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是誰。
徒為一頓,黑漆漆的眼睛唰地沉下來,摟住人的力道收緊。
“……你不認識我了嗎?嫂嫂。”
後面那兩個字被她咬得很重,懷裏的鳳千藤微微一滞。
他實在病弱,大概是哪裏還痛,被她抱緊一下就止不住小幅度顫抖,緩慢吸了口氣,不确定般地問:“……徒為?”
“嗯。”
她立刻回答,還是沒放開他。因為過了變聲期,聲色和從前不一樣,變得成熟,俨然像個大人了。
這感覺很奇怪,鳳千藤沉默良久才像終于接受了眼前這人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的事實:“…放開。”
徒為不太想,但再抱下去就會超出“久別重逢所以一時激動”的範疇,只能往後一退。
有風灌進來,鳳千藤的衣袍先前被人扯了一半,現在上身就涼飕飕的,他低頭捂住胸口狀似窘迫地說:“你能先出去嗎?”
徒為一愣,似乎這才發現她衣冠不整,餘怒未退,臉不知為何先爆紅一片。
“對不起。”
說完轉身出去啪地還帶上了門。
鳳千藤靜靜吐了口氣。
老帶着這兩團累贅的東西怪麻煩,但也沒法。難道事到如今要告訴徒為她憧憬的嫂嫂其實是個男人嗎?
那也着實滑稽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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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片刻後,鳳千藤收拾齊整,徒為重新進來,眉頭擰着,面色不虞。他坐在地上要仰頭才能徹底看清她,發現她竟生得和自己都差不多高了。
說起來也是,一來二去也四年了。
“他……們,”徒為在後面添了一個字,“沒有傷到嫂嫂哪兒吧?我來晚了。該讓他們跟你好好謝罪再去死的。”
她輕描淡寫,字裏行間卻盡是狠厲。殺人在修真界再正常不過,鳳千藤十幾歲時就能眼都不眨斬落好幾個修士的頭顱。
但,這話從那個乖巧的徒為嘴裏吐出來,不免讓他有幾分違和感。
“沒事。”他道:“這是哪兒?邊界地?”
徒為搖頭。
“東邊。”
她沒多說,鳳千藤一聽就明白了狀況。大概是段家的修士發現他把他從邊界地弄了回來。
“那你為什麽會在這兒?”他問:“這不是段家吧?”
她嫂嫂一如既往的敏銳,并且冷靜。
明明才剛剛蘇醒,記憶應該還很混亂,現在卻已然恢複了常态。
“這裏的确不是。”她頓了下,含糊其辭:“總之先從這裏出去吧,等安頓下來,我再告訴嫂嫂。”
也是,在這個放了兩具屍體的房間裏,也不是能好好說明情況的場合。
鳳千藤四肢都痛,像有锉刀在骨頭上割一樣,晃了晃身體,嘗試着撐住地面起身,兩次都失敗了,有一次差點摔倒在地。徒為有點心疼,靠近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我背你吧?”
鳳千藤眯了眯眼睛笑問:“你?”
這口吻讓她有種又被看低,又當成了孩子的感覺。
“嫂嫂是覺得現在的我,背不動你?”
她面無表情,口吻剛硬。
“上來。”
“但……”
手臂不受控制顫抖,痛得他皺眉失去聲音,剛才揮拳打人算是用盡全力,結果那人臉上印子都沒留下。看來短時間內,自己的身體就這樣了。
倒是眼前這個人,曾經也就到他胸口那麽高,現在卻要背他,他有點不适應,但也沒別的辦法。
“麻煩你了。”
“嫂嫂不用對我這麽客套。”
鳳千藤不置可否,就算被這麽說,也不知道怎樣才是合适的距離。
地上的毯子施個除塵訣又煥然一新,徒為蓋在鳳千藤頭上。既然鳳家發了懸賞令,那所有人都可能是她們的敵人。臉必須藏好。
鳳千藤大概也從那男人口中聽說了什麽,默默拉下毯子,沒問。
還是很輕,這是徒為背上她的第一個感覺。其實剛才就很想說我都抱了你好幾天了事到如今你害羞什麽,但想想忍住了。
時隔四年再見,物是人非,就算曾經關系要好,如今也只剩下淡淡的生疏。畢竟她們說到底只是嫂嫂和小姑子。
不過,鳳千藤的狀況在醒來後有所好轉,體溫摸着起碼像個正常活人,這倒是件好事。
“你認識路嗎?我們要去哪兒?”鳳千藤在背上問她。
那聲音幾乎貼着徒為的耳邊過,沙沙的,帶着熱氣和幽靜清冽的味道,她微微耳根發燙,人沒醒時她可以肆意地親,現在人醒了又是一種不同的體驗,不過燙歸燙,她嘴裏照舊騙人:“回我的同伴那裏。那兒可以休息,也可以生火,沒那麽冷。”
如果那幫人在霧林裏還沒死的話。
之前她被霧林吞噬,迷境錯綜複雜,搞不懂解法,直接拔劍暴力破開,誰知眨眼就被傳送到了霧林之外。
要不是這樣,她可能都趕不上把鳳千藤從那兩個人手裏救下來。
眼下滿打滿算已經過去半個多時辰,只有白莞一個修士護着,王平他們還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但他們的馬車徒為是想要的。
去看看吧,要是人還活着就救。死了,那些遺留物就只能由她接收了。
鳳千藤的身體狀況是這樣,必須得有個遮風擋雨的代步工具。
鳳千藤聽了她的安排,只用鼻音嗯了聲,她往旁一瞥,見他正一動不動盯着自己的手掌。想象到他現在可能報着一種怎樣的心情,嘴張開幾下又閉上,安慰的話語怎樣都很蒼白,她轉回頭去。
霧林的霧氣消散了一半,估計是徒為那暴力解法的原因,整座林子都有點奄奄一息的,她走了幾步就看見倒在路中央的馬車,車隊的人大部分都在這,看樣子只是昏過去了。
又四處找了找,王平倒黴,正被一只妖獸追趕,徒為兩手摟着鳳千藤的腿不方便操作,幹脆吹了口真氣過去,那熊妖當即吓得嗷嗷逃離。
鳳千藤眸中有訝然一閃而過。
“老天爺!我以為我要死了。”王平整條手臂都是血,她要再來晚一點,估計真得死了。
“謝天謝地,還好尊者你來了!白莞尊者剛才引走了另一只,在那邊,煩請尊者也去瞧瞧,我怕她出事……”
徒為點頭,給他指了馬車的方向讓他自己先回去。
鳳千藤道:“徒為,你……”“什麽?”
“我還以為你娘那之後不會再準你修煉。”
“她的确不允許。但嫂嫂已經領我入了門,之後不需要別人再教我,我照樣能達到這個境界。”
鳳千藤想起四年前,她被禁锢咒捆着執拗地朝自己看過來,眼睛沒紅但要哭似的,他早料到會這樣,心中并不如何觸動,只是漠然地覺得對這孩子做了件殘忍的事。
但也算為了她好。
天煞命格本就不适合再往上修煉。
不過現在看來,她似乎就沒放棄過。
“徒為為什麽這麽執着地要修煉?”他問。
她只意味深長地笑答:“不久的将來你會知道的。”
鳳千藤:“……”
白莞這邊的狀況倒是比王平好,菜歸菜,好歹是個修士,和一只小型熊妖纏鬥好一會,也就受了點皮外傷。
徒為同樣吹了口氣将熊妖吓退。
“沒事吧?”
白莞愣住,驚喜道:“徒為,原來你沒事!那就好。”一頓,看向她背上的人:“這位是……?”
同樣的毯子,看不清臉,從她這個角度只能窺見那人一小截削痩冷白的下巴尖。
果然是那個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他是什麽時候醒的?
“先回去再說吧。”
她回過神點頭:“那快走吧。也不知道師兄和王叔他們怎麽樣了。”
回到車隊,倒地的商人都紛紛蘇醒,正圍在王平周圍給他治傷,叫苦連天的。
“……還是快點走吧,這林子不妙啊。”
“有那四個修士還搞成這樣,虧我們還讓他們白吃白喝!”
徒為故意一腳踢在地上弄出聲響,人聲瞬間停了,商人們有點尴尬,她倒面色如常。
“現在什麽情況?”
“啊,是……除了王叔,大夥都只受了輕傷。就是馬死了兩匹,只怕必須卸點貨了。”
王平都要痛暈過去還在喊:“不行!這四車貨一件都不能丢,都是值錢的寶貝!”
“但也沒辦法啊叔……”有人幽怨地看向白莞:“段家的就算了,這三個散修可一直跟着咱們,結果剛開始就不見了倆。要不是他們不靠譜,我們也不至于又丢一匹馬。”
白莞生氣:“師兄們定是前去探路才沒回來,又不是逃跑。”
“那結果不還是沒保護好咱們嗎?”
“你……”被幾個凡人如此遷怒,她顯然不堪其辱:“你們等着,我這就去把師兄找回來,看看他們到底是不是如你們所說逃跑了!”
她轉身要走,徒為開口:“不用找了,你兩個師兄都死了。”
“…你說什麽?”她錯愕回首:“怎麽死的?是妖獸幹的?”
“我殺的。他們想動我的人,所以我讓他們付出了代價,就這樣。”
背上的鳳千藤一頓,她當沒感覺到,平靜的目光與白莞對視。
“徒為,你是在開玩笑嗎?”她勉強撐起了個笑容:“我師兄……”
“你不信可以去驿站看看。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們要卸貨或者不卸貨都請便,但麻煩在天黑前啓程,不然這回才是真的不妙。”說完徒為轉身走向隊尾馬車,一腳跨上去将鳳千藤放下。
周遭一片寂靜,大概還沒完全消化掉她的話裏的信息量。徒為毫不在意,進到車內,環住他的背脊,另一只手不由分說穿過他的膝窩,幾乎将人打橫抱起來。
鳳千藤伸了只手推她的肩膀,可惜就這點微弱力氣,根本沒法阻止徒為。她跪行着往裏挪了挪,想讓他靠在軟枕上。
“徒為……”他聲音輕輕的,狹窄的空間內,被她抱着動作間,嘴唇幾次上下險些擦着她的臉過,被小自己八歲的孩子這樣對待,哪怕是永遠都游刃有餘的鳳千藤也有點不自在:“…我自己能動。”
徒為沒理,等讓他坐下才松手:“沒力氣容易磕着碰着。”
鳳千藤:“……”
說謝謝太生疏,讓她一直抱着更不合适,就算自己受着傷,這距離感也不對,往外頭一瞥,看見凡人們正小聲議論。
“你剛才那說法只會遭人記恨。”
她倒沒想到他開口就是習慣性作為上位者的口吻。想笑又忍住了。
“我沒說謊騙她,也把原因告訴她了。哪裏不對了?”她道:“我娘常說,大人要為自己做下的事負責。我是個大人了,就算她要因此記恨我,我也不會委屈。他們又不是嫂嫂。”
不擅交際這一點倒是在這瞬間和他記憶中的徒為短暫地重合。
他抱臂往後一靠,不知含着什麽情緒。
“是。徒為現在有能力自保,是不需要我再來教你。”
聽出這語氣有異,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手伸過去包住他的手。
“對不起,那我一會兒就去跟她好好說。”
鳳千藤腦袋往旁一撇,将手抽回來不看她。
徒為也知道他忽然生氣不全是因為這個,可安慰多半沒用,不管怎麽說,修為盡失這件事都已成定局。
“就算嫂嫂沒法再用靈力也沒事,”她語中藏了微不可察的殺意,“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你。”
其實更想說的是,我哥死了,接下來我會代替他。
但鳳千藤傷還沒好,她暫時不想在人面前提傷心事。至于諸多疑惑,也都打算往後擱置。反正都要去邊界地。
王平在這時找來,可能是劇痛後恢複了理智,纏着繃帶跟她說已經把不那麽貴重的商品丢掉,他們準備出發。
“白莞尊者要和我們擠一輛馬車,一會兒就不過來這邊了。咱們啓程後只要……”
他本想說只要穿過霧林再走一段路,很快就會到東西交界點,但不知為何被徒為斜過來的眼風一掃。
商人別的不行,察言觀色可會,立馬住了嘴。
他也發現車內的鳳千藤,這人進霧林時還昏着,怎麽突然醒了?
其他幾個商人過來和王平彙報,也都瞧見他。
衆人之前就很在意這個人,如今臉上藏不住好奇,王平覺得和徒為也算混熟不少,順勢就問了。
“這位……姑娘?”有毯子遮着,看不出男女,但單看那截白生生的手脖子,應該是個姑娘沒錯:“是尊者的朋友嗎?”
徒為想起她剛才不搭理自己的拒絕态度,心裏驀地竄上了點幼稚的火氣,這火氣讓她直接開口:
“是我的人。”
又蹦出一句:“你可以當做是未婚妻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