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兒女雙全(六)
孩童的體溫一般都要比成人高些,但朱思棣身上的體溫卻很低。謝止礿蜷縮在他懷裏,卻覺得像靠着塊冰。
只聽轟隆轟隆的巨響,窗外天空烏雲密布,閃電光亮在雲層中忽閃忽閃。
白光自穹頂劈下,雷聲振聾發聩,随着外面變成刺目青光白,謝止礿的身體陡然一空。
然後他便被從天而降的雨水澆了劈頭蓋臉。
這是又換了一個場景?
皮毛被雨水浸濕後,貓的身體變得格外笨重。雨水不斷從臉上毛發處滴落,連眼睛都難以睜開。
他猛地跳到房間窗臺,正對上只着一身白色中衣的朱思棣。
外面因着下雨,烏黑一片,房間卻未點蠟燭。謝止礿只能通過一陣又一陣的閃電看清房間裏的景象。
朱思棣現在的年紀看着與死前一樣。他愣愣地盯着手裏已經有些泛黃老舊的寬大襦裙,拇指不住摩挲。
門外閃電破空劃下,“轟隆隆——”,雷聲如戰鼓,閃電描摹出黑夜裏門外瘦弱男子的身影,以及那副麻木不仁又漠視一切的表情。
不知這人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朱思棣被雷聲吓得一抖,看到門外身影後又條件反射地将襦裙往床墊下藏。
“藏了什麽。”朱文慢慢從門外走進來,抄起門口的掃帚。
朱思棣唇抖了幾下,卻像被掐了脖子。他下意識縮着肩,然後深吸幾口氣,猛地往外沖。
幼童哪裏比得過成人的反應與力氣。朱文将朱思棣狠狠拽回來,登時給了他一耳光。
這耳光在刷刷地雨中依舊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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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朱思棣連哭都不敢哭了,抱着頭縮在房間一角,任由朱文用掃帚打他。
“——啪!”
“看來我得打你打到你長記性為止!”朱文一邊打,一邊罵,“賤東西,賤東西,哪裏來的裙子,老實交代,不然被我抓到一起打!”
“嗚嗚嗚,是二姐不要的裙子,我偷偷撿了回來。”
朱文哪裏是真的想知道裙子來由。他雙目充血,在道道閃電的映襯下像個魔鬼,“就是因為你,街坊鄰居都笑我。說我憋了股勁想生兒子,生出的兒子卻是個娘娘腔!”
一道窄小黑影自窗邊襲來,朱文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疼。
即使知道這是幻境,謝止礿也依舊無法坐視不管。他氣得背向上拱起,尾巴根根炸開。
朱文用掃帚狠狠向他砸來,然後又拼命抽着朱思棣,只聽“喀噠”一聲,掃帚硬生生斷成了兩截。
謝止礿貼在冰涼地面,再想起身,身體卻被定住似的無法動彈。
朱思棣滿臉鮮血,溫熱液體緊緊黏着眼皮。他不知是自個兒被打瞎了,還是這屋子本來就這麽黑。
朱思棣吐出大口血,身體已開始痙攣。他明明困得快要睡着,此時卻不知道從哪裏生出勇氣,氣若游絲道:“爹爹,可我覺得自己是女孩子啊……”
“轟!”
更大的一道雷聲響起。
朱文頭發蓬亂,幾道頭發黏在臉上,眼神瘋癫不似常人。他将斷掉的掃帚扔在一邊,然後抄起旁邊的木凳,猛地擡手——
謝止礿絕望地将眼睛閉上,卻堵不住耳朵也捂不住鼻子。
濃厚的血腥味鋪散開,地板上粘稠的液體一直将貓的毛發也浸濕了。
陡然間,他被人掐着脖子提起來,身體不住亂蹬。
他睜開眼,對上對面這人癫狂眼神。
朱文瘋了。
“貓兒,你下去陪思棣吧。”朱文将他的脖子越掐越緊。
貓的身體面對人類時實在太過渺小。他的肺裏再也進不了任何空氣,滿目混沌,頭腦更似灌了水泥。
“貓兒叫,貓兒叫,漂亮的花紋,白色的手套。貓兒笑,貓兒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剝掉了。”
陰森童謠再次響起,忽遠忽近。
“謝公子!謝止礿……謝止礿!”
謝止礿大喘着氣,猛地睜開雙眼。
方才命懸一線的驚險讓他此刻依舊心有餘悸。
他環視四周,入目又是朱家後院之景。他忽地看向旁邊的薛蘊之,又看了看自個兒的雙手。
“變回人形了……”謝止礿喃喃自語。
薛蘊之:“你在說什麽呢,你昏迷這麽久,不知我有多害怕。什麽都看不見,還要反複聽這破童謠。”
謝止礿愣了愣:“一片漆黑?這裏不是朱家後院麽。”
“我看你抖得厲害,便趕緊把你晃醒。你一醒,這幻境就變這樣了。”
二人說話間,就見空中落下紛紛揚揚的白色紙錢。然後凄婉哀樂響起,一群送葬人擡着個小小的棺椁憑空出現在院落。
朱文木然站在隊列,而朱夫人邊走邊趴在棺椁上,哭得死去活來。
“是哥哥的棺材,哥哥死了,才會有香鈴。”
香鈴童稚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二人猛地看向她,就見香鈴臉上露出又笑又哭的表情:“都是香鈴的錯,香鈴要去死,香鈴死了,哥哥就能活了。”
香鈴手上拿了把小剪刀,尖頭對着自個兒脖子。
“你在說什麽?”謝止礿錯愕地看着她。
香鈴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哼道:“貓兒叫,貓兒叫,漂亮的花紋,白色的手套。貓兒笑,貓兒笑,血淋淋的皮肉被剝掉了。”
“你不是香鈴。”謝止礿退後幾步,将魂歸橫于身前。
薛蘊之一臉懵:“啊?”
“你是朱思棣。”
謝止礿話音剛落,邪祟的陰氣立刻如銀瓶乍破,如狂風暴雨般灌溉而來。
慢慢灑落的紙錢突然加速,如暴風雪般掉落下來。謝止礿撐起結界,抵禦陰氣。一些紙錢化為刀片,将送葬的人皆割成肉片。其餘又化為陰兵,以身體撞擊他的結界。
幻境瘋狂抖了起來,地動山搖間,香鈴體內傳出兩道人聲:“我是哥哥,也是妹妹。有時你會見到哥哥,有時你會見到妹妹,因為爹爹想要聽話的小孩。”
薛蘊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知道朱文的心願是什麽了!他将自己兒子做成鬼童子,是為了再有一個小孩。但沒想到鬼童子與香鈴共用一具身體。”
謝止礿用指尖血在黃符上筆走龍蛇:“我懷疑他們連神魂都是共享的,所以我們在寺廟裏見到的朱思棣其實是香玲。周歲孩童哪會講成片的句子!”
薛蘊之瘋狂将自己袖中剪好的紙人賦予神魂,紙人随後便與結界外的小兵戰成一團。他邊施法邊念道:“香鈴在寺廟中說什麽,保護妹妹?!她要保護的是自己!”
“這倆人分明就是在鬧內讧,都想要支配這具身體。我這招魂固魂竟是作繭自縛,将朱思棣的魂給穩固回來了。”謝止礿終于畫完黃符,将其貼于魂歸。長劍頓時化為一把巨大無比的剪刀。
“……你對打敗自己有幾成把握?”
“還得抵禦師父的殘魄……那便是零成!!!”謝止礿這零成吼得中氣十足又理直氣壯,揮動剪刀便對着香鈴攔腰一剪。香鈴卻像早就預判到了他的動作,提前便跳到了安全位置。
“完蛋,她身上的好似是師父的‘屍魄’,有提前知曉危險的作用。”謝止礿手上不停,黃符跟不要錢似的扔出。
“……那我們怎麽辦,跑嗎?”薛蘊之摸了摸袖口裏為數不多的紙人,淚流滿面。
謝止礿偏頭閃過紙人攻擊,一邊還動用靈力追着不斷跑動的香鈴:“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要是宋弇在就好了,我根本殺不了魂。”
“幻境一般要怎麽結束啊?!”薛蘊之瞪大眼睛看那些紙錢變作的人疊在一起,片刻便化為了三人高的怪物。而香鈴被紙人穩穩托起,在空中嘲笑地看着他們。
“強行破除或者完成幻境主人的心願。”謝止礿狂奔起來,拎起手上大剪刀,對着紙人大腿就是一剪。
“幻境主人是香鈴?”薛蘊之離謝止礿太遠,只得扯着嗓子道。
“不,是朱思棣。從我看到朱思棣生前景象就知道了,這幻境主人一直是朱思棣。”紙人靈活避開,鋒利的腳立刻将謝止礿長袍劃出一道。
謝止礿腦袋瘋狂運轉:“老和尚當時也說要完成朱思棣的心願。他的心願……仔細想想,仔細想想。”
“那兒歌!貓兒貓兒的!有沒有什麽關聯?”薛蘊之袖口裏的紙人已經用完了。此刻懊悔不疊,只恨當時偷懶沒有再備點。
“貍貓換太子?!我知道了!”謝止礿将薛蘊之做的那袖珍元始天尊抛給他,“你先拖住它,我知道要怎麽做了。”
薛蘊之接過‘元始天尊’,火速附靈給它,抓狂間不忘找補道:“你告訴我這巴掌大的木頭有什麽用!”
謝止礿将魂歸狠狠插于地上,腳尖火速畫陣,手心對着魂歸狠狠一抹:“三魂七魄,聽吾之號令,速把朱文給我帶來!”
宋弇這邊剛好把石榴樹下的瓦罐挖出來,就見朱文周身白光一閃。
“咚!”
瘦小男人被抽了魂,肉身便筆直地往前倒,頭磕在石榴樹上,掉落的石榴果砸了一臉。
宋弇:“……”
“轟轟轟轟——”
以魂歸為震中,幻境猛烈搖晃,似山崩地裂。大紙人站立不穩,香鈴便也從空中跌在地上。
香鈴自泥土中擡起臉,正對着朱文被強行召喚來幻境後驚慌失措的面孔。
“爹爹!”
謝止礿方才袖口飛出的無數黃符靜默許久,此刻猛地收緊,構成一道金色囚籠将香鈴死死關住。
“香鈴?我……”朱文話未說完,後背便被謝止礿猛踹一腳。
謝止礿踩着他的後背,強行命令道:“我說一句,你跟我念一句。”
薛蘊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謝止礿,只覺不愧是和宋弇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被逼急後的發狠模樣竟如此雷同。
朱文不願服從,嘴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本人朱文,罪大惡極。”
“本……人朱文,罪大……惡極。”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兒,我卻故意将她當兒子對待,并将她毆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朱思棣乖巧懂事,本是我……女兒,我卻故意将她當……兒子對待,并将她毆打致死,我……死不足惜。”
薛蘊之嘴巴大張着看向“香鈴”,對方終于不再掙紮,頹然坐在金色牢籠裏,無聲仰面哭泣。
幻境崩裂,虛幻之景如牆皮般層層剝落。
朱文目眦盡裂:“你胡說!我,我……”
黃色紙鶴終于晃晃悠悠地飛到謝止礿肩頭,宋弇微涼低沉的嗓音通過紙鶴傳來:“你猜這瓦罐裏有什麽?是一具小女孩的骸骨。”
朱文面如死灰。
謝止礿氣到發抖:“思棣,思棣,思的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