經被我先搶走了。”
唯一有點遺憾的就是,這不是交杯酒。
她仰頭将酒飲盡,火辣辣也仿佛沒有知覺。
入夜回來後,徒為早早上床躺下,丹田內發燙發熱,這是即将突破的征兆。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明天的事。
她不想看見鳳千藤和她哥喝酒,不想他們結為道侶,不想她徹底變成屬于別人的人。
但就算築了基,自己好像也沒什麽辦法。
已經來不及了?
已經……
她的意識朦胧,漸漸墜入黑暗,身下床榻像柔軟的浪潮将她包裹,但很快又開始不安地翻湧。
那搖搖欲墜的祥和日常終于被徹底推倒了。
“大小姐。”半夜被響動驚醒,侍女沖她道:“不得了了,少爺和千藤尊者破壞法陣逃出來了!”
此時夜已深,段家裏外卻燈火通明,徒為趕到時看見數十個修士圍在段家山門關前。她娘在,她爹也在,連寧煉器師也來了。
他們對面,隔着一段距離站着段修遠和鳳千藤。氣氛劍拔弩張,顯然不容任何人再靠近一步。
呂聞優在笑:“你們到底是怎麽逃出我的禁锢陣的?嗯?修遠?”
她哥從前最怕這個娘,此刻卻毫無畏懼的模樣:“鳳千藤猜到你會動手,所以我們也留了一手。抱歉,娘,你就讓我去吧。”
“我從沒說過不讓你去。”
“紫霄宗宗主對我有恩!再晚一步也許就來不及了。”他急道:“娘從前教我,降妖除魔才是正道,魔修不絕,仙門将永無寧日。那現在又為何不讓我去?”
“伯母。”鳳千藤手中劍光閃爍:“上古先祖的力量,你應該聽過。你想在這和我們打個兩敗俱傷?”
這正是段家修士明明全聚在這裏卻沒人動手的原因。
他們一幫人加上一個呂聞優和段展,肯定不至于對付不了二人。就算再天才,也還未羽翼豐滿罷了。可一旦打起來,這邊的損傷也将是巨大的。
如今都抽不出人手去應擊魔修,他們卻要在這裏內鬥嗎?
不管呂聞優怎麽決定,他們都是不想的。
見她不說話,鳳千藤又添上一句:“伯母,如果我答應你呢?無論這場仗要持續多久,我都不會和段修遠解除婚契。不管鳳家作何決定。”
這話落地,周遭寂靜,呂聞優審視似的目光就像冬日徹骨的西北風吹過來,讓人不禁心中生畏。
也不知這樣過去多久,她終于咧嘴笑道。
“你們執意要走,甚至要沖我拔劍相向!我還能怎麽攔?難道要讓自己的兵打自己的将不成?”她笑完臉色便沉下來:“千藤姑娘,別忘了你今天在這裏給我的承諾。”
“自然。”鳳千藤道。
這就算過了他娘這一關了,段修遠頓時長舒口氣,一背的冷汗将衣服打濕。
“那爹,娘,我們走了。此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但沒事,兒子肯定将魔修大軍打個落花……”
“等等!”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哥!”
那個影子跌跌撞撞,一路撞開周圍的修士,幾步沖到他們眼前。
“小寶?”
徒為喘着氣,外袍都沒怎麽穿好,呂聞優驚訝:“誰讓你到這兒來的?”
她沒理會,望向前方兩道身影:“別走,我想和你們一起去。”
段修遠一愣,以為她在說笑:“小妹說什麽呢,阿兄知道你怕寂寞,但我們是要去揍敵人的。”
“我也可以。我不怕。”她道:“帶我一起去。”
“小妹,你……”
徒為知道他不信,幹脆聚氣于掌中,她好像看到鳳千藤在輕輕沖自己擰眉,那目光很冷帶着警告,她當然知道在這麽多人面前施展靈力的結果是什麽。
可除此之外還能怎麽樣?
眼睜睜看着他們兩個離開,然後也許大幾十年甚至一百年都不會再見嗎?
那她努力修煉還有什麽意義。
這和上輩子的自己又有什麽區別。
她已經将那本劍譜徹底融會貫通,築基也不過眨眨眼睛那麽簡單。
她抽出寧嘆雨昨天拿來的那把法器,運出罡風與西北風相撞,周圍被卷起一陣強勁的餘波。靈力四散。
衆人見狀,無不呆愣失語。
畢竟,誰都知道段家的大小姐沒有修為,是個天煞命格的廢物。可她怎麽,怎麽會……
“怎麽回事?”呂聞優是最快回過神的。
徒為一輩子也沒見他娘擺出過這麽可怕的表情,神色深沉,好像能壓得她喉嚨發不出聲音。
“小寶,我在問你,怎麽回事?”
徒為不閃不躲:“就是娘看見的這樣。”
“誰教你的?你從哪學會來的?”
“…這我不能說。”她看向段修遠:“但我不是沒有力量的,哥也看到了吧。我要和你一起去。”
“徒為……”他皺眉啞然:“你知不知道天煞命格……”
“我當然知道。我都說了,我不是小孩子。”
她嚴肅地說,在呂聞優聽來卻似乎是一句格外滑稽且天真的話。
“你不是小孩子?”她道:“徒為,大人做事都講後果,只有小孩才不會。你哪裏不是小孩子?”冷道:“攔住大小姐。”
旁邊段家修士應聲捏訣,徒為只覺手腳突然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捆住無法動彈。
呂聞優道:“走啊,徒為。你今日如果能從這山門關往外邁出一步,我就讓你跟他們去。怎麽樣?”
這對一個剛剛築基的修士而言,無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就算她嘗試着用盡渾身力氣,耗盡丹田靈力,牙齒咬破口腔,也沒能破壞那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锢咒,更別說往前走了。
徒為擡頭看向遠處二人。
段修遠有些不忍,撇開頭去不看她。
鳳千藤倒是面如止水,雖然還是溫柔,但那眼神好像也在說她做了個愚蠢的決定。
“哥、嫂嫂。”她不禁叫了一聲。
段修遠背過身。
鳳千藤淡淡苦笑:“徒為,你知道的,你不能跟來。”
盡管她用力得手腕被禁锢咒勒出了深深的印子,腳下泥土都被踩得凹陷,可無用功就是無用功。橫在她眼前的鴻溝不可跨越。
呂聞優想伸手阻止被她拒絕似地避開視線,她也不惱:“你覺得娘是個惡人是嗎?”
“……”
“那娘今日就偏偏要做這個惡人了。”
她笑:“從前你只是凡人之軀,娘從未要求過你什麽。可如今你既然邁入仙途,那就要明白這就是仙門的做法。”
“你以為自己升上築基,很了不得是嗎?不過一個築基修士,多得是人擡擡手指就能将你碾碎。在修真界是這樣,在魔修面前,更是這樣。”
“你今日連家中随便一個修士的禁锢咒都無法打破,卻還要跟我談你能上戰場殺敵嗎?可笑不可笑呢?”
呂聞優慢慢踱到身前,居高臨下地與徒為擡起來的目光對視。那雙眼睛倔強,凜冽,但又實在很稚氣。
她不禁擡手撫摸她的眼皮睫毛,說的話卻十分殘忍。
“我不知道你偷偷修煉了多久,但段家血脈如此優越,你卻只達到區區築基。娘不如就告訴你吧,只憑如今的這點微薄執念和努力,你什麽都做不到。跟着他們去了,也不過拖人後腿,死得窩囊。”
這話就有些太過了,徒為一顫,嘴唇咬破了皮才沒讓眼眶發紅。
段展拉住呂聞優不讓她再說。
“徒為,聽話。跟你阿兄和嫂嫂道別吧。”
山門關外,段修遠大概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頭也不回說了句:“阿兄白天跟你約好了的,等我回來。”
她又看向鳳千藤。
她一身白衣立在遠處的茫茫雪景中,就像三年前的那天一樣。
自己只能站在身後問她你什麽時候再來,永遠不被允許主動踏出一步。
到頭來,仍舊沒有任何改變,什麽都沒能擁有。
她眼底起霧又模糊,嗓子堵塞得怎麽也說不出話,只能看見她低頭再擡頭,沖自己無言張嘴做了個口型。
那意思是:“徒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