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聚寶盆(五)
彌天大霧散去後,映入眼簾的是猩紅的血液。
血液猶如一朵朵大花,綻放在青石板鑄就的臺階之上,流下來,又蜿蜒成江河。
謝止礿踩在血裏,滿手的鮮血。
他只慌了一瞬便意識到這是幻境,而且是以心魔構建的幻境。
難怪神魂師們尋找聚寶盆後都下落不明。
對于來找尋聚寶盆的神魂師們來說,第一道檻便是找尋其方位。第二道檻,是熬過獵鷹的兇猛追捕。第三道檻,就是如何破解心魔催生的幻境。
謝似道以前有給他們做過這類訓練。神魂師招魂引魂多了,容易沾染邪祟,其中最怕的便是被心魔掌控,喪失自個兒意志,最後淪為傀儡。
這類構築心魔幻境的招式最早源于羌族。
又是羌族嗎?
謝止礿不是很在意地将雙手鮮血擦向衣服兩側。
以前的他是沒有心魔的。
謝似道替他構建過多次這類幻境,都無法建立成功。因為他随着謝似道修無情道,無情道憐愛所有人,沒有偏頗便沒有心魔。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謝似道是千帆過盡,閱歷無數後悟的大道,而謝止礿是無知無畏,從未入世就修的大道。
哪個堅不可摧,哪個一觸即破,一看便知。
但無情道還是讓他沾着些便宜,因為目前為止他還是能清楚認識到自己在幻境裏,而大都數人都會沉溺在幻境中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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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止礿最擔心的便是宋弇。
宋弇與他不同,他是情緒大開大合,愛憎分明,充滿殺戮之氣的殺魂師。殺魂之術是謝似道糅雜了羌族殺魂師技法後獨創并傳授于他的。
換言之,宋弇的心魔應當比任何一人都要重。
現在最緊要的是快些出去,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心症所在,把它揪出來,做出與它背道而馳的選擇。
他跨過萬裏血河,在看到地上血泊中那熟悉的淡青色道袍後,發出了沉重嘆息。
他怎會不知自己的心魔是什麽,事實上他太清楚了。就因為清楚,所以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害怕再看到往日音容笑貌變為地上的死不瞑目的冷屍。他害怕看到謝似道當着他的面被人硬生生破開三魂七魄,而自己沒有救他。
謝似道讓他快逃,他便真的逃了。其實他也不知道謝似道如果當時沒讓他逃,他會不會逃。
他應該以死相拼,在重重官兵的包圍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救下師父。
他應該以身殉道,以死相告天機觀自上而下清清白白,沒有殺先帝。
但是他沒有,他跑了。
他刻意淡化掉這些記憶,重點記着他是如何耗費所有靈力搶回師父的一道生魂,自己又是如何死裏逃生地躲至一個洞穴開啓了長達兩年的休眠。
他反複告訴自己:我已經盡力了,我也很不容易。
但他的心魔将這些記憶全部撕扯開,告訴他,沒有用的。你将記憶粉飾得再好,你也是那個棄師父于不顧,眼睜睜看着同門屍山血海的懦夫。
謝止礿抱起地上毫無氣息的小師弟,用手抹去他臉上的血污。
小師弟是謝似道最後一個撿回來的孩子,去世那年才十二歲。沈莘與他真的很像,有些老實,又喜歡講些吉祥話逗衆人開心。
他每日勤勤懇懇地做着灑掃的工作,雖然有時候也會小小抱怨謝似道總是給他一些無聊活計,有時甚至還能看到他躲在一棵樹下抱着掃帚睡着了。
每次謝止礿拿狗尾巴草撓他臉時,他就會一臉驚恐地喊着師兄好,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起掃帚又開始掃階梯上的落葉。
但他的打掃工作總是做得最好的。
他去世時才十二歲啊,人生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而且死去的緣由也十分荒唐,欲加之罪,卻要幾十條命承擔。
“謝止礿,是我殺了他們,你要來殺了我嗎?”心魔化為黑霧,團成一片看不出形狀的模樣,挑釁地說。
謝止礿放下師弟,兩顆晶瑩的水珠從臉上落下來。他提着魂歸,緩緩走至黑霧。
“我是個很失敗的神魂師,”謝止礿自嘲道,“我的道早就歪了。”
黑霧抖動着軀體,誘惑道:“可是魂歸不能殺人,你怎麽辦呢?謝止礿,你是要救濟衆生的人,怎可為單獨幾個人殺人?”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為你即使知道它是在哄騙你,挑你傷疤,你也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魂歸不能殺人,只能渡魂與淨化邪祟。”謝止礿喃喃,眼見着黑霧又變成了謝止礿本人的模樣。不過這個謝止礿一臉假笑,渾身黑氣萦繞。
“是啊,你打算怎麽辦呢?”心魔笑嘻嘻,語氣輕浮。
“你是我的心魔那我便自己渡你!”謝止礿擡手。
“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他對着擁有自己相同樣貌的心魔狠狠一砍,心魔如煙霧般散去。
謝止礿眼前出現了謝似道的面容。
周圍環境如走馬燈般飛速劃過,任外界滄海桑田,謝似道巋然站于世界中心,朝謝止礿伸出了手。
這是謝止礿的第二個心魔。
謝似道滿頭銀發飛舞,眼睛充滿慈悲,他注視着謝止礿又像是通過他在看萬千世界。
“礿兒,把為師渡了吧。”
謝止礿啞聲,聲音充滿乞求:“師父,你可以不走嗎?”
“天下萬物變遷,自有他的運行之法運行之理。你收集完我魂魄的那刻,也是我該走的時候到了。”
謝似道将他撿回去,如親生兒子般養着,教他大道,教他神魂之術。
謝似道說衆生皆苦,自個兒卻總是嬉皮笑臉,雲淡風輕。
他說開心是一世,不開心也是一世,日子不就是這麽過麽,能混就混。
聽上去一點都不像個仙風道骨的道長,像個曬太陽喝茶遛鳥的市井老頭。
可謝似道的道心如此之穩,面對生死淡然處之。
謝止礿辦不到,他哭着對謝似道說:“師父,人生好苦。”
可這幻境裏哪有真的謝似道,一切皆是他本心的體現,所以他的本心代謝似道回答了:“人生是很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你若一心求這大道,就要割舍掉一切。”
“所以,渡我走吧。”
那心魔又陰魂不散的出現在謝似道的旁邊,桀桀笑道:“謝止礿,不要修大道了。做個普通人不好嗎,這樣你師父也可以留下來,也可以暢快為師弟們報仇,多好呀。”
“你閉嘴!”謝止礿握着劍的手不住顫抖。
心魔飛來飛去,繞至他的耳邊,從後背抱住他,耳語道:“你殺了我,不要修那大道了嘛。”
謝止礿胸口不斷起伏,狠狠咬着嘴唇。
血腥味自口中彌漫開的那一刻,魂歸也已插入謝似道的胸口。
謝似道安詳閉眼,随風而逝。
心魔失望道:“什麽嘛,你根本沒有選你真正想選的。”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謝止礿不斷安慰自己,只覺每做出一個選擇,就耗費掉大半的體力,到如今已是衣衫濕透,筋疲力盡。
而他也終于迎來了自個兒的第三個心魔——宋弇。
他就知道,一定會是他。
埋于心底最痛最割舍不下之物。
方才的繁雜之相皆化為沉靜。花花綠綠的世界已濃縮成一方小小天地。
這裏是他與宋弇在天機觀相依為伴的書房。
“哐當。”
魂歸掉落在地,謝止礿踉跄着走至宋弇身旁。
宋弇的膚色很白,輕薄的皮膚下還能依稀看到青綠色的血管。
“哎呀,好像快斷氣了呀。常人三魂七魄,三魂歸天,七魄歸地。他怎麽跟人是倒過來的?”心魔從白牆上蔓延開,但此時的他形态過大,将整幢書房都蒙着層黑影,“謝止礿,你不是要救他嗎?”
“我當然要救他。”謝止礿拿出匕首,尖頭對着自己心髒,手卻抖得厲害。
“我看你不敢吧,沒有人不怕死的。”心魔這次笑得更加張狂,好像這次勝券在握一樣。
“不是因為這個……”謝止礿眼睛一閉,手腕狠狠發力,卻在刀尖入肉的那刻被禁锢住了。
宋弇握着他的手腕,将匕首搶了過去,冷聲道:“你又要抛下我走了嗎?”
“我沒有……”
“我不需要你救,都說了,我活一天便是賺一天。”宋弇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哎呀,看來他并不想讓你救他呢。你這不是一廂情願嘛,沒了條命還落人埋怨呢。”心魔嘲道。
謝止礿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到很痛心。
他有點怕死,但他更怕的是再也見不到宋弇。
他在宋弇額上落下一吻,心顫抖着,像是樹梢上挂着的露珠。
于是他落着淚說:“宋弇,你相信有下一世嗎?”
他緊緊抱着宋弇,就着對方手腕将匕首推入自己胸膛。
冰冷的匕首帶着刺痛沒入胸口,他此刻卻覺得無比的安心。
心魔尖叫聲振聾發聩,幻境狂風大作。那些困擾他的場景皆像被仙瓶收集的妖魔,一股腦地湧進他的胸口,在一陣混亂的敲打中歸于寧靜。
謝止礿緩緩睜開眼,大霧還是那片大霧,只是旁邊還有個雖然昏迷不醒,但依舊緊緊抓着他手的宋弇。
聚寶盆裂了條縫。
在一旁修複着八寶銅鈴的黑衣男子聽到“咔咔”聲響,驚奇地挑了挑眉:“這是第一個出幻境的人吧。這麽厲害,能滅了自己心魔?”
“沒滅,他單靠本能選了正确答案,大概是一直暗示自己是假的吧。不過能騙過自己內心,這意志力也夠強了,真是個怪物。”另一男子頭戴誇張的銀制頭飾,穿着羌族五色布條的服裝悠悠開口,“格桑,你與他交過手,水平如何?”
格桑沉默片刻:“還可以,不過好像靈力有虧損,所以沒發揮出實力。”
“那趁還好收拾,盡早處理掉吧。”
“其實如果是謝似道的親傳徒弟,應當入不了幻境。”格桑道。
“是啊,謝似道不就醒着麽。”男子拿起聚寶盆,轉過身,語氣中帶了些傲慢,“帕卓對你失敗兩次已經很不滿了,趁這次機會把謝似道搶過來,再把他徒弟殺了。”
“宋弇能動嗎?”
男子似笑非笑:“當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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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明天有些事,今天先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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